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少輝
(平頂山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的教育和啟蒙視角
武少輝
(平頂山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是廢名以其避難湖北黃梅的生活為藍本而創(chuàng)作的一部傳記性小說,是其抗戰(zhàn)時期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廢名在小說中立足于普通教育者的視角,著重關(guān)注黃梅鄉(xiāng)間落后的教育現(xiàn)狀,希望從改革舊式國文教育切入,打破舊有私塾教育的腐朽思想,積極倡導新式國民啟蒙和教育改革。廢名拋開了五四新文化的束縛,著重凸顯反思和啟蒙的主旨,踐行“古典啟蒙主義”思想。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國民啟蒙;教育改革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廢名是一個獨特的存在,既不迷信舊權(quán)威,亦不盲從新思潮,執(zhí)著地保持著思想和精神獨立。相對于同時代的作家,廢名的“小說創(chuàng)作極具探索性、實驗性,富有前衛(wèi)意識和個人化色彩。”[1]廢名三部長篇小說,《橋》是一位新文學者的“鄉(xiāng)土小說”,《莫須有先生傳》是新青年困惑期的“情緒之作”,《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已然成為“哲思之作”。相對于前兩部小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采取“實錄”的敘述方法,“像做日記一樣,把自己在避難期間的所見、所聞、所經(jīng)、所歷、所感、所想都如實地‘追記’下來”[2],真實再現(xiàn)了抗戰(zhàn)期間家鄉(xiāng)黑暗、破敗、混亂的現(xiàn)實。廢名說,“《莫須有先生傳》可以說是小說……若就事實說,則《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完全是事實……牠可以說是歷史,牠簡直還是一部哲學”。[3]809顯然,《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是真實的歷史,是廢名抗戰(zhàn)時期思想的真實體現(xiàn),以超然的啟蒙和教育視角,抒寫其抗戰(zhàn)期間避難黃梅的所見、所思、所感,當是研究廢名思想及其小說的關(guān)鍵之作。
廢名讀書自私塾開始,度過“烏煙瘴氣”的童年。1914年,廢名在黃梅縣八角亭第一高等小學堂讀書。1916年,離開黃梅來到武昌,在兄長馮力生的幫助下進入啟黃中學學習。1917年,考入武昌省立第一師范學校,開始接觸新文學。1920年,從武昌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到武昌完全小學教書。1922年,廢名考入北京大學預科班。1924年,正式升入北京大學英國文學系學習。1927年,張作霖入京后下令將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9所院校合并為“京師大學校”,引起北大師生及社會各界的反對,廢名憤而退學。不久,廢名在西直門外孔德中學教國文。1928年11月,北伐軍攻入北平,恢復國立北京大學,廢名復學,仍在英國文學系讀書。1929年秋,從北大英文系畢業(yè),后經(jīng)周作人推薦,在北大國文系任教。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至1946年,廢名回到故鄉(xiāng)黃梅,任小學和中學教員。1946年7月,廢名回到北京大學中文系教學。1952年,調(diào)往長春東北人民大學(后更名為吉林大學)中文系任教,直到1967年病逝。[4]3
