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寫《陌上》的付秀瑩
武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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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年的深秋時節,在霧霾提前來襲的北方這座城市中,我讀到了一部名叫《陌上》的長篇小說,它是這樣開篇的——“芳村這地方,怎么說呢,村子不大,卻也有不少是非。比方說,誰家的雞不出息,把蛋生在人家的窩里。 比方說,誰家的豬跑出來,拱了人家的菜地。 比方說,誰家的大白鵝吃了大田里的麥苗,結果死了。這些,都少不得一場是非。 ”
時刻都在發生驚悚、詭異故事的當下,竟敢還像簡·奧斯丁那樣舒緩地講述鄉村故事,作者真是吃了豹子膽,莫非生活在世外桃源?要知道大洋彼岸的斯蒂芬·金,還有那個著名的唐·德里羅,他們創作的小說,早就使用驚險、懸疑來壓住自己的陣腳,以此對抗美國紛繁多變的現實生活。小說不比生活更加“兇狠”、更加“狡詐”,讀者怎么能夠睜大眼睛“津津有味地閱讀”? 每天都在面對“不可思議的生活”的人們,還能靜下心來端詳芳村的雞、鵝、豬嗎?
“國際安徒生獎”獲得者曹文軒這樣推介《陌上》——“在一個失去風景的年代,閱讀她的作品,我們可以隨時與風景相遇。 ”是的,從文學角度來講,“文學風景”絕不會等同于“生活風景”。也就是說,書寫“驚險社會”除了用好長槍短炮、匕首暗箭,還可以陡然一轉,使用細長的刻刀抑或薄薄的刀片,就像麥克尤恩總是倡導的“結尾向前文的反戈一擊”那樣,用“簡單”也可以書寫“復雜”,用“舒緩”也可以書寫“陡峭”。
《陌上》的開篇,我讀了好幾遍。應該承認,《陌上》的“進入”確實有些“簡單”,“切口”處的風景也有些“平淡”,缺少“疾風暴雨”,也沒有“驚艷的彩虹”,但是反過來講,長篇小說的深邃、闊大、厚重并不介意“進入”的切口多么玄奧、多么令人瞠目結舌——比如美國圖書館借閱率最高的哈珀·李的《殺死一只知更鳥》:“我哥哥杰姆快十三歲時,胳膊肘嚴重骨折。等到痊愈,他再也不能玩橄欖球的恐懼也消失了,便很少意識到自己的傷殘”;現在已經成為老太太的英國作家 A.S.拜厄特的《傳記作家的傳記:一部小說》:“我是在加雷斯·布徹爾聲名遠揚的理論研討班的某堂課中途倉促做出決定的,當時他正在用那如泣如訴、輕柔悠遠的腔調引述恩培多科勒的句子”;還有被認為與??思{的《押沙龍,押沙龍》“毗鄰”的愛德華·P.瓊斯的《已知的世界》:“主人去世的那天傍晚,摩西讓其他成年人——他老婆也在其中——先收了工,拖著又饑又累的身體返回他們的棚屋,然后他自己又干了一陣兒?!薄窃谇锌凇背尸F之后,敘事怎樣推進、怎樣擴張、怎樣結構。 再詳細一點講,怎樣用獨特的敘述讓小說中的人物栩栩如生,怎樣讓栩栩如生的人物編織起生活與社會的畫卷,怎樣讓畫卷呈現出迷人的風采,怎樣因迷人的風采而讓人長久地思索。
在這段日子里,暖氣還沒有來,房間里顯得有些冰冷。我裹著御寒的衣服在閱讀三十萬字的 《陌上》, 真切感到這是一本具有清麗柔美的韻致”的小說,仿佛在沐浴華北平原春天的和煦之風。每次掩卷休息,我總是在想,作者為什么要用這樣的筆調寫作陌上》? 為什么要大踏步地“退回”到漢語初始的敘述風格?
