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野蠻生長的“挑戰者”
陳歆耕
電視劇《羋月傳》曾在2016年熱播,現在來評說,從信息傳播角度看,顯然是不合時宜了。媒體總是追著熱點走的,哪有時隔半年多再來炒冷飯的?因此首先要說明,我不是寫該電視劇的評論,只是以此為例,來思考當下文學的一些問題。如此,本文就與信息傳播趕時效撇清了關系。
我很少看電視劇。前年交付一部書稿后,為了放松自己,讓自己無聊一段時光,連看過兩部。去年《羋月傳》熱播時,盡管媒體報道鋪天蓋地,因我正忙別的事,只是偶爾瞄過兩眼。今年春節后,有友人問我看過沒有,答曰:沒看。友人未再追問,看神情似乎覺得我沒看會有什么遺憾似的。正好節后一段時間啥事也不想做,就從網絡上搜到了這部電視劇來再次打發無聊的時光。
電視劇確實抓人,情節跌宕、懸念迭起,人物被一次次地推入絕境而又峰回路轉。如果不是自我控制,可以吸引你廢寢忘食。81集,看了半個月。劇情反映的這段歷史和主人翁,在我歷史知識的庫存里幾乎處于空白區。什么“羋八子”,過去聞所未聞。看了電視劇,然后再來看小說。對小說文本,無疑要經過更為嚴苛的閱讀檢驗。因為故事情節已經知曉,靠懸念已無法形成閱讀驅動力。所幸的是,小說文本仍然非常耐讀。這取決于它與電視劇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相比,有無法取代之處。有三個關鍵因素:一是文字優雅,因作者長期對歷史典籍的浸潤,形成了散發濃郁古風的文字描述能力,耐人咀嚼;二是借助超常想象力所營造出的生活質感,讓閱讀者覺得情節、細節、人物形象皆血肉豐滿;三是作者不僅僅停留在對歷史大勢的詩意描述,而是將筆墨聚焦于人、人性上,運用現代小說的技能,對人物性格的變異、心理活動,進行了合情合理的呈現。主要人物性格的變化、情節的推進都有內在的邏輯作支撐,完全不同于當下文壇流行的某些碎片化敘事。
也許是我的閱讀趣味存在偏見,凡是用碎片化方式寫出的長篇小說,迄今為止,沒有一部能讓我讀完。有很多名家將此當作“先鋒”,而我認為這種寫法是以“先鋒”的名義,遮蓋自己駕馭不了長篇小說的短板。碎片化或散文化寫法,如果用之于中短篇或許可以接受,如果用此手段寫大部頭,一部數十萬字的小說沒有整體性的邏輯結構,而是用一堆“雞毛”細節或知識卡片來堆積,產生的不是閱讀快感、期待而是折磨。當下文壇,尤其是被歸類為純文學的小說家,有些并不具備寫作長篇小說的能力。他們的想象力、故事情節的結構能力、融會生活經驗的能力,都不適合長篇小說的寫作。但不寫長篇的小說家似乎很難在文壇上立足,為此浮名所累,很多人實際上是如擠牙膏般堆積長度。再加上有很多的吹鼓手,為此類失敗之作進行褒獎性的文學解讀,給某些作家和讀者營造出虛幻的文學質地,讓他們獲取了與實際文本不相符的美譽度。但時光如風,它會很快地將虛幻的泡沫吹得了無蹤影。蔣子龍先生多年前曾說,當代作家已經喪失了創造故事的能力,應該指的就是這一部分作家。而在另一部分新生代作家筆下,創造故事的能力,幾乎在奇跡般地復活和野蠻生長。這一部分作家,就是當下頗為讀者所追捧的網絡文學作家。
雖然我不是網絡文學的專業研究者,但作為一位曾經的文學媒體的運營者,對此也有長期的跟蹤關注。從廣義上說,凡在網絡上發布的文學作品,皆可稱之為網絡文學;從狹義上說,在網絡上最適合生存的具有網絡特征的文體是類型小說。起點中文網最初能夠成功創造閱讀收費模式,依賴的就是類型小說,諸如《鬼吹燈》《盜墓筆記》等。而閱讀這類小說的讀者,大多是從閱讀動漫、玩網絡游戲的人群中延續而來。我也曾整合微型小說資源,試圖走出一條同樣的收費閱讀的路徑,實踐證明是不成功的。因為大量微型小說的作者,寫作手法與所謂純文學圈子的小說寫作是一個套路,只是篇幅更為短小而已。由于篇幅短小,難以展開更為豐富的想象和曲折的故事情節,對讀者激發不出付費閱讀的欲望。盛大網絡收購起點網后成立盛大文學公司,曾大量收購純文學名家的小說版權,試圖產生數字化收費閱讀的市場回報,實踐證明也是不成功的。因為這是兩種幾乎完全不同類型的文本,以及完全不同的閱讀人群,根本無法交融。
