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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訓·反抗·真實
——劉恒鄉土小說權力與本能之辯

2017-03-10 16:03:25林業錦
湖北文理學院學報 2017年3期
關鍵詞:心理

林業錦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規訓·反抗·真實
——劉恒鄉土小說權力與本能之辯

林業錦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劉恒鄉土題材小說是一個封閉但又意義駁雜的文學文本,他將視野投注到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社會轉型的劇變環境中,對鄉土個體進行探尋和剖析,從而揭示鄉土個體或群體的真實生活形態、生存境遇和生命本能。窺探劉恒筆下所呈現的鄉土權力空間,不僅對女性個體生理和心理造成極度的規訓和控制,而且鄉土權力執行者的男性也未能幸免于難。他用犀利的目光和同情的筆觸描摹現代文明沖擊下的鄉土社會形形色色的眾生相,盡管鄉土個體以身體反抗權力失敗了,但卻表現“力氣”、金錢、傳統倫理等原始欲望空間下個體的真實生存形態。

劉恒;鄉土題材小說;鄉土個體;鄉土權力

愛德華·索亞認為,“主體自身就是一種獨特的空間性單元。一方面,我們的行為和思想塑造著我們周遭的空間,與此同時,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集體性或社會性生產出了更大的空間與場所,而人類的空間性則是人類動機和環境或語境構成的產物。因此,在空間的生產過程中,形塑我們的文化觀念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1]個體心理空間暗指某個個體所在的特定地域以及內心隱秘的心理場所。它既是攜帶明顯個體行為特征的地理景觀空間,具有強烈的個人觀念、情感色彩,又是一種多重關系組合的隱喻空間,呈現個體與自我、個體與他者、個體與社會等關系的對話沖突。在個體心理空間中,“自我”總是面臨“本我”“他者”以及“世界”的混亂現實處境中,他們竭力要掙脫原有模式化生活的束縛,但又往往遭致所處地域空間的阻拒、“自我”與“本我”的沖突以及身份認同焦慮與重構等難題。縱觀劉恒20世紀80年代鄉土敘事題材小說,我們會發現一個由“食”“性”“錢”等欲望因子組成的傳統權力空間結構,是一個封閉但又意義駁雜的文學文本。他摒棄了淳樸、靜謐的美好鄉村意象與作為“龐然大物”“罪惡”的都市文明,致力于對崩潰前夜的鄉土文明中個體心理進行探尋和剖析。在鄉土權力巨大整合力下,不僅女性個體生理和心理被規訓和控制,而且鄉土權力主體的男性也未能幸免于難。劉恒筆下的鄉土空間沒有牧歌,也沒有全球化背景下現代文明的侵蝕,有的只是歷史因襲的“食”“性”生存困境下的罪與罰。劉恒的鄉土權力空間在市場經濟即將來臨、社會結構轉型的前夜誕生,他敏感地觸碰到歷史即將裂變的內核,用犀利的目光和充滿人道的筆觸描摹行將瓦解的鄉土文明的眾生相。然而正是這灰昧的歷史一角,折射出鄉土空間中個體與群體的真實生活形態、生存境遇和生命本能。

劉恒鄉土題材小說個體心理空間在傳統道德倫理規范下被擠壓變形,他們也曾試圖反抗傳統權力空間,但往往以失敗的悲劇告終,這是劉恒根深蒂固的悲觀主義投射在小說文本所然,然而正是這種悲觀主義心緒,才呈現出劉恒對中國傳統男權主義、父權話語等權力空間的深刻洞察,以及傳統權力話語對個體心理的嚴重壓抑和侵蝕。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由男性為核心主體建構起來的傳統鄉土權力在用男權、父權制壓抑、摧殘女性個體心理的同時,男權、父權制異化出客體的對立面,對男性個體也進行壓抑和解構。如果說《伏羲伏羲》的菊豆、《狗日的糧食》的曹杏花、《蒼河白日夢》的鄭玉楠等女性個體心理空間是男權主義的犧牲品,那么《力氣》中的楊天臣、《狼窩》中的史家父子、《伏羲伏羲》里的楊天青等則是父權話語規范下人性扭曲的可憐靈魂。