由其跌宕起伏的學習教學經(jīng)歷,可以看出,廢名小說創(chuàng)作蘊含教育情懷并非偶然。除此之外,廢名的家庭也與教育聯(lián)系密切,廢名的父親馮楚池是讀書人出身,以教書為業(yè),曾任黃梅縣勸學所視學。二哥馮力生,一生從事教育工作,為黃梅縣乃至湖北省知名教育家。弟弟馮文玉,從事教育工作,1935年病逝于漢口第一小學教師任上。[4]3父子四人從事教育工作,耳濡目染的家庭環(huán)境,影響到廢名后來的職業(yè)規(guī)劃。所以,父親本打算讓他當學徒,未來能夠經(jīng)商自謀生路。但是,廢名不同意,父親只能同意他繼續(xù)走上學讀書的路子。自此,廢名與教育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緣,其對中國國民教育的思索頗為深刻,這也影響到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特別是抗戰(zhàn)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總有濃濃的教育情結(jié),表現(xiàn)出教師特有的責任和擔當,作品中透露出來的“理性說教”更是教師特有的職業(yè)秉性。
當然,《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的創(chuàng)作與廢名在家鄉(xiāng)黃梅任中小學教員的生活有直接關(guān)系。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北京大學內(nèi)遷,廢名不在隨遷人員之列,不得已回到黃梅。1938年至1946年的七八年間,廢名在黃梅縣第二小學任職半年,教國語和自然。在黃梅縣立初中斷斷續(xù)續(xù)任職六年,教初中英文和國語。1945年春辭職,自己設(shè)館教書一年半。1946年9月坐飛機回到北京大學任副教授。[4]203-246廢名回到北平以后,即以其在黃梅的避難生活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于1947年6月—1948年11月在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志》連載。[5]顯然,抗戰(zhàn)時期的廢名離開北平基本脫離了原有的新文化圈,獨自一人行走在中國“落后”的鄉(xiāng)間,成為鄉(xiāng)下的一名普通中小學教員,再次切身體會到鄉(xiāng)村教育,特別是家鄉(xiāng)蒙學的黑暗和落后,真實感受到了普通民眾的困惑和無奈。
在戰(zhàn)亂的黃梅,廢名為了生計不得不多次攜眷搬遷,流轉(zhuǎn)于縣城、金家寨、五祖寺、水磨沖等地堅持教學,飽受“跑反”之苦。但是,作為新時期的知識分子以及教師的職業(yè)秉性,廢名沒有停止過對中國文化及前途的思考,依然希望能夠為國家和民族貢獻自己的智慧,尤其要凸顯其作為教育者的職業(yè)情懷。廢名寫作《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重在奉獻自己思想反芻的結(jié)果,是“有心寫給中國人讀的”[3]811教育手冊或啟示錄。當然,這種寫作目的與教師的啟蒙視角有關(guān)。廢名在黃梅的主要工作就是教學,尤其對家鄉(xiāng)的蒙學教育有切身體會。再則,廢名自學生時代到做中小學教師,再到做大學教師,歷經(jīng)中國封建私塾到民國新式教育的變革,其對國民教育的思考頗為深刻,從而使《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的創(chuàng)作具有明顯的教育者視角。故此,小說無處不在的啟蒙訓育風格,以及類似教案的寫作形式及內(nèi)容,特別是其對黃梅中小學教育改革的關(guān)注和思考,都讓讀者感受到其顯著的教育者啟蒙視角。
