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三 談大勇
(安徽新聞出版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試論納蘭容若身世對其詞風的影響與建構
殷 三 談大勇
(安徽新聞出版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清代詞人納蘭容若出身顯貴,長期的貴族生活在他的詞作里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近代研究納蘭詞的學者們多關注于他特立獨行的一面,忽略了詞中自然閑雅的特點。結合納蘭身世經歷及當時的政治、文化背景,以其邊塞詞和悼亡詞為切入點,分析其對典故的繼承與運用,重點探討納蘭詞對詞學本質的回歸與繼承、發展。
身世;典故;邊塞詞;悼亡詞
納蘭容若,名成德(后避太子諱改名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生于順治十一年,是清初“權相”納蘭明珠的嫡長子。母親是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誥封一品夫人。其家族葉赫那拉氏,屬滿洲正黃旗,與皇族多有姻親往來,為清初八大貴族之一。從血緣關系論,納蘭與康熙當是表兄弟。其父納蘭明珠歷任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傅加封太子太師等職,權傾朝野。
以世俗眼光來看,容若天潢貴胄,實屬含著金湯匙出生。但實際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并沒有令這位貴介公子感到絲毫的歡欣。詞中屢有“身世恨,共誰語”(《木蘭辭·擬古決絕詞柬友》)[1]78“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采桑子·塞上詠雪花》)[1]46之語,連他的父親納蘭明珠讀兒子的《飲水詞》,都不禁老淚縱橫,嘆息道,這孩子什么都有了啊,為什么還這樣不快活?
清代韓菼在《進一等侍衛納蘭軍神道碑》中說他:“雖履盛處豐,抑然不自多。于世無所芬華,若戚戚于富貴而以貧賤為可安者。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2]267。自小見慣了貴族之中爭名逐利、驕奢糜爛的生活現狀,納蘭直觀清醒地認識到藏在錦繡深處的骯臟與齷齪,并衍生出強烈的逃離意識。這在他早期的詞作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長期以來,研究納蘭詞的學者們多關注于他特立獨行的一面,忽略了詞中自然閑雅的特點。縱觀現存的三百八十七首納蘭詞,我們不難發現,長期的貴族生活依然在他的詞作里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在納蘭詞所涉及的101個詞牌中,《攤破浣溪紗》與《山花子》同調異名,《望江南》與《憶江南》同調異名,故實際共九十九調。其中大部分為小令,且多為柔媚小令。在古代,詞牌和音樂息息相關,那么自然某些詞牌就有固定的情感基調,比如《相見歡》不能填寫抒發豪壯的愛國情感的內容,《賀新郎》也不能填寫男歡女愛離思愁情的字句。由此可見,容若骨子里還是流淌著貴族公子風花雪月的脾性。
畢竟是八旗子弟出身,納蘭本身并不似傳統文人般文弱,在武功騎射上也頗有功底。在他考中進士的當年,并沒有被安排為朝官,而是賜為御前三等侍衛,作為康熙的近侍隨從扈駕。納蘭很有才華,隨從北上為雅克薩之戰做準備時,勘察地形、安撫邊民件件做得穩妥,當時納蘭明珠權傾朝野,反讓疑心甚重的康熙生出納蘭父子相輔、尾大不掉之心,把他留在自己身邊一方面防止納蘭家族坐大,另一方面又能彰顯皇帝的恩遇,對明珠及其黨羽起到拉攏的作用。這些以納蘭的聰穎,自然洞悉透徹。因此,在他的邊塞詩中,往往找不到金戈鐵馬萬丈豪情,反而有一種看透世事,遼遠空靈的韻致。
康熙二十一年八月,納蘭奉命與副都統郎談出塞遠赴梭龍,途中見關河冷落,想到江山未改,王朝數易,遂寫下《蝶戀花·出塞》:
今古山河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1]179
“今古山河無定據”,一語驚醒夢中人,凸顯時代的遼曠。清初八旗鐵騎入關不過二十萬人,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納蘭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民族是在以野蠻的方式統治著高貴的文明,也睿智地看到自己所處的王朝必將踏入歷史的輪回,在將來某一個時間節點轟然坍塌,于是生出滿目的滄桑和荒涼感,卻囿于政治原因不足為外人道。詞作中多用丹楓、青冢、秋雨等意象,不難看出不同于傳統邊塞詞的雄渾磅礴,實是將婉約的細致完美融入進邊塞題材崢嶸的意境里。
自《詩經·綠衣》始,后世追思亡人的作品繼往開來,筆墨鋪陳中每多哀婉頑艷之句,至西晉潘安仁更是作《悼亡三首》,悼亡作品自成一脈。