一、對女性個體心理的擠壓

縱觀中國幾千年浩瀚的傳統文化,我們會發現一道揮之不去的精神傷痕:女性作為從屬的客體,一直處于被壓抑、書寫的“他者”邊緣地位。在強勢的男權、父權話語規范下,女性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灰色的、布滿淚痕的歷史暗角。盡管歷史上不乏飽讀書詩之士,但真正能卸下傳統男權、父權外衣去體察女性苦難的屈指可數,直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西方堅船利炮轟開了天朝的國門,閉關鎖國意識逐漸瓦解以及西方經濟、政治、文化等現代文明的不斷傳入,尤其是“科學”“民主”思想對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沖擊,對女性的關注、吶喊和“書寫”才逐漸“浮出歷史地表”。

為女性的正式吶喊始于“五四”新文化運動,魯迅《祝福》對“祥林嫂”底層苦難婦女命運的關注與反思,《傷逝》中對現代知識女性與家庭關系的探詢,盧隱《海邊故人》等對女大學生們婚姻的解剖,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對現代女性主體意識的開掘,胡適譯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的娜拉的出走,蕭紅《生死場》對鄉土底層苦難女性身體書寫與生育、死亡體驗等等,無不顯示著20世紀初人文知識分子對女性地位與命運的關注。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女性地位、女性問題不斷被提出和引起關注,但她們的從屬客體地位并沒有從根本上得到扭轉。一個重要原因當然在于傳統男權、父權觀念的根深蒂固,已然內化為一種集體民族歷史心性,要徹底沖破男權、父權話語的樊籬,任重而道遠;然而我們必須警惕的另一個事實是,女性自身方面的性格缺陷也是造成女性個體受壓迫的精神枷鎖。男權意識可以扼殺女性個體自由生命,女性個體內在人格缺陷同樣可以顛覆自身,如女性自我淪落、自我壓抑、自我矛盾心緒等等,無不對女權主義的自我拯救愿望構成“顛覆”“解構”。反觀“五四”,其對女性個體解放的倡導不是女性群體自發的,而是由男性發起,以男性為中心建構女性“自我”。如盧隱小說從向往、渴望愛情到對愛情的恐懼、絕望進而拒絕愛情,丁玲從追求女性個體解放到向革命意識形態的妥協以致革命的“自我壓抑”等等,無不構成對“女權主義”自身的挑戰和顛覆。“祥林嫂”在傳統道德文化的重壓下凄然死去,“子君”也由先前“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而走進“連墓碑也沒有的墳墓。”魯迅清楚地窺見了傳統道德文化這個“鐵屋子”障壁之厚,吶喊之后也不免陷入傍徨,正如他在《娜拉走后怎樣?》所洞悉的,在當時的特定歷史語境下,女性沖出傳統男權話語的重圍后只有兩條路可走,“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20世紀80年代以來,關于性別關懷的文學作品層出不窮。在經歷了“十七年”“文革”極左政治禁錮人性的特定時期后,知識分子接續“五四”啟蒙的人道主義文學傳統,重新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呼喚人的主體性、文學本體獨立性的回歸。尤其是在性別關注方面,不僅男性作家掮起這扇“黑暗的閘門”,而且女性作家也加入到關注和提升自身地位的潮流中來。女性自身的性別意識在逐漸提高的同時,也通過女性主體的文本建構發出獨特的聲音。然而在不同的男性作家性別想象和建構里,女性意識也有著別樣的價值和取向。20世紀80年代最早用小說文本關注女性的男性作家要數張賢亮,他在《馬纓花》《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小說里通過對女性(母性)的推崇和贊美,解構“十七年”和“文革”時期極左政治對性別的壓抑,使男性恢復陽剛,女性復歸柔美,從而具有強烈的性別恢復的現實指向性。然而值得警惕的是,張賢亮在反撥極左政治和糾正男性性別身份時,背后隱藏著一套吊詭的男權話語,雖然他尊崇女性,書寫女性,但更多地只是將女性作為男性欣賞、品評的客體,而女性自身則一直處于仰視男性的地位,基本上沒有進入女性的心理、精神層面去剖析她們的內心世界,最終女性成為男性獻身的犧牲品,這是張賢亮小說女性意識的吊詭之處,也是學界對其進行指責的“罪狀”。

