“來日方長”

印中華

春濃未消，財神乍到。陰陰風(fēng)過，阡陌盡頭。

微微和煦的日子里曾祖父永遠(yuǎn)地走了，那小路的遠(yuǎn)方，藏著新土堆砌的墳塋。清明，淹沒在油菜花海之中，煞是突兀。

曾祖父瘦削精干，卻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雖家中成分不好，卻憑著自己的樂善好施在一方小有名氣。誰家籃子沒了，棒頭丟了，只管到三爺（鄰里對曾祖父的尊稱）家來取。只是曾祖父生前脾氣挺差，沒說上幾句便已嚷嚷開去，家人也只能笑著應(yīng)和他的一言一行。曾祖父極不愛素食，都說老人家多吃蔬果長壽，他倒不然，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是迷信，頓頓必葷，樂呵樂呵的，雖已是期頤之年了，倒還精神矍鑠，容光煥發(fā)。

爸爸老小，自然我也是同輩中最小的孩子。我出生時，曾祖父便已近鮐背了。若是比起其他老人來，他也算不上特殊，沒有極好的視力，也沒有利索的手腳。但他天資聰穎，機(jī)敏過人，永遠(yuǎn)一幅趾高氣揚(yáng)的樣子。愛對你評頭論足，卻對爺爺奶奶的話充耳不聞。

每天清晨，那閃耀的金輪還沒醒來多久，他老人家倒是準(zhǔn)時腳底癢癢，推著自己的輪椅往外頭跑。爺爺奶奶想攔也攔不住，也就任由他去了。他倒好，玩心大作，過了石橋，繞至另一邊房屋疏落的小村，在馬路邊的小店門口，悠閑地坐在自己的輪椅上曬著太陽。還不時和幾個老人應(yīng)答，搞不清是睡覺還是側(cè)耳傾聽著。許多次，退休的爺爺與幾個牌友“下班”回家還不見其蹤跡，慌了神，四下尋找。曾祖父卻總是在你不經(jīng)意間，一臉滿足地慢悠悠地推著輪椅搖搖晃晃地回來了。問他都干了啥，他倒好，悠然答道：“隨便逛逛。”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我們倒是習(xí)慣了他的來無影去無蹤。

雖然爺爺奶奶也埋怨過曾祖父的貪玩，他卻很少回應(yīng)，岔開話題說些沒用的話。只是有一次，他低語道：“來日，不方長啊。”那神態(tài)表情，一點都不像平日子里瘋瘋癲癲的模樣，我們也只是應(yīng)付似的笑笑，不再多提。

那時我不知道，曾祖父的一切一切，都與曾祖母有關(guān)。

曾祖母先曾祖父四年過世，也是過鮐背之年的老人。只是那時我記事很少，隱約記得，有一日，好多人圍在小房間門口哭得稀里嘩啦，我也跟著哼哼幾句就一溜煙兒跑了，其他幾乎沒了記憶。聽奶奶說，曾祖父曾祖母婚于解放初，那時候不太平，曾祖母本是大家閨秀，精通醫(yī)術(shù)，和曾祖父過著簡單的男耕女織的生活。日子啊，就這么過著，方方長長。曾祖父任性，愛發(fā)火。曾祖母卻有一副好脾性，從不頂嘴對罵。別人打趣祖母說這么多年忍夠了沒，曾祖母一笑而過，說是日子久了，習(xí)慣了。曾祖母的眼睛很好看，像是迎著月光春水，微褐的瞳仁亮得不同尋常，似是望著來日與方長。也許這也是他們走過白金婚的原因吧。

只是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稻子收了種，谷子熟了耕，溫和從容；梨花開了又開，謝了又謝，終然一批先落了。伴著暮色，伴著冷春，曾祖母也躲在了初春嫩芽的碑后，遠(yuǎn)去了，遠(yuǎn)去了。

雖然我們總在節(jié)假日相遇，但記憶留給我的并不多。雖然我們?nèi)詴陲堊郎峡跓o遮攔、隨心所欲地暢談，但曾祖父卻少于言表。此時想來，曾祖母的離去，其實讓老人已悄悄走上了孤孤單單的旅途。每天的出門游玩只是他消磨孤寂的一種方式罷了。雖然我也曾領(lǐng)教過祖父的任性與幼稚，卻沒能體會到曾祖父對于漫長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離去的悲慟。再沒有人去理會曾祖父孩子似的執(zhí)拗，再沒有人去感嘆隔世經(jīng)年，曲終人盡散。

冬意漸褪，春色逐來。

這個春節(jié)過后，曾祖父隨曾祖母而去。爺爺奶奶似乎也了解老人的心愿，將他們合葬在他們辛苦忙碌了一輩子的家園田間。

曾祖父與曾祖母同去于春日，伴著院后七里花香，伴著田間稻花漸謝。只是隱約記得曾祖父那句話：“來日，不方長。”

忙碌中，我們不妨放下手中的事，做一回真正的自己。是一個孩子嗎？不，或許不是，那是一個悠長歲月中褪了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