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杉木菌 （外一篇）

包光潛

野外生存訓練課上，老師告訴我們：有毒的野生菌往往顏色鮮艷，如金黃、粉紅、綠色等。可是麒麟畈人敢食天下先，竟然嘗試了杉木林里的紅艷艷的蘑菇，而且證明它們確實是可口的美味。因此，我們孩童的舌尖上縈繞著永久的思戀。

一時春雨，一時新。麒麟畈的春天變幻莫測，主要表現在它的色彩上。忽而新綠滿樹，忽而滿樹開花。在你仰望林木之際，腳下的土地正在萌動，生出許多風流或生機。別以為只有竹筍在試探你有腳力，說不定你的身前腳后就有許多杉木菌在雨后新晴的土地里，探出紅艷艷的腦袋，搔著你的癢呢。這個春天的美味，便從你的腳下開始，只要你愿意低下身子，彎腰挑剔，無論是中餐還是晚餐，麒麟畈的上空必定飄蕩著杉木菌的芬芳。這是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氣息，更是春天的氣息。只要有一個人說，桃樹坳里的杉木菌已經跑山了，那么，整個村莊的人就會爭先恐后地前往海拔只有幾十米的杉木坡地，輕輕地神圣地掀開即將腐朽的杉木刺——哇，多么美麗、鮮艷的紅菇子！麒麟畈人一律將菌類叫菇子，菇字前面往往加上一個定性的字詞，或顏色，或樹名等。

紅菇子的萌生是不知不覺的，它借助溫暖的地氣升騰夢想，在溫馨的淺層腐植質中演繹春天的浪漫。它們把山野里最艷的色彩高高地舉起，在雨季中漂流或徘徊，仿佛村姑們擎起的一柄柄油紙傘。是的，它們真的似撐開的油紙傘，長長的柄，還有若隱若現的龍骨。它們大多掩藏在行將腐爛的杉木刺下面，偶爾從縫隙里探出鮮艷的腦袋，令人心旌搖曳。我每次在山坡上挑剔紅菇子，總是想起麒麟畈小小的村街里、雨巷中，飄忽不定的紅色的油紙傘，甚至有點破損，但不妨礙它招人眼目，讓人視后不忘。如果身邊有一個女孩子也在挑剔紅菇子，男孩子們一定會悄悄地移過去，和她一起享受春天美好的時光。這種時光，只屬于懵懂的孩提時代，這是人生浪漫主義的出發點和回歸地。

紅菇子挑剔回家后，要立即放到陰涼處，或者馬上用溪水漂洗，不是用于中餐，就是晚餐，絕少過夜的。因為紅菇子太嬌嫩了。溫度一高，或時間一長，它就糜爛變質，不僅失去了鮮味，更重要的是可能導致食后中毒。

除了杉木菌，麒麟畈人喜歡食用的還有構樹菇子。構樹是學名，麒麟畈人管它叫豬草樹。它那絨生生的葉子，是養豬的上等飼料。我喜歡樹上流淌的乳白色汁水，仿佛母親的乳汁，粘到手上，即刻變色，有如試紙遇到了化學試劑。最值得觀望的是每年初秋，滿樹的果子，遠看似花朵，近看像草莓，紅彤彤的，夾雜在闊大的綠葉子中間，非常好看。我偶爾貪婪地偷食過一二顆，膽顫心驚，生怕被藥死，除了酸，竟然忘了還有什么味道。

構樹的味道也許很好，就連那種碩大的蜂子，也要在它們的軀體里擺上地道戰，整個樹干往往被鉆得千瘡百孔。有意思的是，被雨水淋濕后的千般瘡萬般孔里，竟然長出棕紅色的木耳，即構樹菇。這種可愛的木耳，肥碩，叢生，像嬰兒肥嘟嘟的臉蛋，手感特別好。祖母和母親都曾經采擷過，洗濯之后，無論煲湯還是拌炒，味道極佳，是純天然的上等美味。

憂傷的山芋

麒麟畈旱地少，山芋不是主食，但它救活了許多人的性命。它的來源有三：一是本地少量旱地里栽植的，二是拿水稻兌換的，三是國家的返銷糧。

青黃不接時節，家家戶戶都缺少糧食，尤其是青少年正長身體時，個個餓得慌。為了保證不空鍋斷炊，麒麟畈每家每戶都要挑著稻谷到團結大隊兌換山芋。團結大隊旱地多于水田，缺少大米，有的是山芋。一般按照一擔稻谷兌換五擔山芋的比例，進行交易，當場交訖。而返銷糧大多是發霉的山芋片，無論怎么吃，味道都是苦隱隱的。屙下的屎，連狗都退避三舍。因此，麒麟畈人后來對山芋不屑一顧。如果有人好意遞一顆，他們準會說：“我前世吃多了！”

我和王福全既是同學，又是鄰居，兩幢屋之間隔著我家的菜園。無論上學，還是外出，彼此隔著籬笆招呼一聲就行。他比我大兩歲，高一年級，發育比我早，人稱大肚漢。他常常為吃不飽而到處亂竄，在別人家的自留地里順手摘條黃瓜什么的，自然成了家常便飯。有一次，他和別人打賭，不要任何菜肴和水，就能吃下三海碗干飯。賭注是一條褲帶。結果三海碗干飯吃是吃下去了，可肚皮撐得他嗷嗷叫。有人端來茶水，可茶水倒不下去；有人搬來門板，他平躺在上面，還是痛苦難耐。雖然贏了褲帶，卻差點要了小命。

我們之間的友誼十分牢靠，它是建立在山芋的基礎上。

“快點，快點，榮老頭子來了。”榮老頭子是放水佬，生產隊所有水稻田的水深水淺都由他掌管。因為有權威，所以愛管閑事。我急促地催促王福全。王福全將手中的山芋一個個地從窗隙中扔給我。我貓下身體，綣縮在梔子樹下。梔子樹還沒爆芽抽葉，無法遮蔽，我只好倚在籬笆上，好讓蔥綠的橘子樹擋住身影。有驚無險，榮老頭子荷著鋤頭目不斜視地走了。王福全身手敏捷地復原了家里的山芋窖，掩好門。他每次下手都不過分，恰到好處地取出三四顆，免得露出破綻。

我們在梔子樹下會合。他給我一顆小一點，自己拿一顆大點的。剩余的兩顆山芋放進只有我倆知道的暗室里。梔子樹是包光和家的，下面堆有大量的碎磚石。我們挪開亂石，在里面砌了一個小小的暗室。為了防止老鼠侵入，我們選用厚重的古磚堆砌，幾乎沒有縫隙，就連螞蟻都無法進去；為了防止漏雨，我們在生產隊的稻床上拽了塊塑料薄膜蓋在上方，滴水不漏。暗室底部墊了一些細黃沙，起到緩沖作用，以免山芋破皮腐爛。整個暗室上面又用亂石復原，只在靠近籬笆那邊開了一扇小門，用一塊整磚遮擋，以便于取用。

王福全總是趁他母親不在家時，吹著口哨與我相約。他溜進房間，將門閂上，做到萬無一失，才下手取地窖里的山芋。我在窗外站崗放哨，一有風吹草動便及時通報。有一次，我正把手伸進窗戶接王福全遞過來的山芋，他母親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梔子花旁，問我干什么？我一慌亂，拔腿就跑。王福全也被他母親生生地堵在了房間里，人贓俱在，無話可說，他挨了一頓死打。我回家一樣受了皮肉之苦。因此，在我的記憶里，這梔子樹從未開過花，更沒有花香。

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