細讀劉恒80年代中后期鄉土敘事作品我們就會發現,他摒棄了淳樸、靜謐的美好鄉村意象與作為“龐然大物”“罪惡”的都市文明,致力于對崩潰前夜的鄉土文明中女性個體心理進行探尋和剖析。同樣是女性書寫與想象,但很明顯劉恒脫去了張賢亮性別想象的痕跡。劉恒將女性個體放置在鄉土這個隱形的空間場所里,融性別反思、社會政治、歷史文化等因素于一爐進行對話和碰撞,以人道主義性別關懷為立足點,從外在的生理和內在的心理、精神兩個層面剖析、探尋女性主體意識,不僅同情、肯定了女性“性”的自然屬性合理性的一面,而且通過描摹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和反抗,從而對傳統男權話語進行解構和反叛。

劉恒鄉土敘事中的女性主體在面臨傳統男權話語時,呈現出身份認同焦慮心緒和身份重構困難的狀態,然而正因為這一身份認同困境,女性個體心理的壓抑和男權話語的根深蒂固得以更好地呈現。佛克馬、蟻布斯認為,“一個人的身份在某種程度上是由社會群體或一個歸屬或希望歸屬的那個群體的陳規所構成,一個人可以歸屬不止一個群體。”[2]邁克·克朗對個體身份歸屬做了進一步闡發,“歸屬取決于諸多特征中哪些被選中為定義性的特征,將隨時間和空間的變化而變化。”[3]如果說佛克馬、蟻布斯指出了個體身份構成、身份認同的決定因素,那么邁克·克朗闡明的是個體身份認同的不確定性及身份重構的艱巨性。《伏羲伏羲》中菊豆嫁給臨近50的老地主楊金山,地理空間上從外村史家營進入到洪水峪,心理空間從一個天真、淳樸、美貌的活潑少女過渡到為楊金山傳宗接代的“工具”,菊豆的少女“自我”身份認同必然面臨著與楊金山妻子“他者”的文化對話和沖突,以及在洪水峪“他者”文化中如何重構自己身份認同的難題。細察小說文本我們便可以發現,身份認同與身份重構的焦慮始終伴隨著菊豆在洪水峪的日子里。在二十畝山地的交換下,20歲的菊豆牲畜般地成為楊金山制造后代的生育機器,她還沒來得及確立為人妻的身份,便陷入了男權、父權主義的黑暗中。在老地主楊金山眼里,“她是他的地,任她犁任他種;她是他的牲口,就像他的青騾子,可以隨著心意騎她抽她喚她!她還是供他吃的肉餅,什么時候饑饞了就什么時候抓過來,香甜地或者兇狠地咬上一口。”[4]159在根深蒂固的傳統男權主義面前,青春活潑的少女個體徹底淪為“牲口”和“肉餅”和任人耕種的“土地”。

如果說未出嫁前只受到父權話語的規訓的菊豆還有一個明確的少女身份認同,那么婚后遭受父權、男權和夫權的多重壓抑則將菊豆的身份認同焦慮推向了絕望的境地。在性無能的楊金山面前,生命力旺盛的她不僅要面對生理得不到滿足的嚴重壓抑,還要承受夜以繼日的性虐待折磨。作為男權代表的楊金山在施虐的過程中無論從生理還是心理方面都造成了對女性個體心理的嚴重摧殘。面對楊金山這種喪心病狂的虐待和無法認可的身份認同危機,有著女性個體自由生命意識的菊豆試圖做出反抗。

