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丁玲與沈從文
李美皆
雖有胡也頻卻仍然苦悶著的丁玲,必然期許另外一位異性的到來。馮雪峰出現了。那是1927年冬天,她和胡也頻“同居”兩年之后。那時候,丁玲已經在《小說月報》頭條位置發表了第一篇小說《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也寫好寄走了。《夢珂》的發表使她有了一筆稿費,她想利用這筆錢去日本留學,馮雪峰就經人介紹來教她學習日語了。
沈從文是這樣寫馮雪峰的出現:
自然的,這先生上課一禮拜后,兩人之間便皆明白了這種學習有了錯誤,她并不適宜于跟這個人學習日文,他卻業已起始跟她在學習愛情了。
沈從文把馮雪峰視為鄉巴佬,事實卻是丁玲敬慕馮雪峰更多一些,但以沈從文對丁玲的復雜感受,可能是不愿意正視這一點吧?
丁胡之間并無夫妻之實,丁玲認為自己依然擁有戀愛的自由。因此,馮雪峰雖然“后到”,但和“先來”的胡也頻擁有與丁玲戀愛的同等權力。可是,胡也頻不允許,而且是那種幼稚莽撞沖動的不允許。馮雪峰可能覺得太不堪,便離開了北京。馮雪峰來到上海后,從《小說月報》上讀到了《莎菲女士的日記》,立刻給丁玲寫來長信,講述他的讀后感,雖然也有批評,但更多的是肯定和看重。收到馮雪峰長信的丁玲,迫不及待地去了上海,此時距馮雪峰離開北京只有兩星期的時間。胡也頻則追隨丁玲來到上海。丁玲對斯諾夫人說:我們一同在上海只過了兩天時間,我們三個決定一同到杭州那美麗的西湖去,這在我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局面。從沈從文的《記胡也頻》《記丁玲》中可以知道,在上海的兩天,丁胡二人在沈從文的住所因為馮雪峰鬧得非常厲害。
馮雪峰曾是湖畔詩人,杭州是他熟稔的舊地,所以,他早到杭州,租好了西湖葛嶺的房子。“馮雪峰替我和胡也頻在杭州葛嶺找了房子,我們三個人在那個地方住了一晚上?!薄耙姷窖┓?,丁玲仍然有說不完的話,她再次感到離不開雪峰?!焙差l當然受不了,回到了上海。沈從文的《記丁玲》寫道,胡也頻是“在一次流淚賭咒的情形下跑來上?!钡?,而且“準備不再回轉杭州”。
的確,這在丁玲“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局面”。她愛的是馮,但對胡也不是沒有感情;而且,在別人眼里,她和胡既已同居,就已經是夫妻了。在這場愛情的拔河中,女主角既然是矛盾和為難的,兩位男主角愛的力度就非常重要了。胡是進取之勢,馮是退讓之勢,一個熱情逼人,一個嚴肅自持。在兩個男人的拔河中,女主角便倒向力度大的一方了。但她其實是希望倒向另一方的。
影響結局的,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性。
丁胡雖已同居兩年半,但并未發生性關系,只是形式上的夫妻。轉折是從胡也頻賭氣返回上海時開始的,沈從文在其間起了關鍵性作用。
《記胡也頻》中,沈從文說他跟胡也頻“在一個大木床上談了一夜”。這一夜談了什么呢?《記丁玲》中說得更清楚:他尚告給我兩人雖同居了數年,還如何在某種“客氣”情形中過日子。我便就我所知道的屬于某種科學范圍的知識,提出了些新鮮的意見,第二天,就又把他打發回到杭州去了。
沈從文的“新鮮的意見”,跟他在勸解丁胡幾天前吵架時觀察到的“她先前正缺少些出自男子的隱密事物”,是一脈相承的,核心就是性。
沈從文很得意于自己的導師角色,《記丁玲》中他寫道:
這次回去,我對于海軍學生所作的一番勸告,大致很有了些用處,風波平息了,一切問題也就在一份短短歲月里結束了。
兩人住在西湖葛嶺一個單獨院子里,大約將近三個月。三個月中的生活,或者因為新增加了那從前所缺少的成分在內,故兩人簡直像一對同度蜜月的伴侶?!\妼W生到后與朋友們談到西湖時,常用作新郎的風度,以為在西湖所過的日子,回憶時使人覺得甜蜜快樂。
沈從文心知肚明胡也頻回杭州后丁胡之間邁過了一道怎樣的檻,如新婚夜鬧洞房的人那樣心知肚明。是他使胡也頻做成新郎的,他因此簡直也懷了準新郎一樣的幸福感。他這一寫,也算是立此存照了:丁玲做成新娘,都多虧了他呢??墒?,晚年的沈從文跟女助手王亞蓉談起丁玲時,情形卻是這樣的:
王:外界問沈先生和丁玲是不是以前有什么戀愛類的關系……
沈:沒有,沒有。幸好沒有這種關系。
沈:后來耶魯學者說:總是他們兩人吵架,沈勸解又勸解,不然胡也頻早跑掉了。
王:她跟胡也頻時,不也跟馮雪峰嗎?
