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珍,汪慶元
(安徽博物院,安徽 合肥230001)
[徽州文化研究]
許承堯《疑庵文剩》所見近代徽州社會
徐大珍,汪慶元
(安徽博物院,安徽 合肥230001)
《疑庵文剩》是許承堯中年自編文集,以真切的視角記錄了近代徽州社會的變遷。咸同兵燹使徽州由繁盛走向衰落。許承堯生活在戰亂后的年代,此時唐模許氏家族的經濟與文化逐步恢復。許承堯所見:徽商于艱難中支撐著社會經濟的運行,徽州婦女支撐門戶、踐行禮法。其實,徽州文化傳統得以延續,徽商與外界保持聯系,社會合力共同促進了近代徽州的穩定與轉型。
近代;許承堯;疑庵文剩;徽州社會
許承堯(1874—1946),字際唐,號霽塘,又號嘯仙,齋室名疑庵、芚室①,安徽歙縣人。近代著名詩人,文獻學家、收藏家。所著《疑庵詩》《歙事閑譚》已為學界重視。《疑庵文剩》是許承堯民國十五年(1926)自編文集,清稿本,計五萬余字,安徽博物院藏,尚未出版面世。
1924年,許承堯辭任甘肅省政務廳長,返回歙縣唐模村,兩年后編成《疑庵文剩》,自序云:
生平為文,曾未錄副,偶有造作,隨手棄捐,以謂區區無足存寫,俟稍有成立,徐謀纂述未晚也。不圖中歲鬻文貿食,敝精殫力,迄于垂老,碌碌無聞,舊學亦廢。閑居無俚,尋檢陳篋,得少作十數篇,乃兒子家栻所錄。試一瀏覽,乃如隔世:彼時懷抱,純凈專一,文自稚弱,亦間達意。姑別擇之,益以中歲雜稿,手寫成帙,用遣睱日,非以示人。
《疑庵文剩》內容包括許承堯少年讀書、晚清科舉、民國幕僚生涯,社會內涵豐富,反映了近代徽州社會的人事。據此簡述許承堯的經歷與家族,主要就人物傳記資料所見對近代徽州社會略作考察。
(一)許承堯的經歷
許承堯清光緒三十年(1904)中進士,入翰林。次年即回鄉辦學,開辦紫陽師范學堂和新安中學堂,在《徽州府師范學校成立日告諸生文》中,提出“要必以教育普及為的”的辦學理念。他于1907年冬辭教職入都;據研究,其“回鄉辦學前并未辭職,亦非請假”[1]10,系帶職辦學。許承堯經歷了改朝換代。民國三年(1914),追隨陜甘籌邊使張廣建到蘭州充當幕僚,自稱“鬻力奉生”以謀出路。
《疑庵文剩》載“少作”十數篇,首篇《悼生文》為四言,反映了對自然、社會、人生問題的思索。所言“萬古神圣,罔敢致疑”是意識到在未知的宇宙面前,百年人生甚覺渺小。許承堯設問:“天胡有演?物胡有競?”又謂“請析其小,微生紛如”,或已具備進化論、微生物學的基本知識。少年許承堯親近家鄉山水,《述游》記村居尋常山水、草木、蟲鳥之樂,珍視眼前的一丘一壑、一泉一石,批評“舍當境可取之樂”,而欲“盡據宇內之勝”的現象。