在同樣備受男權話語侵蝕和性愛壓抑的楊天青的同情和關懷下,菊豆義無反顧地邁出了反抗的第一步,起初用溫情的言語互相撫慰對方,隨著楊金山父權家長淫威的日漸高漲以及越來越病態的虐待,菊豆終于沖破了傳統道德的牢籠,在楊金山外出期間和天青完成了性的釋放和媾合。然而菊豆的“亂倫”式反抗非但沒有獲得女性個體心理的自由解放,反而加劇了身份認同的焦慮和父權話語的壓抑。順利產下兒子楊天白后,菊豆的身份認同危機隨之也達到了頂點,在妻子不像妻子,嬸嬸不像嬸嬸的錯亂身份煎熬中,她徹底跌進了男權、父權文化霸權的宿命悲劇,尤其是在楊金山得知天白不是自己的至親骨肉后,亂倫禁忌對菊豆的道德懲罰達到了高潮。正如弗洛伊德在做少數民族部落田野調查時發現的,“禁忌不僅僅在于防范一個男子與母親或姐妹間的亂倫,它也使一個男人不能夠和同族的所有女人發生性關系,故而許多事實上并無血親關系的女性也被當做血親看待了。”[5]事實上菊豆和天青既無血緣關系且年齡也相差無幾,但卻共同受到來自父權制的強烈壓抑。

因此,與其說是菊豆觸犯了亂倫禁忌,不如說是父權話語侵吞了菊豆的個體生命自由,導致女性主體意識一定程度的覺醒和反抗。在壓抑得令人發怵和窒息的男權空間里,菊豆終于爆發出女性主體意識的一面,“天青,我們領著天白逃了吧!去口外我當騾子當馬伺候你,……天青,你就聽我一句,領我們逃了吧!”菊豆熱切渴望通過逃走的方式來重構自己的身份認同,然而可悲的是,卑瑣孱弱的楊天青始終擺脫不掉父權和亂倫道德懲罰的陰影,“碗大一個天,竄到哪兒是個咋?”[4]227-228負罪感和宿命悲觀心理籠罩著這個懦弱的男人,令人諷刺的是,盡管楊天青是如此的懦弱悲觀,女性意識已經覺醒了的菊豆還是無法徹底逃脫男權話語的夢魘,苦苦哀求以“當騾子當馬伺候”楊天青,渴望楊天青能帶她一起私奔,骨子里依然存在男權話語規范的陰影,依然脫離不了男性,這也注定她身份認同重構的失敗。當楊天青在“弒父”夢魘陰影下扎了缸眼子后,菊豆的個體心理被徹底壓垮,同時女性覺醒身份認同重構也宣布潰敗。“每逢清明時節,他就去楊家墳地在兩個辨不清誰是誰的土堆中間坐下,掏出干干凈凈的手帕,抑揚頓挫地放開蒼涼的喉管,為她伺候過的兩個男人高歌一曲,……‘我那苦命的漢子哎’……”。[4]252-253與其說菊豆在為自己伺候過的兩個男人歌哭,不如說是在為自己凄慘的身世與命運而哭,當她從女性意識覺醒反抗到回歸男權話語空間,甚至對以前虐待自己的、讓她恨之入骨的楊金山也唱起悲歌時,也意味著她完成了自己身份認同的重構——回歸男權中心話語。

正如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所洞察的西方以“自我”為標桿建構、想象東方“他者”的那種文化霸權,他認為“正是霸權,或毋寧說正是運作中的文化霸權的結果,給予東方主義以持久性和強度”,并指出“東方學自身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男性領域,……女性通常是男性權力想象的產物。”[6]但頗具諷刺意味的地方在于,“她們或多或少是愚蠢的,最重要的是,她們甘愿犧牲。”[7]264劉恒通過這種女性覺醒——反抗——失敗——回歸的方式探尋剖析女性意識,在揭示、同情傳統男權空間對女性個體心理擠壓和侵吞的同時,也預示著女性意識覺醒的艱難。

《狗日的糧食》里的曹杏花也是一個在壓抑中反抗的強悍女性,因脖子長癭袋而顯得丑陋的她被輾轉賣了六次,最后以二百斤谷子的價格落在了獨身漢楊天寬手里。生命力無比旺盛且健康的曹杏花只因長相丑了點,便成了男權話語下人人嫌棄的犧牲品。誠然,愛美是每個個體的天性,但我們在這里必須看清的一點是,曹杏花已經悲劇性地成為男性審美和壓抑的對象。面對這種有失人性的壓抑,曹杏花用超強生育能力產出六個“糧食”和巧妙的持家手段為家庭度過荒年而恢復了女性主體意識和地位,然而可悲的是,一次購糧證的丟失便奪取了她的這種女性主體意識甚至生命。她在臨終中嘶吼,“狗日的!糧……食……”與其說是賴以為生的糧食奪走了她的生命,不如說是男權空間摧毀了她苦苦建構和恢復的女性主體意識。正如小說文本所說的,“他一輩子沒有逞過大男人的威風,也許試過一次,但只一次便要了老婆的命。”[4]15