沈:是的。她可以說亂得很,長得又不好……跟蕭乾也有來往,蕭乾不理,主要是讓人給她捧場,講清楚的。
王:齊光說,那時她在延安使勁追彭XX。
沈:彭說我不愿意看她。沒辦法,老太婆啦!
王:我聽別人講她寫的東西和她本人一樣,只是放蕩。
沈:她整天打牌。她寫的文章胡也頻怎樣子前進,和馮雪峰純粹是精神上的友誼,那和馮達又是怎么一回事呀!就不提啦。
沈從文完全忘記了,這個“亂得很”的丁玲,當初還是承蒙他對胡也頻的“教導”,才初涉男女之事的。沈從文也完全忘記了,他當初看這“圓臉大眼長眉的女孩子”的眼神,是脈脈而饒有興味的。《記胡也頻》《記丁玲》中沈從文看待丁玲,雖不是奉為女神,至少也是不乏喜愛的。若不含情,看在眼中的絕不是那個樣子,寫出來的絕不是那個語氣。
可是現在,提起丁玲,字里行間只是透著一個意思:沒人要的女人。聽沈從文說的,倒好像丁玲追著胡也頻不放似的,與他自己寫的都不符。丁玲才三十出頭,就被他幸災樂禍地說成是別人不愿意看的“老太婆啦”。胡也頻的“前進”,是沈從文始終無法理解的,但胡也頻的犧牲、成為烈士總是事實吧?這難道不是“前進”的結果?丁玲寫的不符實嗎?丁玲從來沒有強調她與馮雪峰只是純粹的精神友誼,《不算情書》已經公開了一切,1937年她對斯諾夫人談到馮雪峰時也很坦蕩。更匪夷所思的是,連“寫的東西和她本人一樣,只是放蕩”這樣的話都出來了,完全就是一個長舌婦跟一個小男人議論另一個女人的情形。這是一位男作家,而且是一位所謂偉大的男作家的氣度風范嗎?你還覺得他有那么高潔純正地道嗎?不看這個語境中的沈從文,你能想象他還有這么真實“可愛”的一面嗎?這種小丈夫氣,與魯迅筆下搖嘴鼓舌的小丙君委實有得一拼。除卻白眼看雞蟲,難道你還能對他青眼相加嗎?
沈從文對于丁玲這種與女性性別有關的特定評判,先就有失君子風度。那無非就是自古以來針對女性的最方便的攻擊。就算交惡,一個男人,專在這些地方對女人下手,也不見得是君子。周作人在《書房一角·捫燭脞存》中說:“鄙人讀中國男子所為文,欲知其見識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對佛教以及女人如何說法,即已了然無遁形矣。”周作人所說乃“為文”,沈從文此處是“說話”,而“說話”與“為文”,原出一轍。
這是1982年冬天,沈從文與王亞蓉在火車上的聊天,當時丁玲還在世,二人已交惡。沈從文大概也就是隨便發泄一下而已,沒想到會被發表出來,否則,至少要為自己的形象負一點責,不至于說出來的話變成文字擺在這里,讓自己難堪,也讓別人鄙視。
沈從文和王亞蓉還有一些對話,也可圈可點:
王:她從南京監獄一出來,就住您家,住多久???
沈:沒多久。那時我家很窄,我妹妹、大姨全住我家。照顧她吃飯和錢。一得勢就忘記了。
——丁玲不是進監獄,是軟禁。丁玲從軟禁中逃到上海,都是馮雪峰安排秘密居住,不可能住沈從文家。
王:她主要講的誓言,就是她要被捕她就死?
