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小年,楊雨發了一條朋友圈:春節期間正常營業。
今年是她經營手工蛋糕微店的第三年。前兩年春節,她還與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停了生意,打算徹底休息一下。然而越是在這種大團圓的日子里,小城人民對蛋糕的需求反而越是旺盛。今年楊雨索性宣布不打烊,大年三十那天,她依然接到了與平時差不多的訂單量,做了七個圖案樣式各異的蛋糕。
當所有的蛋糕送到顧客手上時,距離年夜飯只有兩個小時了。家人和親戚免不了心疼她,可楊雨卻樂此不疲,她把這一天的蛋糕拍下來,像往常一樣給每張照片加上蛋糕店名字的水印,發到朋友圈,并給大家拜了個早年。沒多久,精美而誘人的蛋糕圖片就收獲了一堆點贊和訂單問詢。
1992年出生的楊雨是我的表妹,我們都愛叫她“楊老板”。三年前,她還是家鄉一家外資五星級酒店的青澀小白領,在沒有任何烘焙經驗的情況下,突然宣布辭職,買來烘焙設備和原材料,在家中辟出一間工作室,開始在微信上賣手工蛋糕,如今在家鄉已經小有名氣。
白領辭職追求詩和遠方的故事已經不再是大城市的專利。即便在我的固有印象里,在三線城市,尤其是有著“重官輕商”傳統的山東省,放棄體面穩定的工作,轉而尋求一份有風險的事業或者生意依然會是驚世駭俗的事情。但是最近幾年每一次返鄉,我都會聽到年輕人走出舒適區,為自己喜歡的事業拼搏奮斗的故事。
天生任性的90后
我的家鄉在山東省泰安市,世界自然與文化雙遺產、有著“五岳獨尊”美譽的泰山就坐落在這里。旅游業對當地財稅直接貢獻超過20%,是名副其實的支柱產業。2010年以來,伴隨著京滬高鐵的開通,以及政府對旅游產業鏈的打造,來泰安旅游的人越來越多。每年的小長假、黃金周,你都能在央視新聞里看到熱火朝天爬泰山的游客。
泰安市旅游局的數據顯示,2010年之前,全市只有一家五星級酒店,至2015年,高星級酒店已達七家。在某種程度上,表妹楊雨其實是迅速發展的旅游業的直接受益者。她大學讀的是旅游管理專業,實習時被派到了青島萬達酒店。她原本打算好好表現爭取轉正,沒想到的是,全球知名酒店集團喜達屋旗下的一家酒店已經在泰安落成,開始招兵買馬。
專業對口,加上出眾的氣質,2013年楊雨順利通過了考核,加入了這家酒店。在家人看來,既能找到一份大公司的工作,又能留在泰安,絕對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
興高采烈踏入社會的楊雨卻被現實狠狠打擊了一番。雖然頂著外企的標簽,應屆生的工資卻沒有想象的高,扣掉五險一金后更顯微薄;身處服務行業,日復一日地被強化著標準和規則。她跟我吐槽過幾次工作,我告訴她每個人畢業后都會經歷類似的過程,堅持一下就好了。
2014年夏天,我回家給姥爺祝壽,得知楊雨準備辭掉工作賣蛋糕,第一反應還是非常擔心的。畢竟在這之前,她甚至連烤箱都沒有摸過,沒有經驗、也沒有客戶,這生意能做成嗎?我一邊暗暗感嘆真理解不了現在的90后,一邊建議她找個烘焙的培訓班。
楊雨沒有參加培訓班,而是從網上學來了各種蛋糕和點心的做法。好在烘焙的標準化極強,只要嚴格按著配方來,口感和味道就會十分到位。但接下來的事情卻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
大概很多人都受夠了連鎖烘焙店里千篇一律的蛋糕樣式,卻拿它們沒辦法。因為連鎖店要保證每家店的員工制作出品質和樣式一致的蛋糕,就不可能考慮那些步驟復雜、圖案新奇的做法。
有朋友跟楊雨打趣:“如果我想要什么樣的蛋糕你都能做出來,那就好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楊雨繪畫基礎不錯,她試著把對色彩和線條的理解用到蛋糕的設計上,做出了一款機器貓樣式的蛋糕。
泰安當地也有不少做定制蛋糕的商家,但顧客每次拿到的實物,不是顏色失真,就是線條、比例看上去別扭,畢竟不是每個蛋糕師都有繪畫的天賦。楊雨的蛋糕卻高度還原了那些卡通形象的特征,當家人和朋友將蛋糕的圖片傳到朋友圈后,她的手機幾乎要爆了,各種咨詢和下單的信息不斷涌入。就這樣,楊雨的生意有了一個開門紅。
按照顧客的要求做出了一系列生動形象的蛋糕后,楊雨開始打出“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的標語。她做的蛋糕,既有兒童喜愛的冰雪奇緣、托馬斯小火車、小豬佩奇、喜羊羊等卡通形象,又有成年人期待的家庭和睦、財源滾滾、壽比南山等美好寓意圖案。她的生意越來越好,每天的訂單少則六七個,多則十幾個,還讓已經賦閑的父母加入進來——母親幫她做一些基礎工作,父親負責采購、送貨和后勤。
當然,蛋糕最重要的還是“好吃”二字。從楊雨身上,我第一次印證了“90后沒有饑餓基因”的說法。她選的原材料,都盡量以天然、新鮮和高品質為主,從來沒有想過用稍低檔次的替代品降低成本。
家鄉人的收入不算高,但尤為重視孩子入口的食品。楊雨的蛋糕價格略高于連鎖店,但很多顧客就是沖著天然無添加來的,覺得物有所值。