許承堯的書齋名“遯齋”“疑庵”“芚室”,各有寓意。“遯齋”所示,追求“一觴一詩”“半畝敞廬”的田園生活。“遯”字寓意逃世,顯然受到老莊的影響。“疑庵”是許承堯重要的齋名,其《疑庵釋名》計 46字,結語云:“屈子盲問,嚴周謾釋。吾用吾疑,櫫吾齋壁。”他后來以“疑庵”名其詩集,標志在思想上以莊子、屈原的探索精神為歸旨。“芚室”是許承堯從小讀書寫作之所,進士及第兩年后重新粉刷,作《芚室記》云:“所讀之卷,沫漬如膠,所造之篇,盈數巨篋,前后既十八年”。又曰:“吾既靜觀室,復靜觀我,竊自念猶不堪棟也,毋寧植之,故顏之曰‘芚’,芚,植之義也。”他中年后以“芚父”“芚翁”自稱,寓培植后輩之意。
當新舊鼎革之際,許承堯同情維新派,但并不贊同,在《讀譚瀏陽文集書后》說譚嗣同的文章“悲壯有余,而無和平商榷之旨,使出其言,其不盡可效”,視維新人士為“欲持寸鐵摧堅壘”的悲劇人物。許承堯在《自題五十歲造象》中自我評價:“惟彼自捫,實有媚骨。曳尾之龜,處禈之蟲。瓦全亂世,終老盤屈。但求果腹,敢云崛屼。”他敢于自我批評、自我調侃,坦陳生存哲學,已無傳統文人的道貌岸然。
(二)歙縣唐模許氏家族
近代徽州經歷咸同兵燹,社會動蕩不安。唐模許氏家族歷經磨難后經濟與文化逐步恢復。
許承堯先祖,宋代桂二公從歙縣北鄉許村遷居唐模村。②清雍正年間,其家族已在江西業鹽,許承堯在家藏“業鹽經理報告”殘篇批注云:
此吾族昔在江西營業運鹽經理報告之書,共三紙,于裕功堂敗篋中得之。計其時當在雍乾間。所言今已不可盡曉。然可略知彼時商情,自可貴也。芚翁記。③
唐模許氏家族由桂二公往下,傳二十一世許恭壽,字品三,號韻梅,候選儒學,是承堯祖父。父親許學詩,字雅初,號蓉舫。清咸豐七年(1857),太平軍進入徽州,許家避亂山中,死亡接踵而至。許恭壽“數年間,自先曾大父以下,手殮十二人之尸,皆被棺衾”。他輾轉至江西,以“教授為生”。許承堯《父命代作先大父行狀》載:
吾族本富實,祠宇巋然,祠田至夥,以供祭祀,及給貧乏。亂后,祠毀產失,族人有永棨公者,出貲修復之。謀于府君(許恭壽),分任鳩工及輯補譜系諸事。府君盡瘁為輔,復獨竭半年之力,檢祠田各契約,于兵燹毀棄之余,分別部屬,手繕冊籍,祠田賴以清晰,十復八九。今族眾入祠廡,必念永棨公,食祭馀,必念吾府君也。
唐模許氏為徽州大族,族田管理文書遺存多,已成為清代社會經濟史研究的重要資料。[2]63許恭壽亂后整理族產,重建宗族文化。故后,應許承堯之請,馬其昶作《歙許君家傳》,姚永概作《歙許君墓表》,吳承仕作《墓志》,黃賓虹題“品三太翁先生遺像”。祖母葉氏“儉約勤勉,歷久不輟。先府君(許恭壽)得一意力學,歸試入邑庠。學詩及先叔父俱出就賈,家稍裕,乃回里門”。讀書與經商是許氏家族成員不變的選擇。
許學詩在南昌商肆學徒,勤奮自勉,“通書算、知物價,學識日進”。中年“改營典業于歙之堨田村,嗣又兼營木業于浙江杭州,時往返杭、歙間”。《先府君行狀》載,光緒年間,許學詩“嘗挈承堯航海入都應會試,居宣南之歙縣館者數月”,在京陪讀陪考。許承堯清末科舉入翰林,民國時擔任甘肅省政務廳長,④其長子許家栻畢業于北京高等法律學堂,歷任成都、安慶、上海、蘭州等地法院事,曾權甘肅高等檢察長。長女許素聞,唐模端則女學畢業,婚后“入京師女學。幸通文言,精書算,畢業簿計學,與夫(程)綸頡頏,方謀入北京大學旁聽,遽以被疫死”。得益于父輩經商和家族文化的滋養,許承堯及其子女走在時代的前列。