抗戰(zhàn)期間,廢名對國民教育的反思是雙向互證的,即對新舊教育的利弊予以辯證式審視。對于舊時的私塾教育,廢名是深惡痛絕的,他在小說中寫道,“莫須有先生每每想起他小時讀書的那個私塾,那真是一座監(jiān)獄。做父母的送小孩子上學,要小孩子接受教育,其為善意是絕對的,然而他們是把自己的小孩子送到黑暗的監(jiān)獄里去,可是世上沒有自由的地方。”[3]864廢名認為封建私塾教育是對小孩的誤導、荒廢甚至戕害,特別是國文教育的啟蒙意義幾近空白。廢名認為自己的童年是荒廢的,“整個的世界應該就是學校,而大人們卻將小孩子與小孩子的世界隔離,不但隔離,且從而障蔽之,不但障蔽之,且從而戕害之。”[3]868廢名借莫須有先生之口,寫到自己的思想“是后來在大學里讀了外國書因而發(fā)展起來”,而且認為倘若童年時期“有一位高明的教師,能懂得兒童心理,好好地栽培之啟發(fā)之”,自己或許比現(xiàn)在高明。[3]873可以看出,廢名對封建私塾教育的批判,抓住了其啟蒙教育缺失的關(guān)鍵,直指國文教育中八股文的弊端。于是,為改變家鄉(xiāng)的教育現(xiàn)狀,廢名積極倡導新文化影響下的新式國民教育。
廢名認為舊式教育的八股文寫作對學生的戕害最大,不能真正提高學生的寫作能力,更不能達到啟蒙教育的目的。舊式八股文如“國難與教育”等之類的題目,對學生自信心是極大的打擊和挫傷。私塾先生及出題者只有題目,自己心里就沒有文章,如何教別人寫文章呢?這是在為難學生。廢名認為要改革國文教育,提升學生的寫作能力,出題者自己要心里有文章,也要讓學生有文章可做[3]1063,進而才能起到啟蒙教育的意思。于是,針對私塾先生的舊式教育,廢名積極推行新文學親近生活的“寫實”思想,堅決反對“為難學生”的教育理念,提倡尊重學生心理的快樂啟蒙教育。在第七章《莫須有先生教國語》中寫道,校長“喜歡算術(shù)難題”,出的題學生做不對才算成功。莫須有先生表示反對,他說“倘若讓我出算術(shù)題,我要忖度兒童心理,怎樣他們便算得對。這樣他們慢慢地都對了。先生則是教他們錯……不是正當?shù)睦碇堑陌l(fā)展。”[3]883-884在廢名看來,舊式私塾教育存在為難學生的教育理念,應當借鑒西方教育模式予以改革,體現(xiàn)中小學教育的啟蒙意義。廢名回到黃梅自感有著啟蒙者的責任,不但要打破舊有私塾教育腐朽思想,還希望能夠改變國民教育改革中的問題。1940年春季,黃梅初級中學恢復開學,因缺乏教英語的,廢名由小學教員改為中學教員教英語課。來到中學后,廢名對中學的課表觸動很大,在第七章《莫須有先生教國語》中,廢名寫道:“關(guān)于中國的文化是否應該全盤西化的問題,莫須有先生認為是淺識之人的問題,而中國教國語的方法則完全應學西人之教其國語,這是毫無疑問的。中國的小學教科書便是全盤西化的。獨是中學教科書又漸漸第走入《古文觀止》的路上去了,這是很可惜的事情”。[3]890廢名認為,國民教育改革應當著重效仿西方的國語教學模式,提倡新文化及白話文寫作,以實現(xiàn)啟開民智及思想的目標。顯然,現(xiàn)實的國民教育改革與廢名的設(shè)想有出入,沒有真正革除現(xiàn)有教育缺乏啟蒙的弊病,卻又有崇洋媚外奴化教育之嫌。
廢名認為學校教育效仿西洋,“能脫離其空疏無用、死板無趣的教學內(nèi)容,代之以一些接近兒童天性和生活實際的知識”[6],切實起到思想啟蒙的作用。但是,對于中學生學習英語,特別是鄉(xiāng)下孩子學英語,廢名極為不滿:“鄉(xiāng)下孩子不能寫一句通順的國語,而用所有的時間讀英語,同讀《三字經(jīng)》一樣,口而誦,心而惟……焉有國民不會國語的!而中國的孩子費全力讀英語而為得怕功課不及格,而國語教學毫無方法!”[3]1050廢名認為鄉(xiāng)下的孩子國語還沒學好,就開始學習英語,而且還像學習國文那樣熟讀成誦,有奴化教育之嫌。他認為,國民教育改革矯枉過正了,“先是羨慕人家,后是諂媚人家”,這正是當時社會普遍存在的一個現(xiàn)實問題。當然,廢名的反思最終還是回到國文教育,認為現(xiàn)在的許多課程取法西洋是應該的,但是,國文再次走了復古的路子是最不應該的。學校教育改革走了“洋八股”的路子,斷了新文化、新文學的啟蒙意識,“中國的民族精神將因?qū)W校教育而亡了”。[3]1049故此,廢名認為國民教育改革要立足于啟蒙教育,重點改掉國文教育中腐朽的八股模式,同時還要警惕全盤西化的媚外傾向,這正是他反觀當時國民教育改革現(xiàn)狀的重要發(fā)現(xiàn)。