現在的楊雨全年無休,幾次計劃出游也不得不暫時擱置。雖然有時會羨慕休假的朋友,但她明白,自己的創意和手藝才是蛋糕店的核心競爭力,靠著才華和努力,她改善了全家人的財務狀況。跟這些相比,一切都值了。
躍躍欲試的80后
如果說90后“不羈放縱愛自由”尚在我的意料之內,這次返鄉幾個80后同齡人的故事卻讓我開始不淡定了。
大年初三,我見到了發小。寒暄幾句,她直入主題告訴我:“我想換工作,節前找了一份私企的工作,但還沒想好怎么跟家人交待,尤其是我媽。”
發小大學讀的法語專業,選擇這個專業的人,骨子里多多少少有些浪漫主義色彩。畢業后她曾打算繼續深造,但母親捷足先登,迅速在自己的事業單位系統為她謀了一份工作。雖然沒有正式編制,但母親認為,以她的學習成績能進事業單位已經是燒高香了,況且編制還可以慢慢考。
發小母親是我們父輩這代人的典型代表。山東省是孔孟之鄉,儒家思想的影響至今深刻,但也導致了山東人“重義輕利”“重官輕商”的思想。我的童年時期,聽到最多的勸誡就是“好好學習,長大才能當大官”。餐桌上吃到雞頭,老人們總會夾給最喜愛的孩子,因為雞冠的“冠”與“官”同音。
高考后我沒有留在省內,而是選擇了外省的一所大學。大四時面臨前途的選擇,在我和同學的眼中,公務員和找工作其實是一回事,沒有人為考公務員投入太多的精力,考上了就去準備面試,考不上繼續找工作就是了。
可是我在山東省內讀書的同學,考公務員幾乎是與考研同等重要的事情,從筆試到面試,各種培訓班一應俱全。很多人為了拿到所謂的編制,考遍了國考、省考和市里的事業編制考試。
所以發小的母親才會認為,能在學霸、考霸扎堆的事業單位給她謀一職位,已經是天大的幸運。
發小乖乖上了幾年班,結婚、生子,工資也從剛入職時的一千多元漲到三千多,一切看上去都很好。但是當她發現可以預料到未來十年、二十年的工作和生活時,第一反應竟然是恐懼:一輩子就這么定了嗎?
安逸的生活澆不滅內心燃燒的小火苗,發小開始留意招聘信息。結婚前,她一直做兼職的法語老師,專業還沒有荒廢。今年春節前,一家私企在泰安尋找法語人才,發小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投了簡歷。要知道,三線城市的小語種人才并不多,很快她就收到了用人單位拋出的橄欖枝。高興之余,看到日夜幫她帶孩子的母親,她卻猶豫了。
“你要替我保密,千萬不要提我找工作的事情。我怕我媽受不了。”發小的內心還在激烈地掙扎。突然間她抬起頭望著我,一字一頓地問道:“是不是我能證明新工作的工資和福利比現在好,媽媽就能原諒我呢?”
發小最后的選擇還不得而知,而我的一位初中同學,竟然離開工作的上市公司,自主創業了。
尤濱在我的初中同學里很特別,不是因為成績,而是那時他極為瘦小,像電影《E.T.》里的外星人。大學畢業后就斷了聯系,這次重逢,變高變胖了的他講了自己的創業故事。
尤濱大學畢業后進入泰安一家做煤炭安全設備的公司當技術員。周圍的人并不看好這份工作,畢竟上世紀90年代末期工廠的下崗潮陰影猶在。不過普通老百姓并不清楚,時過境遷,以智能礦山裝備產業為龍頭的裝備制造業已經成為泰安高新區重點扶持的對象。2010年,尤濱所在的公司成功上市,他也期待自己能在這個平臺上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幾年時間,尤濱已經成長為公司的業務骨干。去年,一位相熟的銷售業務員問尤濱想不想自己出來干。在這位業務員的設想中,自己有成熟的客戶資源,尤濱則精通設備,兩人強強聯手,比給人打工強多了。
尤濱考慮了很久。雖然身處上市公司,但上升空間似乎有限。剛畢業的本科生月薪能拿到3000元,升到主任月薪提至五六千,再往上提就是副總,月薪在七八千元左右。顯然,無論是收入,還是升職的速度,都不算太理想。
那時尤濱的孩子即將出生,跟周圍已經為人父母的同事一交流,孩子的養育成本讓他沉默了。互聯網大潮下,盡管收入尚存差距,小城市的消費卻開始逐漸向大城市看齊:早教課是一定要上的,一次性支出一兩萬元;師資好的私立幼兒園,一年的學費就要兩萬多;等上了小學,還要給孩子報各種興趣特長班;還有,已經有人送孩子上了英國的夏令營,五萬塊錢。
他決定和同事一起創業,做的還是老本行——煤炭安全設備。
“你們的競爭力在哪呢?”我問了一個頗“記者腔”的問題。尤濱告訴我,過去這個行業都被大公司把持著,但最近幾年,人力成本逐年提高,一般大企業都是自行生產設備,員工數量也多,成本一直居高不下。
尤濱和前同事的公司不生產任何設備,而是根據客戶的需求,設計和定制設備,再交給工廠代工,是一種輕模式。由于不存在廠房、生產設備和人工成本的壓力,他們就能以較低的價格獲取更多的客戶。
雖然這種模式不是他們獨創,但憑借此前積累的資源,尤濱的公司運轉得還算順利。
“現在創業比你之前賺得多嗎?”
“那是肯定的。”
作為創投記者,我多少對尤濱公司的商業模式有些失望,它與當下所有創業的風口都不相干,觸及不到媒體的興奮點,也不會引來VC的關注。但是看到他意氣風發的樣子,我還是發自內心地為他高興。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楊雨、尤濱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