沈:她沒講死,只是說我決心死。結果不但不死,活得還好。
王:結果不但沒死,還給人家生了一個小孩。
——這是希望丁玲死嗎?連沈從文自己都說丁玲不是叛徒,卻還為她沒死而頗感遺憾似的,這是安的什么心?
王:您送她回湖南的照片不應該給她。
沈:我家現在還有幾張呢。送她回去我們在山上照的。有凌叔華、陳源,都是魯迅罵的。我,丁玲,胡也頻和丁玲的兒子,是在武昌城上,我們送走孩子就輕松了,看武昌??!我在武漢大學教書,把他們招待得很好。丁玲捕后寫信給吳稚暉,吳是她舅舅。吳不管,他是國民黨右派。只有我傻頭傻腦幫她找了蔡元培,蔡元培也不管。當時都怕??!后來是汪精衛那邊的一個中央委員把她保出來的。她那時不是黨員。
——不至于幾張照片給不給都要計較吧?何況這都是半輩子之前的事了。這武昌城上,到底有沒有丁玲的兒子?前面說孩子在武昌城上,后面又說孩子送走了。事實上是不在。沈從文上了年紀,又是在閑聊中,有些記憶不準確,或前言不搭后語是正常的,但記錄者既然要發表出來,不至于連基本的整理和糾正都不做吧?吳稚暉是丁玲的舅舅,丁玲是汪精衛那邊的中央委員保出來的,這都是完全沒影兒的事。丁玲1932年入黨,1933年被捕。半個世紀后,沈從文卻還說她被捕時不是黨員,看來他真是不了解丁玲,或者太過信口開河了。
王:就是現在她有什么作用呢?
沈:也沒有。沒有人啊,什么斯大林獎金,那個完全是政治上的……
——這樣議論和判斷丁玲的沒用和沒勢,不正是市儈的實用標準和勢利心態嗎?
王亞蓉可能是愛導師心切,意欲同仇敵愾,為導師貼金和鳴不平,但效果卻是適得其反,不自覺地暴露了師徒二人的小肚雞腸心胸褊狹境界低下,既有損沈從文的形象,也有損她自己的形象。這樣熱心地幫倒忙,沈從文本人也未必樂意接受吧?同樣是助手、秘書的角色,丁玲晚年的秘書王增如就不同,即便悉心維護丁玲,說出來的話也不至于降低到三姑六婆雞零狗碎的程度。
丁玲與沈從文的友誼,首先是由于胡也頻的連結。一個是好友的愛人,一個是丈夫的好友,這是他們友誼的基礎。二人之所以交惡,拋卻這些零零碎碎無法確證的表面事,根本原因在于他們是個性太不相同的兩種人,走的是太不相同的兩條路。丁玲這樣的大女人,對沈從文可能是有點不欣賞的,一開始就不欣賞,但有胡也頻在中間連結,還好;后來沒了胡也頻連結,各自的道路也有了更大的不同,可能就更不欣賞或直接看不上了。沈從文對丁玲,后來也是看不上,他與王亞蓉的對話已充分顯示。
他們之間的友情已近乎親情。要知道,29歲的胡也頻是穿著沈從文的?;⒔q袍子就義的,這樣的“同袍”之誼,哪是尋常可比。沈從文不僅兩赴南京營救胡也頻,而且在胡也頻犧牲后陪伴寡婦雛子回到湖南老家,將遺孤托付給外祖母撫養,對逝去的胡也頻已盡到了充分的朋友之義。但是,友情越深,就責之越深,近乎親情的無條件,所以,丁玲對于沈從文在她被捕后沒有照顧她的母親與兒子,頗感涼薄和難受,1938年對朱正明談到時已有微詞,晚年寫的《魍魎世界》中也提到了。左聯成立“丁、潘(注:指潘梓年)營救委員會”時,需要沈從文幫忙請來丁玲的母親和兒子,以加大營救的砝碼,沈從文沒有合作。丁玲雖表示沈從文“向來膽小,怕受牽連,自是不必責怪的”,內心其實是不滿的。但沈從文對于丁玲的被捕并非不管不問,他發表了《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失蹤》兩文,譴責國民黨政府的“綁票”行為。傳言丁玲被害時,沈從文還創作了小說《三個女性》來哀悼丁玲。沈從文這兩種不同的行為其實并不矛盾,陳漱渝先生分析得很中肯:看來一貫表示“中立”的沈從文對于跟左翼人士采取聯合行動,比進行獨立的營救活動有著更多的顧忌。