最初的網絡類型小說,給我的印象是:作者的想象力極為豐富,并因這超級想象力而創造出曲折奇幻的故事情節,這樣一種特質是純文學圈子里大多作家所不具備的。他們最擅長的就是編故事。其二就是它的著力點在娛樂,而不是對人的情感抒發和對人性的探索,也無承載某種價值理念的自覺,純粹為的就是娛樂、好玩。相比較那些苦澀無趣也無深刻內涵的純文學的小說文本,類型小說更能吸引年輕的閱讀者。他們不需要通過閱讀小說來接受教化,他們需要的是輕松好玩。裝神弄鬼、故弄玄虛不是問題,只要能給他們帶來感官刺激、博得開心一樂就好。有評論家譏諷這類小說與民國時期的地攤小說沒有太大不同,當然是有道理的。應該說,初期的類型小說,它的可讀性、娛樂性,甚至超過了民國通俗小說。這一類小說,只要無害,仍然有它存在的理由,并且具有很大的市場空間。而大多數走純文學小說路徑的作家,也不把它放在眼里,總覺得它們是不入流的。
迄今為止,大量的類型小說仍然停留在上述層面——網絡文學的1.0版。但我們同時也欣喜地看到,類似《羋月傳》這樣的歷史小說,正在完成類型小說的轉型升級,不僅具備很強的故事性,同時在對人物的刻畫、人性的探索、生活的思考、駕馭語言文字的功力方面,已經顯示出兼容類型小說和純文學小說兩者的特質。它超越了大多類型小說,也超越了那些純文學小說不成功的先鋒探索,具有了中國氣派小說的美學特征。它們成為改變當代小說版圖的強有力的“挑戰者”。有些評論者簡單地用“宮斗”將之歸入到一種娛樂化的類型小說里去,如果不是懷有某種傲慢和偏見,也是不客觀的。這一部分小說或可稱之為網絡文學的2.0。
其實,我是不贊同以網絡文學和純文學這樣的人造概念,來對文學進行歸類的。那個有點自甘“另類”的網絡文學排行榜,是令人覺得可笑的。本文為方便闡述,也用了“網絡文學”的概念。文學只有好、差之分,衡量它們不應有兩套美學標尺和體系。它們之間并沒有截然不可逾越的邊界;正如布魯姆所說,所有的經典都打通了精英與世俗的邊界。誰能獲得更多的讀者,誰能經受住時光的閱讀檢驗,誰才能進入經典的行列。所有的小說,都得接受同一美學標準的檢測。某些概念或可方便專業研究者,但對讀者毫無意義。
對于評論者來說,對那些上世紀80年代成名的作家的小說新作,甭管寫得如何,連篇累牘地為之唱贊歌是安全的。因為他們已有的文學地位,使得人們相信評論家的眼光不會有什么問題。但如果要為一位地位尚未得到文壇確認的小說家做熱情洋溢的褒揚,則往往要冒一定的風險,他的藝術感覺一旦有問題,將會貽笑大方。正是這樣一種自我防護意識,使得一些評論者寧可在枯木上尋找不朽的質地,也不愿在山野林木中發現那些可以成為大樹的新苗,甚至對已經蔥蘢葳蕤的大樹視而不見。
網絡文學的不少作家,正處于這樣一種尷尬的境域。他們在讀者中俘獲了大量的粉絲,但在那個所謂高雅的文學評論圈卻很少見到有關他們作品的評介。諸如《羋月傳》,在當當圖書網可看到近萬的讀者跟帖式的評論,卻很少有專業的評論家去關注。這些不知名的讀者跟帖,雖然僅僅三言兩語,但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們的點評是發自內心和真誠的。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現象。我們的評論界,似乎是反讀者而行之的。一些論者,雖然有各種專業的頭銜一大堆,但因各種因素,已經喪失了基本的藝術感受和判斷能力。因此,我在買書時,往往更相信那些如伍爾夫所說的未經錯誤文學理念“污染”的讀者的直覺,而對某些專業評論家的推薦極不信任。
