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萬興?,鄭 軍,錢晉宇
(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岳陽中西醫結合醫院骨傷科,上海 200437)
祖國醫學在治療骨傷科疾病時重視和強調人體氣血的變化,認為氣血是傷科辨治的關鍵所在,自《黃帝內經》以來,各代醫家根據自己的臨床實踐,結合前人經驗,不斷總結,不斷認識氣血在傷科疾病的辨證及治療中的作用,逐漸形成了比較完善的傷科辨證施治的方法。
氣與血是構成人體的物質基礎。如《靈樞?本藏》中說:“人之血氣精神者,所以奉生而周于性命也。”《難經·八難》說:“氣者,人之根本也。”氣與血維持和推動著人體的生命活動。氣是人體內由精化生的運行不息的極精微物質,它的運行不息推動者人體的新陳代謝,維持著人體的生命活動。升、降、出、入是氣的四種運動形式,對人體起著推動與調控,溫煦與涼潤,防御外邪,固攝體液,傳遞生命信息的作用。
血由先天之精(腎精)和后天之精(水谷之精)共同化生而成,如《靈樞?決氣》中所說:“中焦受氣取汁,變化而赤,是謂血”,《諸病源候論?虛勞精血出候》說:“腎藏精,精者,血之所成也。”血液周流全身,將精華物質輸送各臟腑器官及皮膚腠理,對全身的臟腑組織器官起著濡養和滋潤的作用。如《素問·五臟生成》說:“肝受血而能視,足受血而能步,掌受血而能握,指受血而能攝。”
《黃帝內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醫學典籍,其中所載氣血理論奠定了中醫傷科的生理學、病理學的基礎[1]。《素問?調經論》中有:“人之所有者,血與氣耳”,指出人之根本在于氣與血。其中“血氣不和,百病乃變化而生”,說明血氣運行的異常是疾病生成及變化的根本,因此準確判斷氣血的運行狀態及氣血變化趨勢,把握病機,調和氣血,使氣血歸于平衡,運行流暢,疾病才能得到有效治療,正如《素問?至真要大論》所說:“謹守病機,各司其職屬,有者求之,無者求之,盛者責之,虛者責之,必先五勝,疏其血氣,令其調達,而致和平,此之謂也。”
漢代張仲景在其所著的《經匱要略》中認為對金瘡、跌撲筋骨損傷,化瘀行血養氣為第一要義,在《內經》活血化瘀的基礎上繼續發展,建立了針對癥狀用藥與針對病因用藥相結合的治療原則。其所載王不留行散是現今發現最早的、配方較嚴謹的治傷專方。張仲景強調對于氣血俱虛的瘡家、亡血家,不可用汗法使氣血進一步耗損,提出“瘡家,雖身疼痛,不可發汗,汗出則痙”,“亡血家不可發汗,汗出則寒悸而振”,在傷科飲食方面,提出“梨不可多食,令人寒中,金瘡產婦亦不宜食”、“櫻桃杏多食,傷筋骨”,提示人們外傷患者中焦運化滯緩,過食生冷、酸斂之品,易傷及脾胃,使中焦健運失司,精血無以化生,筋骨無以滋養[2]。
隋代巢元方在《諸病源候論》詳細記載了外傷、跌倒、墜墮、撞擊、碾壓、勞損等引起的各種損傷,并十分重視損傷導致的氣血損傷,尤其是失血易導致多種癥候。他認為失血后必致陰津耗傷,心血受損,元氣消耗,從而引起“經絡空竭,津液不足,腎臟虛燥”[3]。如其中記載:“金瘡失血多者必驚悸,以其損于心故也。心主血,血虛則心守不安”,“金瘡損傷血氣,經絡空虛則生熱,熱則煩痛不安也。”因此提出以補法治療開放傷失血多者。創傷后“傷血損氣”,人體正氣偏弱,易感受外邪而生他病,因而外傷患者應避風寒,慎起居。此外,還強調了對開放性創傷發生內出血的危險性更應引起警惕和重視:“凡金瘡通內,血多內漏,若腹脹滿,兩脅脹,不能食者死”。