友情雖生嫌隙,但并未破裂。建國后至1955年丁玲落難前,丁玲處于順境,而沈從文卻因受到左翼文壇的批判而患上近似被迫害狂的癔癥,惶惶不可終日。聽說沈從文試圖自殺的消息,1949年丁玲到北京后的第三天,就去探望和開解他,使精神瀕于崩潰的沈從文略感安慰。丁玲先后去看望過他多次,還贈予二百萬元,這是一個不菲的數目。沈從文給丁玲寫過三千余字的長信,誠懇地談到自己的精神問題:“已深知個人由于用筆離群、生活離群轉成個人幻態,涉于公,則多錯誤看法,近于病態而不健康,涉于私,即為致瘋致辱因果”;同時,請求丁玲轉告有關方面,希望能得到中共的諒解,安排他從事工藝美術研究。丁玲有沒有轉達沈從文的請求不知道,但這個結果已經有了,沈從文很快到歷史博物館上班去了。1950年丁玲寫《一個真實人的一生——記胡也頻》,對于早年與沈從文的友誼是承認的。1952年沈從文又給丁玲寫信,請她推薦發表文章和向她借錢。沈從文那種文章,是自己參加土改后寫的,拼命往“主旋律”上靠又靠不上,卻比小學生作文還幼稚,本身就是在別處已遭退稿的,丁玲怎么推薦?沈從文轉向工藝美術研究,絕對是正確的選擇,但又何嘗不是嘗試“主旋律”寫作失敗后的正確選擇。至于借錢一百萬,丁玲接信后馬上就派人送去了。誠如丁玲的兒子蔣祖林所寫:如果真如丁玲對沈從文冷淡那種說法,那么以沈從文這樣一個清高、自尊的人,怎么會向一個蔑視自己,即便是身居要津的人張口借錢呢?
1980年代初二人交惡后,沈從文在給徐遲的信中說:當她十分得意那幾年,我卻從不依賴她謀過一官半職。幾乎所有老同行,舊同事,都在新社會日子過得十分熱鬧時,我卻不聲不響在博物館不折不扣做了整十年“說明員”。
沈從文的意思很明白:她風光的時候,我沒沾上光。對這沒沾上光,他是略有不滿的。但到了1980年代沈從文風光之后,幾乎一邊倒的看法是:新中國成立后,沈從文遠避政治,保持了獨立人格,雖不得志而猶榮;丁玲在政治上得志,一副“左”的革命嘴臉,對老朋友沈從文無情無義,不僅不加提點,而且態度冷漠和傲慢,致使沈從文精神更加趨于崩潰。
首先,沒有熱情擁抱,并不代表無情無義,無情無義的指責是不成立的。丁玲去看望過沈從文,對于沈從文的求助也是盡力滿足的。要說她不夠熱誠,那是真的,可在當時的政治氣候和社會氛圍之中,還有多少知識分子之間是熱誠的?何況,丁玲跟沈從文性格本來就不那么相投,以前的友誼主要是基于胡也頻的紐帶作用,胡也頻沒了,他們之間友誼的淡化是必然的。又何況,丁玲對于自己被捕之后沈從文不夠義氣相助,心中已生嫌隙。二人對于革命的理解和道路的選擇本來就大不相同,又分別多年隔膜多年,再在新中國相聚,難有志同道合的同志之間的交流是很自然的。再加上沈從文被郭沫若的批判嚇破了膽,疑神疑鬼,心理病態,連家人都不耐煩了,本來就不欣賞其軟弱性格的丁玲自然也不耐煩多打交道。要說變,那不光丁玲變了,沈從文也變了。我不認可一陣風來就一邊倒,反對以政治視角來闡釋一切。決定打不打交道的,可能不是胸中丘壑,也不是筆底風雷,而只是感性上的舒不舒服。丁玲對沈從文的看法,從年輕到老沒變過。他在天堂時你不喜歡,到了地獄你就一定要喜歡,才能表明自己道德正確嗎?你不喜歡的人倒了霉,你就一定要喜歡他,來顯示自己的君子風度嗎?沈從文本人也不會這么做吧?一個得勢的人對待一個不得勢的人,只要不是為了避免“勢利眼”的帽子而刻意示好,“勢利眼”的評價,對他往往就是預設好的定見,他只是自然而然,卻就無可逃脫地“坐實”了。
