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
純粹的寫作
陳九
說起海外寫手,不提則已,提起來難免一番感慨。我很羨慕國內專業作家的美妙人生,他們故事編得好,文字有個性,每每讀起都讓我感到慚愧。但不光是這些,更重要是他們瀟灑自如的作家范兒,出門采風啊,請個創作假啊,不干別的也能養家糊口呀。這種令人肅然起敬的社會地位是我的夢想,我的理想國。海外寫作可沒這個好命,倒是有些尷尬。生活本身是堅硬的,沒收入就沒飯吃,靠寫作怎么活?海外華文報紙的副刊,千字頂多二十美元,一萬字給你兩百塊。一萬字那么容易寫嗎?寫了,人家還未必采用。要怎么說海外作家女士居多,不打工也沒人責怪,能當作家何樂而不為呢?男人不行,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一家老小要靠你養活,你倒當作家了,純屬找抽型。
這么一說就清楚了,在海外堅持中文寫作得有榮辱不驚的氣度。有一次我們老同學在紐約聚會,我是人大工經系畢業的,同學中有很多是干金融或做生意的,他們湊一塊兒最愛聊股票、房子,要么就聊高爾夫球、滑雪。他們說滑雪不要冬天去,得5月份,去科羅拉多或瑞士,那時的雪質最好;滑雪分幾檔,綠的、藍的,最高級是黑的,人家專玩兒黑的,跳著芭蕾就下來了。咱沒這經驗,插不上嘴,一口一口地喝茶。過了半天有人問:九兄,還寫著呢?聽著就像還“勞教”著似的。
且不說像國內作家那般瀟灑,海外寫手連作家之名都難以承受。不管寫得如何,出門遇見生人,你最好別用“作家”介紹自己。如果有人問,你是作家陳九?我得趕緊聲明,喜歡,只是喜歡。海外中文寫作的業余狀態,很大程度上左右著海外寫手的心態,寫作畢竟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飯的事都算業余,業余就什么都不算。業余京劇演員叫票友,業余作家也只是愛好者,不算作家。這不僅是我個人的自嘲,現實生活中也確實如此。海外華人的行當五花八門,各行當均以掙錢為準。國內的作家能養家,所以算行當。而在紐約,作家不能養家,就不能算行當。本來么,美國是個英語國家,你的中文作品給誰看?沒人看你算什么作家?美國人知道你嗎?主流英文媒體承認你嗎?你得過諾貝爾文學獎嗎?沒有?去去去,邊兒待著去。
不光在海外不算作家,回國更不算。國內是中文之正統,是一條五千年不斷的漢文化大河。我回國就覺得自己心里沒底,不敢隨便開牙。文字這東西看似形而上,其實它像韭菜大蔥一樣是從土壤里拱出來的。海外中文寫作遠離母語環境,本來就先天不足,既缺乏比較,又難有借鑒。文字是在碰撞中發展豐富的,孤芳自賞很難出精品,更別說成什么大家了。順便說一句,有些海外寫手故意回避與國內文學界的接觸,裝作看不見,其結果只能是重復稚嫩,錯過繼承。對海外寫手來說,與其孤芳自賞,不如抽些時間多關注關注國內文學界的發展變化,讓文字感覺連著國內的脈搏,獲取無窮無盡的營養。國內好作家的好作品層出不窮,像打噴嚏能傳染一樣,一片一片的,雖不必都看但不應不看。
既沒面子也沒里子,在海外堅持中文寫作確實并不容易。為了寫下去,我必須努力工作,讓妻子兒女有體面的生活。在美國我讀過兩個碩士專業,一個是國際事務,這個專業未能讓我找到體面的工作;另一個是信息系統管理,這個學位才給了我養家糊口的本錢,成為一名公共部門的主任數據師。這個工作好壞兼半,壞的是責任重大,數據系統出問題會影響整個系統的運行,須慎之又慎;好的是,責任大,工作相對穩定,收入也相對合理,生活小康不必賒賬,妻子能安心地畫畫——她是畫家,兒女能用上新款手機,這樣我的長夜就安寧了。我可以當之無愧地躲進角落里,不接電話,別人叫我我敢裝聽不見。我怕被打擾,尤其在我施展變身術的時候,我在偷偷將自己變成故事中的主角,隨著情節一同飛翔,乘著想象的翅膀在無邊的自我中翱翔,把從小到大的恩愛情仇,把所有通過閱讀和道聽途說獲取的信息符號,浸在情感里,再像撒尿和泥一樣重組,像一個光屁股小男孩似的,在殘陽如訴的絢爛中,純凈地玩耍。別讓漂泊的恭卑黯淡我生命的意義,別讓逼仄的文化氛圍刺傷我的自尊,讓一切孤零零的感覺滾開,把所有贊美和輕蔑置之度外。
我的內心是我的夢,是五彩云霞空中飄,天上飛來金絲鳥。
或許這正是我當下的寫作狀態:一個幽靈,一個孤獨的幽靈,在紐約徘徊。我在紐約從事中文創作二十多年,經歷過很多寫手來來往往潮起潮落的過程。但無論如何,仍有不少人執著行走在這條無助的寂寞之路上,包括我自己。有人說文學是功利的,“語不驚人死不休”,我看未必。我的感覺恰恰相反。海外中文寫作雖說不倫不類,但起碼有一利:寫作動機是純粹的。因為熱愛而寫作,為構筑生命而記錄情感;能發表固然好,即便無人欣賞,只須貼在自己的博客上,還會繼續寫下去。這正是海外中文寫作經久不衰愈演愈烈的原動力。你可以理解為這是對孤獨的逃避,一種內斂自省的苦渡、清風明月的獨白,是無邊無際的安靜與放手,是為保持內心平衡,不被平庸的居家生活逼得去偷情或到大街上去放槍,而給自己創造的宗教。我覺得自己是一部蒸汽機車,所有煤炭都已填進爐膛,就這一鍋了,一槽兒爛,能燒多久燒多久,能跑多遠跑多遠,把所有滾燙的世俗拋開,天地悠悠長風浩蕩,讓我的多情和豐富在內心開花結果,然后腐爛。
如果說我是蕩起雙槳的小船,那我心底絕無 “小船兒推開波浪”的浪漫輕松。只愿孤舟苦渡,早日成為偉大中華文化的滄海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