納蘭二十歲那年迎娶兩江總督盧興祖之女盧雨蟬?;楹蠓蚱薅饲偕椭C,感情甚篤。無奈康熙十六年盧氏因產疾而逝,給容若精神上帶來極大的打擊,詞風為之一變,如果之前容若的詞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話,那從此之后,便當真是言為心聲,感同身受了。試讀其《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1]189
這首蝶戀花是盧氏亡故后,容若悼念亡妻所做。他在另一闋《沁園春》的序中曾寫:“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山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保?]201
現存的三百八十七首納蘭詞里,有悼亡詞四十七篇,代表著容若詞學的最高成就。究其根本,無非“自然”二字。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里說:“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北宋以來,一人而已。”[3]76容若當真將愛情化在血液里,不似先代文人艱澀做作,字字泣血,句句真切。他不吝表達自己的哀痛之情,亦不憑借任何世俗凡物什,不掉書袋,下筆貼近生活,比喻親近自然,一掃前人借故人薄酒澆自己塊壘的行文風格,不得不說是一場詞學本質的回歸。
納蘭十八歲中舉,十九歲參加會試中貢士,后因病錯過殿試,康熙十五年容若二十二歲,補殿試中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待考期間他在恩師徐乾學的幫助下,開始編修一部儒學大典——《通志堂經解》。納蘭在學術界的名聲不僅由后來人們家喻戶曉的納蘭詞掙得,也得益于這部薈萃諸家的儒學典籍。能參與編寫儒學大典,納蘭估古考據的學識功底可見一斑,這也就不難理解在他的詞作里,對前人的典故與詩詞信手拈來,渾然天成。
如這首《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仿飲牛津,相對忘貧![1]146
《畫堂春》詞牌最早見于秦觀的《淮海集》,原是吟詠畫堂春色的曲子,后人多有繁衍,久而不拘泥于詞牌字意,用作他情。
“一生一代一雙人”語出駱賓王《代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詩句“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4]87,這開頭一句清空如話,更無絲毫妝點。“相思相望不相親”句本唐汪波《寒夜懷故友》詩“故人故情懷故宴,相思相望不相見”[5]798,上半闋化用前人詩句用得大象無形,端的是天才筆墨。
“漿向藍橋”取自唐《傳奇》里的典故,裴航乘船至藍橋時,口渴求水,遇見仙女云英,一見傾心,于是向其母提親,其母要求以玉杵為聘禮方可嫁女,后來裴航終于尋到玉杵,于是成婚。搗藥百日,雙雙仙去?!痘茨献印び[冥訓》記載:“羿請不死之藥與西王母,娥竊之,奔月宮?!保?]245李義山亦有詩云“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5]765,納蘭在此反用義山詩意,謂縱有不死仙藥也難向嫦娥一樣奔入月宮,縱使深情也難以相見了。幾近開創了歷代用典的先河。令全詞的情感更加痛切,更進一層。
至于這最后一句“若容相仿飲牛津”,則運用了晉朝張華《博物志》中的記述:“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來去,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于槎上,多赍糧乘槎而去。十余日至一處,有城郭狀,屋舍儼然,遙望宮中多織婦,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遂問此地何處,答以君還蜀郡問嚴君平則知之。其人還至蜀問嚴君平,曰:某年某月有客犯牽牛渚。計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時也?!保?]80飲牛津,即指天河,是凡人望而莫及之地。
由于容若生于烏衣門第,雖然常有山澤鳥獸之思,畢竟沒有真正經歷過民間困頓的生活。加之英年早逝,其社會眼界和經歷還略顯單薄,體現在他的創作上無外乎男女之愛、邊塞情思、友人唱和以及為數不多的應制詩詞。在典故的運用上其獨獨偏愛一些富于想象的神話和男女情事。
例如,他在一首悼念亡妻的《虞美人》中寫道:“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保?]156用的是杜荀鶴《松窗雜記》的典故:唐代有一進士趙顏,于畫工處得一幅軟幛,上面畫的婦人貌若天仙。畫工謂此畫為神畫,此女名真真,呼其名百日必應,應后以百家彩灰灌之必活。趙顏照畫工的話做了,女子果真活了過來并為他生下一子,后來趙顏疑其為妖,真真即攜子回到畫中,筆墨如舊,唯多添一子。
在另一闕《蝶戀花》中,他又填:“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保?]178用得是《世說新語》里荀奉倩冬夜凍身為病重的妻子冰敷散熱的故事。所以我們說在《納蘭詞》里,幾乎處處能見到他對男女愛情典故的運用,處處能感受到他對愛情的執著。