唐代藺道人所著《仙授理傷續斷秘方》是我國現存最早的骨科專著,創造性得發展了前人的氣血理論提出“凡腫是血作”的主張,認為瘀血是跌撲損傷引起腫痛的主要原因,因此在治療跌打損傷疾病時應以活血化瘀為主。在治療瘀血重癥時,不單純使用活血化瘀的方法,而是開創性地使用攻下逐瘀法,在化瘀的同時達到瀉下導滯的效果,使瘀血消除更為快速有效。藺氏治傷,還重視氣的調治。他說:“凡傷重者,未服損藥,先服氣藥,如勻氣散之類”,并提出“凡損藥必熱,便生血氣,以接骨耳”,提示骨折后用藥促使氣血生成助于骨折的愈合。藺氏還開創了后世傷科三期辯證用藥原則的理論源頭,即初期活血化瘀,消腫止痛,中期祛除未盡之瘀腫,接骨續筋,后期補肝腎、壯筋骨[4]。
明代醫家薛己對氣血理論傷有了進一步發展,他認為外在損傷不但可引起內在臟腑經絡氣血的病變,反過來臟腑功能變化又可影響局部創傷的愈合進程,如《正體類要》中所言:“肢體損于外,則氣血傷于內;營衛有所不貫,臟腑由之不和[5]。”他對損傷的認識以氣血為主,治法也多從氣血入手,并且將臟腑功能和氣血的盛衰及損傷的愈合緊密聯系起來,尤重肝脾腎。他認為:由于肝藏血、脾統血的關系,損傷后易出現肝木生火侮土,以致肝火熾,肝血傷,脾氣虛的病癥,故在治療上為使“瘀血不致凝滯,肌肉不致遍潰”,主張“宜先清肝養肝血”,“次壯脾健胃”。元氣陰血是由脾胃后天所化生的,而其本源又歸于腎與命門。腎與命門是元氣之根,水火之宅,五臟之陽氣非此不能發,五臟之陰氣非此不能滋養。因此,他在重視調治脾胃的同時,也不忘調攝腎與命門[6]。
明代醫家汪機強調損傷之后必然引起氣血的改變,氣血的變化又有虛實之分,不單有氣滯血瘀,也有氣血虧虛,瘀血之證,根據人的年齡、性別、體質不同,治療用藥時也應有別,不能一味活血祛瘀或者補益氣血,以防虛虛實實之禍,而影響損傷的修復。正如《外科理例》中說:“有諸中,然后形諸外,治外遺內,所謂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殆必己誤于人[7]。”
《正骨心法要旨》系統地總結了清代以前有關骨傷科的診治經驗,十分重視內外用藥。根據氣血的盛衰、變化,選用不同的內服方、外敷方或熏洗防。它認為外傷不僅傷及人體筋骨,同時也傷及人體氣血,造成氣滯血瘀或氣虛血瘀等證,治療時應“專從血論”[8],但傷血需分清虛實。如書中所言:“須先辨或有瘀血停積,或為亡血過多,然后施以內治之法,庶不有誤也。夫皮不破而內損者,多有瘀血,破肉傷,每致亡血過多。二者治法不同,有瘀血者,宜攻利之;亡血者,宜補而行之。但出血不多,亦無瘀血者,以外治之法治之,更察其所傷上下輕重淺深之異,經絡氣血多少之殊,必先逐去瘀血,和榮止痛,然后調養氣血,自無不效。”同時,《正骨心法要旨》認為內傷之證,敗血必歸于肝,治療時常常針對肝經癥狀采用清肝降火、疏肝理氣等方法。