許承堯在家族成員之外,為徽州同好、青年學生、婦女等作傳,描述了清末民初徽州社會眾生相。
(一)晚清徽商:“商而有士行”
太平天國戰后,江南的社會經濟環境大不如前,但經商仍是徽州人的職業首選。許承堯父輩在江西經商,家庭經濟得以恢復。近代徽商經營鹽業衰落,布商拮據,而茶商成功者仍不乏其人。
1.《許朝蔚君傳》
許朝蔚,字郁文,唐模許氏“商而有士行者”,“年十五,以贍家故,學商于江西南昌”。“君勤慎不輟,而營業益昌,操奇計贏,億則屢中,復以制行廉介,皎然不欺,名乃踔起。初傭于汪氏、黃氏肆,終乃自設肆,龐然而成業焉。”“君于慈善事亦勇為,嘗捐資施族中之孤寡無告者,歲有常給,久而不倦。又以資拯同盟會黨人沈兆祉于厄。”許朝蔚打工起家,而保持“士行”,捐資宗族慈善;其資助同盟會黨人脫困,反映了近代徽商的進步傾向。
2.《許黼廷君墓志銘》
許鉞,字黼廷,晚號蒲汀,歙城人。墓志銘記:
初游揚州,館婣親鮑氏。繼游安慶,為父執故布政使張君治吏牘,深見重。以母老歸,先后佐歙、績兩縣治,受給奉母;日勞勞,綜文書、會計皆稱職,名踔起。會徽茶商設公所于屯溪,要君主其事,受任五年,事畢,舉清季縣人籌自治,推君主縣議事。
許鉞曾“治吏牘”就職于布政使衙門,“綜文書、會計皆稱職”,因侍養老母返鄉,主持屯溪茶商公所事五年。他讀書能文,兼具風雅,晚年旅居杭州以終。許鉞的職業轉換于吏員、商會、縣政之間,與時代變革相關聯。
3.《葉三君傳贊》
歙縣藍田葉氏三兄弟,葉堅福、堅祥、堅禬。葉堅福“少賈江蘇東臺縣,未多讀書,伺隙聘學,竟通群籍,尤精《宋史》。在東臺主數肆,信著業昌”。葉堅祥在江陰縣澄港開布店,“君肆所售布,多常熟產。光緒初,市忽滯售,群以他布代。君憫常熟商困,仍勉購儲。”近代布商艱難,仍堅持“崇信義、重然諾”,堅守信譽。葉堅禬替兄堅祥“居肆九年”,“教人讀書明理,坐必端,行必正,循循儒者。肆中不鬻國外物,或諷以審機趨利,則曰:吾寧輟業不為也。”徽州布商在困境中仍保持民族工商業的氣節,難能可貴。
4.《庠里吳鶴年先生紀德之碑》
吳景松,字鶴年,“長賈京師,竟其世營業治生”。“所造踔越如魁儒,粹然無可訾議”。民國《歙縣志》載:吳景松“客北京以茶業起家,晚年歸里創崇文義塾,斥萬金購市屋七所,收其租直以資族中子弟讀書,又嘗刻《朱子小學》。 ”[3]卷9紀德碑載:
設粥廠京師曰培善,附建學塾曰崇倫。賑畿南及晉豫災,胼胝號呼,至于輟食。遇旅人困厄,必資助之歸。歸在宗族,則建公學、公塋,定祀事,拯貧乏,饋衣藥,惟力是視。丁世喪亂,惠心仁術,所全尤溥。而先生家固非甚裕,猶賴營作以食。
晚清茶商吳鶴年雖經喪亂,仍“悉心力務,盡實踐宋儒之言”,在外賑災救困,在故里資助宗族教育及祭祀,扶貧收族,受到鄉族表彰。
5.《方君在明傳》