其次,有些人懷揣善良的愿望,認為沈從文處于當時的高壓氛圍下,極度需要丁玲出手相助,只要丁玲力挺他,他就一定會挺過去的;丁玲且唯有丁玲能使他免于恐懼和崩潰,可丁玲卻高高在上見死不救。這愿望雖然善良,但實在是天真,沈從文所感受到的當時的氛圍是彌天的,丁玲一個人能夠扭轉嗎?她能夠替沈從文撐天嗎?丁玲難道比郭沫若更有影響力嗎?如果她有那能耐,自己就不至于在1955年落難了。
我無意把丁玲舉為圣人,甚至原本也不想為她辯護。之所以說這些,完全是看不慣一些人必須在圣人和小人之間取舍的思維慣性:既然丁玲和沈從文有矛盾,既然自己是站在沈從文一邊的,就一定要把沈從文舉為圣人,把丁玲貶為小人。世間人事,是這樣簡單斬截的嗎?你我皆凡人,圣人和小人能占多少?多數人還不是介乎圣人和小人之間嗎?知人論世愛憑想當然,實在是沒意思透了。
1955年丁玲落難后,沈從文的處境又比她好些了,但也幫不到她什么,二人幾無交集了。1960年,丁玲從北大荒回京參加第三次文代會,天天坐冷板凳,充分感受到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林斤瀾1999年回憶,作協在這次文代會期間開了一個小型座談會,丁玲來到會場時沒人搭理,散會后去公共汽車站的路上,沈從文追上去要跟丁玲說話,但丁玲有意回避,不愿交談。沈從文此時的熱情,恐怕只能讓丁玲發窘了。讓主流人群看到她跟沈從文這樣的不先進分子為伍,那無異于活現,證明她確實不先進。
1980年沈從文在給徐遲的信中說,在她因內部矛盾受排擠時,都是充滿同情。到明白轉過山西臨汾(注:原文如此,應是長治)時,還托熟人致意。這次致意未見丁玲提過,或許是沒有傳達到;即便傳達到,可能丁玲也不稀罕吧。
丁玲和沈從文之間再生齟齬,是始于1979年,日本漢學家中島碧女士訪問丁玲,送給她兩本書:沈從文寫的《記丁玲》與《記丁玲續集》,是香港某書店據1939年的初版本翻印的。不能確定丁玲是否首次知道這兩本書,可以確定這是她首次看到。中島碧女士還有一些疑問,比如,《記丁玲》中說沈從文、胡也頻、丁玲三人“同住”,這意味著什么?這疑問給了丁玲極為不良的刺激。
我查了一下,沈從文自己在三人身上用到“同住”這個詞,就一句話:“在幾人同住上海的時節”。這句話還是在說別的時順帶提到的。至于這“同住”的可疑內容,是指1929年三人合辦《紅黑月刊》時,短期合租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住的除了他們三人,還有沈從文的妹妹和母親、丁玲的母親,同時兼作辦公處。從人員構成和房子的大小,就可以知道,所謂同住,無非是共同租住一套房子而已,三個人不僅住的房間不同,就連樓層都不同:沈從文和妹妹、母親住三樓,丁玲、胡也頻和丁玲母親住二樓。
當然,三人也在同一個房間住過,那是丁玲和胡也頻到上海后、去西湖前的兩天。沈從文在《記胡也頻》中寫:最初這兩個人來時,就留在我那個住處,那時我在上海法租界善鐘路一戶人家樓上賃了一間房子,他們初到上海我算是他們最熟的人。《記丁玲》中寫:兩人雖在上海住過,這次來上海既不預備久住,故一來就暫且住在我那地方。那時節我住處已經從亭子間改為正樓大房,房中除去一桌一椅一木床外,別無他物。兩人因此把被蓋攤開,就住在我房中樓板上。
可是,這個時候,丁玲與胡也頻都尚未有“同居”之實,再加上一個沈從文,又能怎么樣呢?丁玲與馮雪峰約出去吃頓飯,胡也頻都要怒到動手的,他怎么可能讓沈從文生出什么花邊!