如果說《伏羲伏羲》《狗日的糧食》是通過女性覺醒——反抗——失敗的模式呈現男權空間對女性個體心理的壓抑,那么《蘿卜套》中韓德培與柳良地的妻子則始終處在一個模糊甚至缺席和被男性玩弄的地位。窯主韓德培在位期間,作為窯梆子的柳良地之妻成為丈夫權力欲望的工具,為了不惜一切往上爬,柳良地只能眼睜睜看著妻子忍受窯主的侮辱。然而權力更迭,韓德培在一次野外打獵時不慎摔下懸崖致殘變瘋,韓德培和柳良地的職位戲劇性地發生位移,而韓德培之妻也成為柳良地權力欲望和報復心理的犧牲品。值得注意的是,在窯主和窯梆子權力更迭前后,兩個女性都處于模糊甚至缺席的地位,而且無論是誰當上窯主,對方的女人都成為男性的玩物和犧牲品,在權力空間里面,女性主體意識喪失、女性話語也完全失語,最終成為男權中心話語的犧牲品。

二、對男性個體心理的摧殘

在鄉土權力巨大整合力下,不僅女性個體生理和心理被規訓和控制,而且劉恒小說中作為鄉土權力主體的男性也未能幸免于難。鄉土傳統文化也有消極的一面,往往會催生出一種集體無意識心理,對鄉土個體心理造成一種認同基礎上的戕害。正如費孝通所言,“文化本來就是傳統,不論哪一個社會,絕不會沒有傳統的。……但是鄉土社會中,傳統的現代性比現代更甚。那是因為鄉土社會里傳統的效力更大。”[7]84費孝通在這里指出的是傳統文化在維護鄉土社會結構穩定性中的重要作用。只要回顧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就會發現,父權制不僅對女性集體造成極大傷害,而且對父權建構者的男性也進行壓抑和規訓,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無論是作為主體受害者的女性還是客體的男性,都一定程度上認同、接受父權制對他們的侵蝕,甚至往往處于一種無意識狀態。父權制從“家族”或“宗族”中演變出來,“家族,又稱宗族,它是以家庭為核心實體的以血緣與性關系為紐帶的人類社會自我協調的結構性產物和基本單位,是人文環境和地理環境雙重互動的必然結果。”而父權制是指“一種家庭——社會的、意識形態的和政治的有機體系,在這個制度內的權力運行方向是:年老的男性有權支配青年男性,男性有權支配女性。”[8]父權制往往和政治、經濟、社會意識形態錯綜糾纏,共同構成對人們的規訓和壓抑。如果說父權制對女性個體心理的規訓和擠壓是鄉土社會權力橫暴的表征,那么“力氣”、金錢、倫理則作為一種隱性權力結構自始至終規訓鄉土男性個體,它作為賴以生存和感知自身存在的精神支柱,一旦消退和瓦解,則預示著男性主體性的崩潰。

正如劉恒自己所說的,“……想尋找農民賴以生存的幾根柱子。糧食算一根,再找找到了‘力氣’。發現力氣對于勞心者和對于勞力者是有區別的。又發現哪怕勞心者浮上塔尖,在塔基里墊著的還是那層‘力氣’。力氣絕了就全完了……。”[9]劉恒發現了“力氣”對農民尤其是鄉土男性的重要性,然而也正是“力氣”的重要性造成對鄉土男性心理的規訓和侵吞。