方德,字在明,歙縣巖寺鎮人。祖父在蘇州經營茶業,因戰亂而家道中落。光緒四年,“君隨父賈蘇州,母以君慧,戒勿廢學”。他自覺苦讀,“夜寢不解衣,雞鳴起,燃燭讀書”,“如是七年以為常”。其后:
丁酉(1897)被選為拔貢生,例授州判。君辭歸,仍治讀,兼治農賈,細瑣冘遽,極人生不堪。君甘其勞,夜仍治學,工詩文,綜群籍。書畫尤著,書廉悍整峭,畫蔬菜、松竹菊石,畫成輒題詩,詩淺而達,時見深意,人多重之。年近六十,精力衰,家幸薄給,乃輟農賈業,專課讀,以暇纂譜乘、修祠宇,戢故屋廬。
民國時期,徽商逐漸退出江浙市場。方在明“賈蘇州”,但未能持久。被選為拔貢生“例授州判”,已純屬虛名,只得回鄉“治農賈”以維持生計。但其治學不輟,工詩文,兼擅書畫,為徽州文化增添一抹亮麗的余暉。
6.《羅在衡家傳》
羅運機,字在衡,巖寺鎮人。乾隆年間,其先輩“營業于江蘇之如皋縣”。光緒年間,羅在衡在“如皋豐利場質業”,“所職則堅守不失銖寸,與人交至和易而能赴人之急”。雖然勤勉經營,但家族所業錢典、釀造、印染諸業“次第敗飭數千金”。商業經營失利,民國二年,歸鄉終老。
7.《凌養之君傳》
凌守純(1870-1918),字養之,歙縣沙溪村人。光緒二十一年府庠生。其 “家有二商肆在浙之衢州”,由兄主持。“兄先有子在衢,以不孝逐。君挈歸,婉切訓戒,為除罌粟、博篡之嗜。”徽商后代沾染鴉片、賭博不良習氣,據家規以“不孝”驅逐,凌守純盡力教育挽救。徽商家庭兄弟間分工協同,或在外經商,或在鄉持家并管理鄉里事務:
里舊有皇呈堨、隆隆堨、休堨,久淤且圮。君集資修復,得溉田千六百余畝。……復董修里中石橋及六角亭、月臺諸勝,創設渡船,及養正村學校。凡昌族利眾之役,殫力不懈,以終其身。為里人排難解紛,雖及瘏疲弗恤,致數十年無訟事。里中僑民雜居,好械斗,君析以理,平其情,悍俗以馴。用是遠邇咸重君。
修復水利設施,創建村居環境,加強基礎教育、法制教育與糾紛調解,徽商之家承擔了鄉村治理諸事務。凌守純治學尚經史,輕文藝,尤以孟子為要。許承堯說:“顧不事于國而事于鄉,雖贍家振族而豐眾,其用嗇矣。然國者,鄉之積也。”這指出了鄉村治理對于國家的重要性。
(二)兵燹后的徽州婦女
1.《汪節母傳》
這是為好友汪尚階母親而作。⑤汪母凌氏,原為徽商婦,年二十二守寡,撫子成立,咸豐年間遇戰亂死。許承堯曰:“粵寇蹂吾徽,徽婦女致命遂志者何限”。徽州人從胡適到許承堯,無不對上輩人在“咸同兵燹”經歷的災難感同身受,其為無辜殞命的婦女作傳,尊重逝去的生命。
2.《許節母傳》
同族許學墫“賈江西萍鄉縣”,咸同間兵亂,家中音問不達,后病故。許節母程氏“奉姑攜子女避亂山中,屢瀕危”。又“掃地赤立,無資焭焭,徒手斷門為棺,紉衾以席,卒殯殮完具”。“寇亂方平,躬戢廬舍,撫諸子成立,以次娶婦”,“財用匱,率諸子婦力作佐之。禮法修舉于門內”。徽商許學墫之妻在社會動蕩的艱難歲月里,料理喪事,撫養子女,支撐門戶,踐行傳統禮法,彰顯了徽州女性的堅韌和擔當。
3.《許甄夏妻汪氏傳贊》