他們之所以會“同住”,原因有三:一、經濟原因,說白了就是窮,圖省錢;二、太相熟,太要好,無隔膜,連性別都不是那么介意;三、沈從文的溫軟,引不起胡也頻和丁玲的性別戒備,若是一個虎視眈眈的猛男,斷不會如此??墒?,就是這樣因陋就簡的“同住”,被看客演繹成了“三人行”“大被同眠”。一說到丁玲,就會有人眉飛色舞會心曖昧地表示:丁玲,那可是個人物。而接下來,證明丁玲是個人物的,就是與各種男性名人、大人物的傳說,這些傳說,又數“三人行”“大被同眠”最為奇葩。這種為坊間所津津樂道的爛俗傳說實在令我不耐煩,這也是我要專門拿出筆墨來寫寫丁玲與沈從文有關的這一切的原因。
“三人行”“大被同眠”的緋聞原本是關涉到三個人的,可是,其中被“污名化”的,只能是女人。對于男人,或許這還是驕傲的資本呢。顧彬的《三訪丁玲》中寫到,第二次訪問(北京,1983年10月31日)時,當《當代》雜志的編輯馮先生說遇羅錦是個“墮落的女人”時,丁玲好像突然敏感起來。她想知道,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說一個男人。丁玲的敏感、丁玲為遇羅錦所做的辯駁,幾乎等于女性的自衛。同樣的事情,性別由“男”置換為“女”,性質與色彩就會完全不同。男女同污而污水不潑男人,這是中國源遠流長的集體無意識?!叭诵小钡母窬?,注定了作為女性的丁玲的“污名”是擺脫不掉的。“莎菲”又被拿來佐證了丁玲的個性解放乃至性解放。二者互證,使丁玲儼然成了“吃瓜群眾”眼中“不瘋魔不成活”的新女性代表。但事實正相反,青年丁玲是一個寧靜內向的人,她自言“形式上我很平安,不大講話,或者只像一個熱情詩人的愛人或妻子”;沈從文對她的觀察,也是一個“凝凈看百樣人生”的女孩子。也許有人是由丁玲復雜的情史來逆推她年輕時的“開放”,但這種逆推是毫無道理的。就算一個女人有N個男人,你也不能隨便牽來一個,說這是她的N+1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能想當然。
丁玲被如此符號化,與沈從文《記丁玲》《記丁玲續集》中的記敘不無關系。這些書應和了大眾對于桃色的興趣,因而影響頗大,成為了解丁玲的“第一手資料”,造成普遍的誤導,這是讓丁玲大為氣惱和無奈的。沈從文并非刻意如此,只是他的趣味主義的濡濕的眼光和纏繞黏膩的文字表述,很容易造成那樣的閱讀效果。這樣的東西本來就“老年不宜”,何況丁玲經過數十年政治文化的改造,已經充分體會到作風問題是何等毀人。她一直是流言的受害者,都一大把年紀了再看對自己的略顯緋紅的書寫,多么難以忍受是可想而知的。
丁玲在1980年3月發表的《也頻與革命》一文中,終于有機會將沈從文痛斥一番。她說《記丁玲》一書是“一部編得很拙劣的‘小說’”,意在告訴讀者:不要相信此書的真實性,更不要據此來了解和研究我。
丁玲寫在沈從文生前,他有機會公開答辯,可是他沒有。不但沒有,在1980年美國漢學家先訪問丁玲,聽了丁玲對這兩本書的意見,又去訪問沈從文時,沈從文說:“過去的事已隔多年,我記不清了。如果我和丁玲說的有不一致的地方,以丁玲說的為準。”沈從文的隱忍,為他賺足了斯文的好評,顯得丁玲更加斯文掃地。
《記丁玲》以《記丁玲女士》為題連載于1934年的《國聞周報》時,沈從文致編者函中說:“此文……在方法上,有時既像小說,又像傳記,且像論文。體裁雖若小說,所記則多可征信……此文以之作傳記讀,或可幫助讀者了解此女作家作品與革命種種因緣……”可見,沈從文很強調本書的可信性。他又在1982年對周健強說自己寫的是“真人真事”。無論主觀還是客觀方面,該書明明有不少夸大失真處,卻被當作傳記來對待,作為傳主的丁玲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丁玲曾有對兩書逐條批駁的沖動,后來想想作罷。作罷是“轉念我個人所受的誣蔑,有比沈從文更甚者,如我能忍受,那么沈從文的這本書就不值什么了”。馮雪峰之子馮夏熊撰寫了批駁沈從文的長文《丁玲與〈記丁玲〉》,丁玲都建議不要發表,“實在認為他也受過一些罪,現在老了,又多病,寬厚一些好了”。丁玲作罷是顧念與沈從文的舊誼,不愿失之寬厚,但她的《也頻與革命》一文,已經讓許多人認為失之寬厚了。部分原因在于,丁玲晚年聲譽下降,而沈從文晚年聲譽日隆,人心向背已經有了預設的分野,大背景對丁玲先已不利。
丁玲雖未逐條公開批駁,但在《記丁玲》和《記丁玲續集》書頁上做了127條眉批和旁注。學者陳漱渝看過丁玲的127條批語后,著文 《干涸的清泉——丁玲與沈從文的分歧所在》(《人物》1990年第5期),記錄并分析了丁玲的這些批語——
《記丁玲》第41頁—42頁:……她的年歲已經需要一張男性的嘴唇同兩條臂膀了……倘若來了那么一個男子,這生活即刻就可以使她十分快樂。丁批:沈從文常常把嚴肅的東西,按他的趣味去丑化。我很不喜歡他的這種風格。在他的眼睛里,總是趣味。
《記丁玲》第71頁:她雖然同這個海軍學生住在一處。海軍學生能供給她的只是一個年青人的身體,卻不能在此外還給她什么好處。丁批:混蛋!