要想認識《陌上》,還要認識寫《陌上》的付秀瑩。如此,才能拼湊完整的“陌上版圖”,才能更加理解她的《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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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我在《廣州文藝》舉辦的一次活動中認識了付秀瑩。那時,她還是《小說選刊》的編輯部主任,恬靜、溫婉,說話聲調不高,但是她講的每個字,都能清晰地送達你的耳朵里。 她個子不高,但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矮。她的氣質,讓你必須重視她的存在。而且這種存在,被她精確地掌控,絕不是故意,更沒有生猛為之,而是來自天然的性格;她與所有人都是禮貌地笑著,卻又是沒有任何拿捏,看上去非常舒展、自然。
在認識付秀瑩之前,其實已經知道她——讀過她的小說《愛情到處流傳》。 也正是因為讀過這篇優秀之作,所以見到她之后,沒有任何陌生感——她的文字就像她的人,精準地吻合,好像拓印過來的一樣;真是“文如其人”。
付秀瑩出生在華北平原的一個小鄉村。她生活的那個村子,“那里的人們,他們沒有文化,卻看破了許多世事”。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看上去很復雜,常有人講,要閱人無數,才能讓自己增長見識。 其實去繁就簡,真的沒有那么復雜,只要認識幾個好人,再認識幾個壞人,然后認真琢磨,看透其中好人干的壞事還有壞人干的好事,把這幾個人徹底“壓榨”透了,就能看透世上的所有人。人的本善、本惡一樣,就像每個人都有同樣數目的骨節,不過就是大小而已、軟硬不同罷了。 天下所有的壞人,壞的招數不同,但歸根結底就是看不慣別人的好;天下所有的好人,好的程度不同,但歸根結底就是希望別人都好。
后來在北京語言大學的學習、文學碩士的研讀,讓付秀瑩能夠拉開與故鄉的距離,重新深度理解自己的家鄉。了解清楚故鄉,也就清楚了自己。所以她始終有著一望無際的平靜和安然。相信她也有過生活的波瀾,心中的激情,也曾有過火花四濺,但已經擁有篤實的平靜,就能對付更大的起伏。 她絕不會讓微弱的火花放恣燃燒,她能點燃,也能瞬間平復。燭光就是燭光,禮花就是禮花。
許多作家都曾經生活在“小地方”,都有自己“小”的標簽。 比如??思{的“郵票”,比如麥卡勒斯的“咖啡館”,比如劉震云的延津,比如張楚的灤南……付秀瑩也有,雖然她在京城生活多年,熟識高校生活,也諳熟文壇規則。 本可以“陽春白雪”,可她偏要“下里巴人”,堅定不移地鐘情于她的“芳村”。
可能正是因為出生地、成長地的“局促”,反而促使作家日后仰望的視角更加寬廣,更能書寫“以小見大”的作品。 所以沐浴鄉村之風的“清明上河圖”的《陌上》的出現,一點兒也不奇怪。 付秀瑩具備了“陌上風格”內在與外在的諸多條件。
我認定付秀瑩的處事為人,以及她的文風,可能與她的父親有關。 她曾經在《愛情到處流傳》中“泄露”天機——“父親在離家幾十里的鎮上教書”,還有更加具體的“泄露”——“在芳村,父親是個特別的人。 父親有文化,他的氣質,神情,談吐,甚至,他的微笑和沉默,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
一個在兒童以及少年時代與父親持有生活距離而成長起來的女性,往往更加理性,往往更會處理社會諸多瑣碎之事,也會更加深入地觀察社會、體味人生。這樣的女性永遠寵辱不驚,永遠不會在突然而至的驚訝之中,讓自己的回眸帶著哪怕些微的錯愕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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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陌上》,我最為關注的,還是作者的敘述方式。因為用怎樣的腔調講述故事,也就決定了小說擁有怎樣的氣質。一部小說,氣質最為重要。語言可以綿柔,可以粗獷,可以嬉笑,可以怒罵,甚至可以七拐八繞、顛三倒四,那都可以稱為風格、特點;結構呢,更是千奇百怪,哪一種結構,無論是否成功,無論遭到怎樣的指責和譏諷,或都會成為作者的一種新探索??墒菤赓|就不同了,它注定了一部小說的命運,注定它們將要如何安放,是擺在人家枕邊隨時誦讀,是擺在大學圖書館被人深刻研究,還是到了書柜底層落滿塵埃,被其他同類欺凌、壓迫,甚或剛從印刷廠熱乎乎地出來就進了冰冷的紙漿池。氣質是無法遮掩的,也是無法狡辯的,是有目共睹的,就像世界上所有民族都會擁有一個基本的大致相同的審美標尺一樣。