后人多將納蘭詞與南唐后主李煜詞相較,認為兩者筆韻接近。納蘭自己也很喜歡讀后主的詞,曾在《淥水亭雜識》中稱:“花間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質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繞煙水迷離之至。”[1]346
李后主前期詞作風格綺麗柔靡,不脫“花間”習氣,國亡被俘后,方才寫出一首首子規啼血般的絕唱,正是“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語始工”[8]98。納蘭的經歷與李煜還是有區別的。其父納蘭明珠曾聘請清代著名詩人查慎行為納蘭做教習。查慎行是康熙四十二年間進士,武俠大師金庸先生的祖先。納蘭聰穎,自小便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十七歲入國子監讀書,受到祭酒徐文元的賞識,從學于內閣學士徐乾學,徐的另一個身份,是明末大儒昆山顧炎武的外甥。這些尋常人家一生難得一見的精英人士,因為明珠的政治地位得以成為納蘭的名師,奠定了他超乎常人的學識基礎。同時也為他結交顧貞觀、嚴繩孫等漢族文人提供了強大的物質保障,并間接地促成了納蘭詞中與友人唱和詞部分的產生。
綜上所述,容若短暫的一生,在繼承歷代大家詩詞文路的基礎之上,不落窠臼,同時推陳出新,悼亡詞冠絕古今,實為罕見。他摒棄歷代文人矯作之弊病,在詞學上主張回歸自然,文辭直抒胸臆,為本已式微的“詞”這一文學形式注入了新的活力,也為中國詞學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1]納蘭性德.納蘭性德全集[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4.
[2]納蘭性德.通志堂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3]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2.
[4]駱賓王集(全二冊)[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5]全唐詩(全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淮南子(全二冊)[M].上海:中華書局,2012.
[7](晉)張華.博物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8](清)沈雄.古今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9]安意如.當時只道是尋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On the Influence of Nalan Rongruo’s Life Experience and Construction of Her CIStyle
YIN San,TAN Da-yong
(Anhui Press and Publishing College,Hefei Anhui230601,China)
Nalan Rongruo born in a rich family was a poet in The Qing Dynasty,and long time noble life left an indeliblemark in hisworks.Modern research scholars focus on his personal independence but ignore the natural and elegant characteristics in the works.Combining his life experience and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the paper analyzes the inheritance and use of allusions and focuses on the regression,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the essence of Ci.
life experience;allusion;Frontier Ci;Memorial Ci
I206.2
:A
1673-2103(2017)01-0070-03
(責任編輯:譚淑娟)
2016-11-15
安徽省人文社科項目“清末學生刊物對‘學生社會’的輿論建構研究”(SK2014A269)
殷三(1980-),女,安徽合肥人,講師,碩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談大勇(1982-),男,安徽合肥人,副教授,研究方向:編輯出版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