正如《力氣》中楊天臣自出生之日起便以驚人的力氣震驚了整個洪水峪,因而贏得了“家伙!力氣愣壯!”的美譽。他三歲便能隨母上山剜野菜,四歲從父入山撿柴,七歲下地犁田,十三歲已經成為洪水峪響當當的男子漢了。楊天臣在洪水峪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身上仿佛擁有使不完的力氣,不但用驕人的力氣把自己莊家理得有板有眼,而且還自告奮勇用無盡的偉力去打日本、打蔣介石,贏得“地雷大仙”的美名,可謂一生坦蕩、正直、仁義。然而隨著身體的衰老,楊天臣身上的力氣悄然流失,當八十多歲高齡不服老的他在一次摸黑下地不慎摔斷胯骨后,擁有無盡偉力的“地雷大仙”再也起不來了。當兒子要送他去醫院時,“天臣就是不讓動他。他哪兒也不去,。……尸首扔到山外,魂就別想找回洪水峪,他可不想遭那個劫難。”[4]146從楊天臣的執意抗拒茍活中我們不難窺見一個安土重遷的鄉土社會“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傳統影子,然而耐人尋味的是,楊天臣寧愿病死家中也不愿外出就醫的固執舉動,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了傳統父權制對鄉土男性個體心理的規訓,在“鄉土情結”“原鄉情結”的背后,隱含著的是一套父權、男權中心話語。

這種頑固的拒絕治療的情結不單盛行于過去,在當下城鄉社會也隨處可見。只要細心留意就會發現,這類人對外出就醫懷有天然的恐懼,寧愿病死家中入棺入土安葬,也不愿死在醫院被火葬。這種頑固的“原鄉情結”我們當然可以用人類學的“文化相對主義”來看待,盡可能地尊重、理解異質文化,不妄加評判,但不可否認的一個事實是,“文化相對主義”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建立在理解和尊重上的困惑和反思非但不是違背“文化相對主義”的客觀性,反而是對自身傳統文化一種負責任的、人道主義的表現。當楊天臣意識到力氣快要消失殆盡時,他用盡生平的力氣勒死了自己,臨終時發出了最后的哀吼:“狗日的,力氣哩……我那力氣哩!”從楊天臣這種殘忍極端的自戕方式我們可以看出“力氣”對于農民的重要性,尤其在男性農民身上,“力氣”已然成為他們區別于女性性別的標志,然而正是在對“力氣”的渴望和推崇中,才建構起男權、父權主義的高塔,反過來對男性個體心理進行規訓和侵吞。因此,與其說是“力氣”的丟失奪取楊天臣的老命,不如說是男權主義、傳統性別空間摧毀了鄉土男性的個體心理。

如果說《力氣》呈現的是以“力氣”為表征的傳統性別空間對鄉土男性個體進行侵害和壓抑,那么《伏羲伏羲》和《狼窩》則從傳統道德倫理和金錢欲望角度侵吞鄉土男性個體心理空間。《伏羲伏羲》中楊金山楊天青叔侄二人共處洪水峪封閉的鄉土空間,共同受到傳統宗法倫的規訓和侵蝕。宗法思想根深蒂固的楊金山對年輕的菊豆百般虐待和壓抑,對侄子也如長工般使喚,儼然一位封建家長權威的代表,但不可否認的是,楊金山也是傳統倫理秩序的受害者。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百善孝為先”等傳統倫理觀點的浸淫下,楊金山寧愿舍棄農民看得比命還重的二十畝土地,為的只是娶回一個健康漂亮的女人為自己承續“香火”,然而生理上的無能宿命般地摧毀了他的美夢,在對菊豆施虐的同時自己也處于受虐的狀態,當別人斥責他虐待菊豆時,他悲哀地反駁,“你孫子抱上了,扯啥清閑?……我斷子絕孫不礙你們的事……”,“……揍出個活的來,我給她做貓做狗,揍不出活的,……我虧不虧?老子一輩子白活虧不虧!”爾后又絕望地嘶吼,“崩了我才好!我活夠啦……。”[4]174-175誠然,楊金山的這種粗暴虐待心理是一種男權中心主義理應受到譴責和制止,但若透過男權、霸權的樊籬,我們還是不難看出,一顆被傳統倫理道德侵蝕得千瘡百孔的心靈,楊金山在行使男權、父權職能時,也被自己的異化所害。同樣,楊天青在打破傳統倫理禁區后,也掉進了亂倫禁忌的罪孽深淵無法自拔。面對女性意識覺醒了的菊豆的苦勸,楊天青非但沒有私奔逃離的勇氣,反而日漸卑瑣消沉,沉溺在亂倫的罪惡空間里,最終以扎缸沿子的方式結束了自己懦弱的老命。