清代著名醫家王清任在其所著的《醫林改錯》中非常重視瘀血理論,他在《醫林改錯·氣血合脈說》中指出:“治病之要訣,在明白氣血。無論外感內傷,要知初病傷人何物,……所傷者無非氣血。”進而提出“氣有虛實”、“血有虧瘀”的論斷,并說明氣血相關,“氣行則血行,氣滯則血瘀”的道理。同時,他強調氣在人的機體中的決定作用:“人行坐動轉,全仗元氣。若元氣足,則有力;元氣衰,則無力;元氣絕,則死矣。”“元氣既虛,必不能達于血管,血管無力,必停留而瘀”說明氣虛是導致血瘀的主要原因。以此為理論基礎,他將活血化瘀同補氣、理氣相結合,結合病位的不同,創制出多首治瘀方劑,并沿用至今[9]。
《血證論》在對傷科進行論述時,指出外傷和內傷有別,外傷出血,“無偏陰偏陽之病”,而內傷出血則“出于偏陰偏陽之病氣”,故治法自然有異,若跌打、刀傷出血則“一味止血為主,或以熱藥敷上,或以涼藥敷上”,而內傷出血則“必治主病”,后又提出“刀傷三日后,則與吐衄略同”,出血過多損及陰份以致陰陽失調,故病機和治法又有類似。外傷出血多,必致陰傷,證見心煩、口渴,是因為“破其皮膚,氣先漏瀉”,而后有陰傷,故治宜補氣生血。此外,作者還說“跌打最危險者,則有血攻心肺之癥”,指出血攻心肺為外傷危癥,以補肺氣為主要治法,氣得補則可攝血歸經,次則行血,血溢于脈道之外,停留于體內,必成為瘀,故宜輔以行血之法[10]。
平樂正骨是一個理論體系完整的中醫骨傷科學術流派,它的第七代傳人郭艷錦、郭艷幸構建了平樂正骨“平衡理論”體系,而其中的氣血平衡理論正是平樂正骨理論體系的核心。平樂正骨理論認為,氣血是人體之至寶,是人生命過程的根本。人體內的氣血運行保持著動態平衡關系,既對立制約,又相互依存,氣血平衡關系遭到破壞則是疾病產生的原因。外部暴力受限損傷人體氣血,因此治療傷科疾病,必須首先恢復氣血動態平衡關系,氣血通暢,筋骨自然能夠得到滋養,使疾病得以治愈。平樂正骨認為損傷后可分為早、中、后三期,人體氣血在三期中各有特點,因此治療時有“破”、“和”、“補”等方法,其核心思想就是早期行氣祛瘀,中期調氣和血,晚期補益氣血,同時強調慢性勞損以行氣為主,急性損傷則活血為先,用藥上強調氣血互根,活血藥與行氣藥并用,治療手法上強調運用手法后配合功能鍛煉,旨在使筋骨放松,氣血流通[11]。
顧氏傷科為浙江著名傷科,其推崇“氣為血之帥”、“氣行則血行”,治療核心思想為“行氣為先”。顧氏后人認為: 跌打損傷造成瘀血內停,雖然理當活血祛瘀,但要使瘀祛,必先使用行氣藥,氣行則瘀自祛,單用活血祛瘀藥所得療效遠不及行氣藥配伍活血藥所得療效。且顧氏用藥以和為貴,選用血藥十分平和,極少使用地鱉蟲、三棱、莪術等破血藥。在三期辯證用藥上,初期善“祛瘀”,中期宜“和血”,后期常“補骨”[12]。
湖南岳陽張氏正骨的理論核心是“以氣為先”[13],基本原則是理氣活血,重視全身和局部統籌兼顧及內外結合用藥。張氏認為傷科疾病中氣機失調是導致血運失常的原因,因此不論病在何處,治療重首先需理氣,使氣機歸于調暢,陰陽歸于平衡,其次才為活血,所以張氏治病以理氣活血為治療大法。
浙江勞氏傷科的治療核心是“活血祛瘀為先”,其認為損傷造成人體血瘀,血瘀阻礙骨折的愈合,治療必須以活血之法祛瘀,瘀祛則新骨能生,斷骨能接,其創立了以活血化瘀為中心,分期論治的理論體系,其損傷的內治法可歸納為“四期八法”,四期為損傷期、修復期、功能恢復期、后遺癥期,損傷期采用攻下破瘀法、順氣活血法;修復期采用清熱涼血法、益胃和血法;功能恢復期采用接骨續筋法、舒筋通絡法;后遺癥期則采用氣血雙補法、補肝益腎法[14]。