《陌上》擁有自己“清麗柔美”的氣質。 它干凈、整潔、素雅,帶著鄉野的清風,背襯著藍天白云。
《陌上》清麗的氣質來自華北平原上蒲公英的飄飛,當然更源于作者敘述的耐心,來自細碎之處的鄉野氣息的描摹,像極了生長在山坡、路邊、田野、河灘之處的蒲公英的平凡魅力?!按渑_起得早,把院子里的雪都掃了,堆到樹底下。 水管子凍住了,她又烤了半天。 接了水,做了飯,翠臺遲疑著,是不是該去新院里叫孩子們。 ”描寫人是這樣,描寫景物也是這樣:“樹影子瑣瑣碎碎的,落了一院子。 雞冠子花紅得胭脂似的,好像是,馬上就要紅破了。 美人蕉就收斂多了,肥大的花瓣子,嫣紅中帶著那么一點點的黃,艷倒是極艷的。 ”描寫人物關系也是:“娘就是一個刁人兒。 爹呢,卻是個老實疙瘩。在爹面前,娘的氣焰大得很?!焙喓唵螁蔚拿枋觯桶讶宋镪P系說得腳踏實地。
付秀瑩手中的筆自始至終都是“慢”的,看不出一點急躁情緒,就像她平靜的笑容。她用“沒有雕琢的清新”,將生活在芳村的女人、男人、孩子、村莊、灶臺、水井、田野……一筆一筆地勾畫。她用“好一副白描手眼”(李敬澤語),在講述“三個女人一臺戲,芳村的女人個個都有一臺戲”的同時,已經重新拓展了鄉土文學的疆域,讓“荷花淀派”不斷擁有新的解讀。
《陌上》更是一次中國傳統文學的張揚,不僅體現在敘述風格上,還體現在許多細微之處。比如在“目錄”的編排上,《陌上》大踏步地回到章回體,尤其是楔子,完全就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再現,簡明扼要地講述了劉家、翟家、符家的祖上、過去以及當下,還通過小賣部、磨坊、藥鋪、饅頭車等,以及各種節氣的過法,用不多的字數勾勒出了芳村的風貌,講述芳村的風土人情。然后接下去,再慢慢、細細道來。就像《水滸傳》里每個人物的出場,都要先有一番交待,說清長相、身世、性格,然后再說故事。 傳統寫作都不怕交底,不怕露出底牌,敢于上來亮出“劇本大綱”,讓讀者清清楚楚,這和當下盛行捂著、藏著、繞脖子的敘事方式格格不入,也與“曲徑通幽”的敘事謀略背道而馳。 付秀瑩用與當下作家、特別是 70 年代作家完全迥異的方式,歷經大膽的“敘述冒險”,在荷花吹拂下,嘗試新的寫作路徑。 而且付秀瑩的這次冒險,竟然洋洋灑灑地寫了那么多的字,頭也不回地走了那么遠的路,看上去如此堅決。
應該承認,付秀瑩完成了一次頗有意義的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敬意與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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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陌上》的過程,正是北方連續多日的霧霾天氣,窗外始終不見陽光與清風,應該本是納蘭性德“夜雨做成秋,恰上心頭”的憂傷、抑郁的心緒,但是《陌上》突然逆襲而來,心情大悅。
“芳村這地方,怎么說呢,不過是華北大平原上,一個最平常不過的小村莊。 村子里有男人,有女人。 也有老人,也有孩子。 雞鳴犬吠也有,是非恩怨也有。 ” 是的。 什么事、什么人都能在芳村找到。芳村不小,芳村很大,因為它濃縮了當下中國鄉村五彩斑斕的生活圖景,向文學長廊輸送了許多鮮活獨特的文學人物。 最重要的是,“芳村故事”證明了“芳村女子”付秀瑩追求“中國敘事”的不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