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明
多想再說一回"悄悄話"
周思明
得知作家、批評家陳沖先生去世的消息,我的心里不禁一驚——陳先生近年來不是一直都在活躍地搞文學批評嗎?《文學報》、《文學自由談》,庶幾成為他“晚年變法”的主陣地,前不久還在上面讀到他的文章,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上世紀80年代,我作為一名青年文學發燒友,一邊教書一邊寫小說,并廣泛瀏覽佳作,陳沖的中短篇小說《無反饋快速跟蹤》《會計今年四十七》《小廠來了個大學生》《廠長今年二十六》等也就自然闖入我的閱讀視野。當時的閱讀感受是,他的小說寫得很別致、精準、時髦,帶有自然科學的色彩和味道——后來方知,陳沖在大學讀的是數學系,難怪呢。后來,陳沖忽然銷聲匿跡,不那么火了,因而也漸漸消失在我的注意力之外了。
時光來到21世紀的第12個年頭,當時我已在諸多刊物發表了不少文藝評論文章,專著也出了幾本,并承蒙《文學報》的錯愛,接連在該報“新批評”??l表文章。一天,我在該報上看到一篇題為《完全不是那回事兒——跟周思明先生說說悄悄話》的文章。你道作者是誰?不是別人,正是陳沖先生。
實話實說,自打本人發表作品,還真沒有被誰撰文批評的事情發生。所以,當時的心情,小緊張、小興奮、小激動,甚至,不瞞你說,還有點小得意加小生氣——反正是怪怪的,復雜的,猝不及防的。讀罷文章,我自然產生了解釋或反駁的沖動,寫下《回歸常識,創作才有希望——也跟陳沖先生說說悄悄話》,也發表在《文學報》上。接著,陳沖又寫了長文《悄悄話答周思明先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陳沖的文章,整個一春秋筆法,既夾槍帶棒,又儒雅斯文。他說“我們倆給全國的評論家帶了一個好頭”(意思是好好說話,不搞批評之外的動作),這讓我這個小他19歲的晚輩為之動容。
陳沖的批評催我反思。一直以來,作為一名從事批評的寫作者,我都在無所顧忌地批評他人,很少能收到來自他人的批評。事實上,所有把文學真正當作事業的作家、批評家,都會珍視別人對自己的批評。批評的存在,會讓他們正視自己,了解自己的可能,發現自己的局限。正如有的作家說,能獲得嚴苛檢驗的人是有福的。我覺得自己也屬于那種有福的人。如果說,文學創作的價值在于讓人們認識生活和世界,認識和自己不一樣的他者,那么,文學批評和反批評同樣如此,它會幫助批評家認識自己處于什么狀態、什么位置,幫助他“認識你自己”。
陳沖搞文學批評,有一種“老言無忌”的精神,他不怕得罪他批評的作家和批評家。他曾經寫過一篇近兩萬字的文章,題為《我想要的“新批評”》,自嘲“把批評家都給得罪了”。陳沖喜歡“較真”,愛“抬杠”。據知情者說,在參加評獎、研討活動時,陳沖總是“會上說,會下抬,晚上吃完飯回到房間里繼續”。但抬杠中的陳沖從不生氣,總是慢條斯理,不慌不忙,一副非常享受這種機鋒相激的高級智力游戲的模樣。
那幾份刊有陳沖先生和我之間的“悄悄話”的報紙,我至今仍保存完好。我原本想,如果有機會和陳沖先生見面,我會主動向他問好,然后和他講起這件事,表達我真誠的感激。遺憾的是,如今,我只能撰此小文,和陳沖先生再說最后一回“悄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