《記丁玲》第137頁—138頁:她的年紀已經有了二十四歲或二十五歲,對于“肉體與情魔”的電影印象則正時常向朋友提到。來到面前的不是一個英俊挺拔騎士風度的青年,卻只是一個相貌平常,性格沉靜,有苦學生模樣的人物……丁批:看把我寫成一個什么樣子,簡直是侮辱!完全是他的低級趣味的夢囈!
連“混蛋”都罵出來了,可想而知其暴怒程度!如果沈從文就在眼前,不知她會不會跳起來給他一耳刮子。沈從文對于一個異性這么容易揣測到性苦悶上去,這說明什么呢?說明他自己的微妙和復雜心理吧?沈從文寫此文時已經知道,丁胡此時根本沒有“發生關系”,他卻依然這么寫,所以,這反映的只是他自己心理的真相。沈從文一廂情愿地順著自己的邏輯,先來設定丁玲的性苦悶,再來留意性苦悶的解決,總之是不脫性的眼光??墒?,如果丁玲的苦悶真是因為他所理解的“花癡”,丁胡此時就不會是有愛無性的狀況了。
沈從文的這種狎昵的趣味,確實曖昧發黏,使得《記丁玲》和《記丁玲續集》的文本空間很不干爽。沈從文內心可能確有猛虎,但這兩個文本,充分滲出了一個細嗅薔薇的沈從文。沈從文的軟與硬各在哪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這二文的黏膩感是毫無疑問的。沈從文為什么會寫得這么黏膩?首先,他看丁玲作為女性的種種,是有情的;正因為有情,丁玲的性別感才那么凸顯。遺憾的是,這種年輕時的有情的性別感,在晚年卻仿佛成了他認定她“亂得很”的內在支撐,也成了別人眼中的丁玲之“肉體與情魔”論的證明。其次,沈從文寫丁玲時,以為丁玲已死。正如丁玲1985年6月25日在給別人的信中所寫:我生氣。一直生氣,他以為我死了,他在寫《記丁玲》時,謠傳我已死。認為丁玲已死,他的筆端才更有情;認為丁玲已死,他寫時才更放得開。如果意識到有一天要為傳主所看見,他會謹慎得多——寫《記胡也頻》時,有丁玲在,他就寫得收斂很多。這也是沈從文此后多次見到丁玲,卻從未提及這兩本書的原因。當年他寫得有多放恣,現在她發泄和還擊得就有多放恣。
丁玲在《也頻與革命》一文中要申明的更重要的問題,是沈從文“對革命的無知、無情”“對革命者的歪曲和嘲弄”,具體地說,就是對她和胡也頻之革命的無知和歪曲。
在革命這個問題上,沈從文與胡也頻、丁玲確實毫無共同語言,這是他們之間的一個雞同鴨講、徹底免談的話題。胡也頻和丁玲所做的,沈從文看著不對;而沈從文寫出來的,丁玲看著不對,胡也頻若看了,也會覺得不對。在丁玲幾十年為政治所苦,深知政治高壓線之可怕,又為解決自己的歷史問題而絞盡腦汁時,看到沈從文把她和胡也頻年輕時的革命說得那么不革命,甚至是荒唐——比如,把胡也頻的轉向革命定性為受革命宣傳蠱惑而產生的非理性行為,把她從事的左翼文藝運動視為 “博注上的冷門”等——這怎能不讓她擔心和惱怒?丁玲的批注有:“你談這些干什么,表現你的政治才識嗎?”“以小人之心!”“可笑!只有你菲薄左聯。”“這時左聯剛成立。只有你覺得是稀奇的。也頻既不告訴你,可見認為同你不必再談什么了!”“表現他對政治的無知,懦弱,市儈心理而外,沒有別的?!薄昂f?!笨梢姸×嶙x到時有多么怒不可遏!