上海石氏傷科認為傷科疾病無論在臟腑、經絡,或在皮肉筋骨,歸根結底都離不開氣血。氣屬陽而血屬陰,故氣血是陰陽的物質基礎,氣血不和,即是陰陽不平而有偏勝,所以因損傷而致的疾病亦關乎氣血陰陽之變。因此形成了“以氣為主,以血為先”的治療理念。通常治傷用藥多為活血化瘀藥,石氏治傷“氣血兼顧而不偏廢”[15]。石氏認為形體之抗拒外力,百節得以能屈伸活動,氣之充也;血的化液濡筋,成髓養骨,也是依靠氣的作用,所以氣血兼顧而宜“以氣為主”。不過積瘀阻道,妨礙氣行,又當祛瘀,則應“以血為先”。以新傷來說,一般的內傷,有時發作緩慢,受傷后,有時或不覺得什么,過后乃發作,對此類病情,治法多“以氣為主”而與以通氣、利氣。倘為嚴重一些的外傷,如骨折、傷筋、脫臼等,其病態出現,其治就需“以血為先”而予以祛瘀、化瘀。“以氣為主”是常法,“以血為先”是變法。
氣血作為構成人體及維持生命活動的基本物質,外部因素傷及人體必然損及氣血,而氣有虛實,血有虧瘀,氣滯血瘀者可出現肢體腫、痛、局部瘀斑等癥狀,氣血虧虛者可出現神疲乏力,愈合困難等癥狀,甚至失血過多者氣血亡脫,危及生命。且氣血不單純為虛為實,亦可虛實夾雜,隨著病程的進展,氣血關系亦隨之變動,初期以實證為主,故當以祛瘀為主,中后期漸轉為虛證,故治法當逐漸偏重于補,同時需考慮患者的年齡、性別、工作及生活等相關影響因素,關鍵在于準確辨明患者的氣血運行狀態及相互關系,針對用藥。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氣能生血,血能載氣,氣血可以相互影響,因此祛瘀的同時可添加補氣行氣的藥物使祛瘀而不傷正,亦能增強祛瘀的功效,補血的同時亦可添加補氣的藥物,增強生血的能力。氣血受損又易傷及臟腑經絡,臟腑經絡受損亦會影響氣血及病情的進展。敗血歸肝,可引起肝經郁火之胸脅作痛、瘀血泛注、作嘔及少腹引陰莖作痛等癥,肝木生火侮土,可造成脾虛,脾統血,脾虛則氣血失攝,引起出血過多,脾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脾虛則氣血生化乏源,影響愈合,腎與命門乃元氣之根,且腎主骨生髓,腎氣虧虛則骨生長緩慢,骨生而不堅,故治病時需看清氣血與臟腑的關系,選擇合適的藥物,使氣血生化有源,行而有力,筋骨肌肉才能得以較快較好的愈合。自《黃帝內經》以來,歷代醫家結合臨床實踐對傷科的氣血理論進行不斷的發展及完善,有以氣為重,有以血為重,然皆以氣血為立論依據,對氣血盛衰及關系進行辨證論治,補氣、行氣、理氣、活血、化瘀、補血等各治療方式靈活運用,且形成了骨傷科三期辯證治療的共識,即初期活血化瘀、消腫止痛,中期和營止痛,續筋接骨,后期補益氣血。由此可以看出,氣血理論骨傷科的辨證施治及病情轉歸上有者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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