汪志瑩,歙城人,新安中學校學生許甄夏之妻。父汪浚明在浙江孝豐縣經商,遂生于其地。辛亥革命后,隨父返歙,嫁許生,生二子:“六齡,授四子書,皆母職之。稍長,就塾,自塾歸,復誦講解課,其所得中夜不倦”。“尤好讀書,寶先世遺墨,先曾祖《養云山館詩文集》《西臺奏議》,先祖《從吾好齋詩稿》,妻皆手寫一過,以為多副本,免遺亡也。”汪志瑩是徽商女兒,讀書而重視家庭教育,關注家族文化的傳承。
4.民國唐模許氏女祠
明清徽州有呈坎羅氏 “先妣神祠”,潭渡黃氏“享妣專祠”,棠樾鮑氏“清懿堂”等女祠。唐模許氏女祠建于民國。清嘉慶中,棠樾許氏建祠祭祀醫神,“設女象四”。進入民國,醫神已不受民眾重視。許氏族人動議“改祀吾族已嫁未嫁亡女”。許承堯極力贊成,作《許氏女祠記》云:
夫親親之愛,男女無等差。其有聰俊淑慎、勤學孝友,中道夭折,或集枯履霜,茹志以殞。厥嗣不昌者,父母兄弟無以塞其悲,為之祠以志悽悼、永芬馥,固禮之所無,而情之所應有者也。因舊功省勞費,而可以教孝慈、破迷信,慰悱惻之思,章閨闈之仁,于事便矣。祀既舉,乃刊石祠壁,以告方來。
許承堯強調“親親之愛,男女無差等”,所言“勤學孝友”,即指女子讀書及與外界交往,包含男女平等的取向。
(三)社會變遷的事例
1.教會在歙縣的變異與影響
鮑增祥,字紹庭,歙縣蜀源人,“常客游諸達官幕”,關注鄉里法制。許承堯《書鮑紹庭先生事》載:
光緒辛丑、壬寅間,歙巖寺鎮奸民方柏松,幼無賴,業博,不治生,嚙閭里,閭里患苦之。會天主教來歙,方托名為信徒,益號召不逞橫于鄉。方不識字,秀才胡某為司書記。其室赴訴者,日常數十人,俱田宅、錢債事。方頤指記錄之,命其黨:汝往某村,持此券取田宅;汝往某村,持此券取錢,子母合計,毋遺漏。其券皆陳舊無效用者,日暮歸,則皆如命,偶抗命,即立毀其家,縛其人來。否則,以片紙交知縣,縣役亦立出,獰厲迫脅,必如方旨乃已。
方柏松為地痞無賴,在徽州宗族社會中被邊緣化,其借天主教會網羅黨羽,并與縣役勾結,破壞了既有的社會經濟秩序。而鮑增祥“卒白安徽巡撫,告上海法國某主教,斥方出教會。”晚清社會處于“天崩地裂”中,各種沉渣泛起,方柏松之流乘機而動。鮑增祥出身幕僚,上可與巡撫、主教對話,挺身維護社會秩序。
2.憂國憂民的時代青年
汪鑾,字公毅,鮑琦,字希韓,皆歙縣人。汪居槐塘,鮑居堨田。二生師事許承堯,教學相長,在傳統學術之外兼學西學。許承堯《二生傳》載:
當是時,歐洲之學方漸,有譯述輸灌國中。二生奇嗜之,如厭八珍,惟恐其盡。而世界大勢驅迫,與吾國阽危亦漸表著,二生則相對流涕。時時執途人告以是,且曰:將奈何!將奈何!狀急迫若不可竟日者,被輕薄嘲笑不少悔。
汪鑾、鮑琦渴求新知,憂國憂民。汪鑾郁郁不樂而至于死。鮑琦在蕪湖入徽州旅學,暑期返徽,死于旅途。許承堯傳云:
死后閱六年,宣統二年也,同縣許承堯為作傳。許承堯曰:吾不痛二生,使二生在者,更數年,或與澆俗同化,頹然委隋未可知。否則,無早晚亦終死耳。吾獨痛吾今者頗出游,所見士大夫,其純潔勇敢,孤往不反,顧乃皆不二生若!今痛二生矣!