丁玲有她的不可愛,但也不是沈從文的擁躉者所以為的那種不可愛法。丁玲確實有情緒化的弱點,但她的發作,絕非無事生非的婦人之惡毒。當然,我也認為丁玲沒必要那么生氣,以致于一時憤激,說出一些情緒化的過分的話來。盡管沈從文寫得有點趣味主義,帶著他自己的有色眼鏡,但他是用心寫的,不會有人比他寫得更貼皮貼骨。沈從文為她的一段人生留下了一個細致精微的備案,可能比她自己去寫還要細致精微。事實方面的些許出入是可以理解并原諒的。歷史過去一小時,都不再是歷史本身。人的印象可能有偏差,每個人看問題的不同角度也可能導致偏差,只要不是刻意歪曲,就不必嚴加追究。
沈從文當時沒有公開還擊丁玲的《也頻與革命》一文對他的斥責,但在編十二卷本《沈從文文集》時,拿掉了《記丁玲》《記丁玲續集》。不公開還擊不代表沈從文沒有情緒,事實上,他在1980年7月2日給徐遲的長信中,很情緒化地提到了此事,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想必他已經料到,這封信有一天會被發表出來的。果然,丁玲去世三年,即沈從文去世半年之后,徐遲在《長江文藝》1989年1月號發表了這封信。丁玲生前,多少還有點為沈從文的隱忍而不好意思,孰料他并未隱忍,只是他的發作要在他和她都死后才見天日,她再沒機會發作回去罷了。
沈從文用“最偉大女作家”來諷刺丁玲,說她的《也頻與革命》一文“狠得可怕”:“乍一看來,用心極深,措辭極險。但是略加分析,則使人發笑。”說她多年來所受的委屈不敢找人算賬,卻拿他出氣:“主要是我無權無勢,且明白我的性格,絕對不會和她爭是非。”沈從文當然也難免情緒化和過度闡釋。但說丁玲用老朋友來“開刀祭旗”以恢復“天下第一”的地位,顯然是不客觀的。丁玲晚年的主要精力是用于自己的歷史問題平反,沈從文根本不在她注意的范圍內,連“眼中釘”都算不上。
沈從文認為丁玲對他的不滿,一是嫌他對她“舉得不夠高”,二是嫌他提到了她所忌諱的第二個丈夫——馮達。事實上,陳漱渝看了丁玲在書上的所有批注,發現在涉及馮達的地方,并未作任何批注。而丁玲自己在回憶錄《魍魎世界》中,也沒有避諱馮達。
沈從文極其注重與胡也頻的友情,包括他看待丁玲的感情生活,都是站在胡也頻的情感立場上。即便在給徐遲泄憤的信中,他也說:我對他們夫婦已夠朋友了,在他們困難中,總算盡了我能盡的力。所以,他不與丁玲公開對陣,除了自己性格原因,以及有些東西難以辯駁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看在胡也頻的面子上。他與丁玲曾經的友誼,很大程度上是與胡也頻友誼的延續,他盡的是對好友的遺孀遺孤的道義,丁玲受惠于此。也正因此,丁玲對沈從文很有把握,甚至可以說有點“恃寵而驕”。她知道沈從文曾經欣賞過她,又有胡也頻的面子,必然會對她心軟。雖然二人在這一次交鋒中都有些情緒化,但我不認為他們的關系已經惡化到恨之入骨的程度。丁玲是一個大女人,只要二人還能再聚首,她可能會放下自己的不快,而且,她或許以為沈從文也會原諒自己的任性吧?她絕沒料到,沈從文對她的有過之無不及的惡性回擊,其實生前已有,死后竟會轟轟烈烈發表出來。他人的摻乎也是一種離心力,為了給別人看,他們也必須把決絕的姿態維持到生命的最后了。丁玲早沈從文兩年去世,沈從文對外沒有任何表示。但我相信,他的內心不會毫無波瀾,至少,三個人的青春年代,會像潮水一樣,從他腦海一一涌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