又如《狼窩》中金錢欲望對男性個體心理的侵蝕。史天會老漢和兒子史大笨幾乎花光所有積蓄拿下狼窩煤窯的開采權,以為從此走上發跡致富之路,然而盡管積蓄耗盡,煤層還是沒有出現,煤工紛紛離去,鄰里也落井下石,流言蜚語鋪天蓋地地襲來,在財富欲望的驅使下,史大笨將全部精力傾注在煤窯里,不但自私地延誤了妹妹的婚姻大事,忽略了家中妻子的感受,嚴重壓抑了弟弟的自由,而且鋌而走險干起了黑市交易,導致煤礦幾近破產。如果說史大笨的荒謬舉動是從自私的冒險角度去追逐財富,那么史老漢的帶病留守窯洞防賊則是用生命控訴金錢欲望對個體心理的侵吞。當史老漢得知兒子黑市交易被罰款后,愛財如命的他也隨之進入了墳墓。

鄉土社會是一種較原始的傳統社會形態,“土地”“糧食”“性”本能是農民賴以生存的支柱,“金錢”欲望是隨著現代化進程逐漸發展和加劇的人性本能,中國幾千年延續下來的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農耕生產模式決定了其鄉村社會形態,加之儒家“長幼有序”“克己復禮”等宗法傳統文化的長期浸染及農民對土地固定性的依賴,中國社會形成了一種超穩定社會秩序結構。無可否認,鄉土傳統文化有其自身合理性的一面,但也正是這種傳統的因襲在鄉土社會建構起了一個權力空間。值得注意的是,權力空間并不僅僅存在于政治、經濟、意識形態錯綜糾纏的現代社會,傳統鄉土社會也一樣存在。正如費孝通所說,“我并不是說在農業性的鄉土社會基礎上并不能建立橫暴權力。相反,我們常常見到這種社會是皇權的發祥地,那是因為鄉土社會并不是一個富于抵抗能力的社會。”[7]103費孝通在這里指出的是鄉土社會超穩定結構背后所隱含的權力,正如劉恒本時期的鄉土敘事小說,他將視野投注到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社會轉型的劇變環境中,用犀利的目光和同情的筆觸描摹現代文明沖擊下的鄉土社會形形色色的眾生相,從而剖析和探尋“食”“性”“金錢”“力氣”等原始欲望空間下個體的基本生存形態。欲望既是人類的一種原始生命形態,也是人類感性生命自由本能的自然呈現。劉恒鄉土敘事小說致力于對欲望空間的個體進行探尋和剖析,從而揭示空間中個體或群體的真實生活形態、生存境遇和生命本能。窺探劉恒筆下所呈現的鄉土權力空間,不僅對女性個體生理和心理造成極度的規訓和控制,而且鄉土權力執行者的男性也未能幸免于難。劉恒在呈現鄉土權力空間對個體、集體心理侵吞的同時,也給予人道主義關懷和同情。

[1] 包亞明.后大都市與文化研究[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1.

[2] 佛克馬,蟻布斯.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M].俞國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120.

[3] 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M].楊淑華,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95.

[4] 劉 恒.東南西北風劉恒小說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

[5] 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M].文良文化,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7.

[6] 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M].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10.

[7] 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8] 楊經建.家族文化與20世紀中國家族文學的母題形態[M].長沙:岳麓書社,2005:1-2.

[9] 劉 恒.亂彈集[M].長春: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78.

Right and Instinct in the Local Novels by Liu Heng

LIN Yej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Nanning 530006,China)

Local novels by Liu Heng are of Closeness and Rich Meaning.Liu Heng focuses on local individuals or groups living in the 1980s,and explores their real living state,living circumstances and life instinct.Local right,described by Liu Heng,not only strictly disciplines and controls women physiologically and mentally,but also men,the executer of right.Liu Heng presents the appearance of all living creatures in local society with sharp eyes and sympathy.

Liu Heng;local novel;local individual;local right

I207.425

:A

:2095-4476(2017)03-0040-06

(責任編輯:倪向陽)

2016-12-12;

2017-02-23

林業錦(1985—),男,瑤族,廣西平南人,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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