抗戰(zhàn)時期,廢名與同時代的知識分子不同,特殊的教育背景,以及身處窮鄉(xiāng)僻壤的生活經(jīng)歷,使其《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特有的啟蒙視角。廢名從落后的家鄉(xiāng)教育現(xiàn)狀及蒙學改革切入,以教育者的立場和視角重新審視、反觀新舊文化及思想,并實現(xiàn)自我教育與思想反芻。黃梅苦難的生活沒有打倒他,反而時時激發(fā)他對中國民族出路的思考,思想上的收獲讓避難生活頗有意義。正如他給周作人的信中所說:“學生在鄉(xiāng)下常無書可讀,寫字乃借改男的筆硯,乃近來常覺得自己有學問,斯則奇也”。[7]廢名認為其在抗戰(zhàn)期間的思想反芻是有巨大收獲的,而且有益于國民啟蒙,應該采用理性的議論表達出自己的思想。因此,廢名在《橋》《莫須有先生傳》中表現(xiàn)出懷舊、歸隱的情調(diào),而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就表現(xiàn)出對五四主流文化的反思,對中國人古樸生命哲學以及傳統(tǒng)文化的認可和推崇。
傳統(tǒng)文化灌輸?shù)耐暧洃浖敖逃叩穆殬I(yè)素養(yǎng),使廢名在骨子里有一種非自覺的傳統(tǒng)性和古典性,表現(xiàn)出一位穿梭于城市和鄉(xiāng)間的文化教育者的獨特思悟。在新舊教育文化的碰撞中,廢名完全跳出那個時代,以獨有的視角反思新舊文化和啟蒙教育,既發(fā)掘文化的不合理和弊病,也在認真承擔起打破和重構(gòu)的雙重使命。廢名的生活中既有年少時對中國舊文化的不滿,也有青年時期對新文化狂熱的反思,處在新舊兩種文化邊緣的反思,似乎更能使其體會到文化變革時期中國的困境。廢名是一位古典式的啟蒙者,故鄉(xiāng)黃梅為他提供了思考的時間和空間。在面對問題成堆、災難重重的中國,《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作為“一部悟道者和思想家的‘救贖之書’”,其“救國、救民、救教育、救語言、救人的”“‘救贖主題’貫徹全篇”[8],這正是傳統(tǒng)教育者及啟蒙者心系國家的理想和追求。
綜上,廢名走出家鄉(xiāng)步入北平接受新思想,用鄉(xiāng)野視角觀察和接受新思想;再由北平回到黃梅,用新文學及思想者的視角反觀鄉(xiāng)間及傳統(tǒng)文化,最終得出自己的新思想及救世方案;再次從黃梅回到北平,他認為自己有責任為新的時代提出自己的治國方略。抗戰(zhàn)期間,歷經(jīng)磨礪的廢名超脫了求學時的血氣方剛,也少了在北京漂泊的落寞和悲觀,思想上更加理性,儼然是一位獨立的文化思想者和教育啟蒙者。廢名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表現(xiàn)的主旨就是反思和啟蒙,對新舊文化的思考有著自己獨立的判斷。事實上,研究者若認真解讀《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的內(nèi)容及思想,也許就不會驚異于日后“廢名上書”的突兀。[9]廢名創(chuàng)作《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踐行其“古典啟蒙主義”的思想,凸顯其教育者情懷,旨在國民教育改革和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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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吉兵
2017-03-11
10.3969/j.issn.1003-8078.2017.04.17
武少輝(1979-),男,河南寶豐人,平頂山學院文學院講師,文學碩士。
I206.6
A
1003-8078(2017)04-006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