許承堯評論不囿于師生之情,以二生“純潔勇敢,孤往不反”的可貴精神,反襯當時社會士大夫之麻木不仁,痛心青年的夭折是時代悲劇。
3.工業化氣息吹入農耕社會
《貞白里鄭氏救災記》載:民國二十三年(1934),歙縣鄭村鄭氏族人為提高抗旱效率,集資赴上海購買六馬力抽水機,往返四天成功安裝:“輸水二十七晝夜,救田三百畝有奇,增谷可六百余石”。許承堯評價云:
吾縣久扃塞,新獲交通利。而人事狃故常,不能奮勉與相應。遇大災,但解為無益之禱祈,勞傷疲敝,束手喟嘆。如諸君之勇于赴幾,果以策效,冒艱苦、犯疑難不餒,卒底于成,宜可為鄉里勸。
民國徽州雖然有士紳購買抽水機抗旱,但仍存在“無益之禱祈”的情況。徽州民間旱輒求雨由來已久,南宋杭州陳起到徽州見求雨儀式由知府主持:“汪王甚靈,使君禱之得雨”。[4]卷15在近代社會轉型過程中,要改變千年歷史的慣性,尚須先行者不懈努力。
(四)徽州文化的傳承
太平天國戰亂之后,徽州文化遭受重創,學術、詩文已不及乾嘉時期之萬一,但內在文脈尚有延續。
1.許承堯《鮑雪汀先生詩序》
其中云:
徽之山,崒嵂而阻深,其水亦廉悍峻激、盤錯回復,亙數百里,龐然案然,若不可即。而自歙以西,則又曠夷紆徐,原隰起伏,墟里碁置,衢路四達,竹樹蔚茂而清嘉,其氣盎然。其士大夫類堅樸淡定,踐履篤實,內有以自固,不隨世遷貿,寧殫精力以治學術、通文章。今即芬響凋落,骎骎不如昔。而數畝之宮,閉戶暇豫,朝謳而夕吟,聲若出金石者,猶間遇之。若其丁時會之變,罹板蕩之戚,茹憤抱屯,百無一挽救,復四顧尠可告語不獲,已而托之于詩,以紓其憂,以待異世。
許承堯認為徽州人善于“治學術,通文章”,與徽州的山水及村居環境相關聯。徽州文化雖然今不如昔,但“罹板蕩之戚”后仍有“聲若出金石者”。
2.近代徽州文人以詩文“抒其憂”,商人在外經營而有“士行”
戰亂后疾病增多,新安王氏醫家治病救人:王謨(1859-1904),字養涵,為“富堨王氏內科”第三代傳人。其祖父王學健曾為左宗棠等權臣治病,“醫名著江浙皖”。[3]卷10許承堯親見王謨在唐模村治病,為作《王養涵君傳》:
吾族有孤子病殆,已治棺衾,群醫皆策必死。其父母泣求君,君坦然一劑,起之若行。其素無矜色,其治效類似,不勝紀。
承堯嘗從容問醫學,君曰:吾言醫,獨經驗而已,病狀萬變,其繁賾幽奧,不可以言語罄盡,姝姝執前言,治萬變之病,無往不窮。吾精思冥探,以意消息,推勘比較,十常得六七。乃知吾中國醫學最精者,獨經驗而已,故讀古書難。
君既閱歷久,憤下醫妄誕,欲發憤有所砭矯,格于俗習不得達。則常盡然語人曰:古之醫,皆精思自得之,故其言各不相類。
王氏內科重視經驗,不以一成不變的書本知識來看待“病狀萬變”的個體,總結中醫內科精髓為“精思自得”。 王謨提出“學貴實踐”,在鄉里“拯疾苦”,中年勞瘁以歿。新安王氏醫學至今已傳至六代,發揚光大,服務社會。⑥醫者仁術,醫儒相通。新安王氏醫家以救治普通民眾為己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體現了徽州文化植根于民眾的特質。
3.清末民初,徽派樸學業已式微,被譽“江南大儒”的汪宗沂[5]51已從樸學、經學轉向經世致用之學
許承堯和汪允宗同出汪宗沂門下。汪允宗故后,許承堯作《汪允宗遺書序》云:
吾友允宗,治學通博,好深沉之思,而周于當世之務。其說經務綜群言求實是,而尤致精于《孟子》,為其言可資衰世之用。其治史及群籍,亦主于抉前覆、益后鑒。于明清之際,尤三致意。雖單詞瑣義,類能因小見大,闡幽之著,發人所未發。此其所長也。允宗少受學于弢廬汪先生,繼為袁忠節所知,后張文襄亦極推重之。然允宗意不屑居海上,久痛亡國滅種,無日則與一時賢豪深相結,號呼奔走,冀以言論挽救。光宣之際,海上《神州日報》頗警聳全國耳目,其署名寂照者,皆允宗之言也。允宗每論一事、建一議,輒周悉終始本末,究極其利害,堅固密切,不為游詞。居恒深夜握筆,達曙乃已。如是者幾二十年,生平精力殆敝于此。
汪允宗“居上海數十年,致力于《神州日報》,時著論說,疲精耗日,致所學未成”。[6]11這里“所學”是指乾嘉以來的考據學。汪允宗是從故紙考據轉而為“當世之務”的代表人物之一。
近代徽州社會遭受咸同兵燹,由繁盛走向衰落。[7]88許承堯處于徽州社會戰后恢復時期:唐模許氏家族從江西到杭州經商,祠田“十復八九”,宗族經濟與文化逐步恢復。徽商雖然遭受重創,但徽人的經商傳統依然支撐著社會經濟運行。傳記所載:歙商小本經營,在困境中保持民族氣節;發揚儒商傳統,“實踐宋儒之言”,“商而有士行”。徽州婦女支撐門戶、踐行禮法,彰顯了女性的堅韌與擔當。徽人的文化傳統并未斷裂,在上海有融入近代文化者,徽州本土的文化傳承也在延續。徽州雖僻處一隅,但徽商與得風氣之先的上海保持聯系。鄉紳致力于維護社會秩序,工業化氣息已吹入農耕社會,新安醫家在鄉村治病救人,社會合力促進了近代徽州的穩定與轉型。
注釋:
①許承堯作《疑庵釋名》《芚室記》釋其齋名。
②有旅游詞典說唐模村是“唐代模范村”,但并無史料依據。許承堯編《宗乘長編·宗軼》載:“唐模之地,唐時止程氏一姓,名程村。后汪氏居運子里,因紅頭軍亂,居人四散,有汪慶者,遷與程氏為鄰,遂稱運里。汪又分三支于下塘塢,因而有上汪中汪下汪之稱。其后人文俱興盛,有唐時規模,因名其地曰唐模。其時許村千一公諱珪,字必勝,有姐嫁唐模程斌公,無嗣。宋理宗癸卯(1243),千十一公以次子桂二公出繼程氏,舉三子:長應一公、次應二公、三應三公。公以宗祖不忍棄,以應三公承程氏宗祧,攜長、二子復姓。”據此,“唐模”村之名始于宋,意謂宋代人文興盛達到唐時規模。
③安徽博物院藏。
④民國九年,甘肅省長張廣建簽發的《許承堯領槍執照》載:“為給發執照事案,據政務廳廳長許承堯請領柏郎林手槍一支,子彈二百粒,業經照準在案,合行發給執照,以資憑證。須至執照者。”(安徽博物院藏)
⑤民國《歙縣志》卷10《人物志》:“汪尚階,字印苔,官莊人。尚階有孝行。學金農分書逼肖,精鑒別,著有《歙浦余輝錄》。”
⑥新安王氏醫學第五代傳人王樂匋(1921—1998),第六代傳人王鍵(1956—)均為當代著名中醫。
[1]許懷敬.疑庵詩歌研究[D].蘇州:蘇州大學,2011.
[2]彭超.歙縣唐模村許蔭祠文書研究[J].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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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曲曉紅
Modern Huizhou Society Recorded in Xu Chengyao’s Yi’an Anthology
Xu Dazhen,Wang Qingyuan
(Museum of Anhui Province,Hefei 230001,China)
Yi’an Anthology,a collection compiled by Xu Chengyao at his middle age,realistically recorded the social changes of Huizhou in modern times.The war which occurred during the years of Xian Feng and Tong Zhi witnessed Huizhou’s decline from prosperity.After the war,the cultural and economic situation of the Xu Family in Tangmo,Huizhou gradually recovered.Xu Chengyao who lived in that period noticed that Huizhou merchants made the social economy operate in difficulties;women supported families and practiced moral standards by themselves.In fact,it’s the continual development of Huizhou culture and traditions,the contacts Huizhou merchants kept with the outside and the joint efforts of the society that promoted the stability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modern Huizhou society.
modern times;Xu Chengyao;Yi’an Anthology;Huizhou society
G127
A
1672-447X(2017)02-0001-006
2017-01-06
徐大珍(1966—),安徽舒城人,安徽博物院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文物;汪慶元(1956—),安徽涇縣人,安徽博物院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徽學暨明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