還是以蔣勝男的《羋月傳》為例。我對這樣的小說家是非常欽敬的。在讀大學時,我也曾動過寫一部關于王安石的歷史小說的念頭,為此在圖書館還抄錄了數百張卡片。但我終于還是未能寫出這部王安石的歷史小說來。原因何在?姚雪垠先生在談歷史小說寫作時,提到了歷史小說家應該具備的幾個條件:“第一,他應該是一位有修養的小說藝術家,懂得長篇小說的美學;第二,他對于自己要寫的小說題材是一位淵博而精深的史學家;第三,也應該是一位優秀的思想家,而不是在歷史見解上人云亦云。”這三個“家”的標準很高,筆者一個也不具備,難怪寫不出王安石的歷史小說。如果用這三個“家”的標準來觀察蔣勝南的歷史小說創作,我覺得她未必都是“家”,但三個特質卻是具備的。她有整體把握長篇小說藝術的能力,這個能力是靠小說家心鶩八極的超級想象能力來支撐的。有了這個能力才能將近距離的生活經驗融會到歷史語境中去,創造出歷史上可能發生的可以觸摸的場景和人物來。其二,作者對所寫的歷史有著精深的研究和積累,這在她的文本中可以看出來,涉及到特定歷史生活的種種知識、常識,作者諳熟于心,并在每一章后作了部分標注。作者將《詩經》中的很多精彩段落,自然無縫地引入到文本敘事中,無任何生硬突兀之感。我還注意到,作者在寫小說之外,還著有非虛構的闡述歷史的散文、隨筆,如《歷史的模樣》《權力巔峰的女人》等,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的人文功力與積淀。作者對于所書寫的歷史,未必達到思想家的高度,但作者有自己獨特的感悟和史識,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像《羋月傳》這樣的優秀歷史小說,出自蔣勝男的筆下,是多種特殊的才華因素化合而成的,是史學家的研究功力與小說家的想象力、文學性敘事能力高度融合的結晶。這樣的小說文本,應該放到當代最優秀的小說的行列中,持續進行更深入的分析與解讀。
該小說寫的是戰國紛爭時期,秦國宣太后的人生經歷,也必然涉及到秦國何在“大爭之世”的崛起,聯想到前一段有人在電視劇《大秦帝國》播出時,對大秦帝國崛起模式的質疑。我覺得對歷史進行反思和批判,拋棄糟粕,吸收菁華,是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的共同責任。但如果因為文學作品一涉及那段歷史,就認為是宣傳暴秦、就是對秦王朝焚書坑儒持肯定態度,這就把對歷史的重新認識和解讀簡單化了。簡單套用史學的觀點來衡估小說也不適當。小說寫的是歷史中的人性、人性中的歷史,與史書上的歷史是無法在一個尺度下作比照的。從《羋月傳》中,我未看到任何反現代文明的價值觀。因此,我們沒有必要先入為主地用某種偏見來介入到根本不存在的小說文本中去。在作者的一篇談秦宣太后的史料文章中,我看到她對宣太后執政中的問題是有清醒認識的。該文談到今人發現的秦兵馬俑,更有可能是宣太后的陪葬物,而非秦王的陪葬物:“宣太后身為楚女殺楚王;身為秦惠王妾而殺盡秦惠王諸子;嫁于義渠王而滅義渠;得趙國之助而坑殺趙國數十萬人,一生做出種種肆無忌憚的逆天行為,必然會為了自己死后在黃泉之下的命運而擔心,而作為一個曾經統帥百萬雄師的女霸主,她必然迷信武力,因此為了自己死后著想,帶著一支龐大的軍隊下黃泉,也是非常可能的事。”但我們看到,小說中的羋月與史實中的羋月是完全不同的。小說構造有它不同于史實的、情感的、人性的、心理的內在邏輯。
類似蔣勝男等一些優秀小說家和不為某些主流評論家所接納的作家,實際上正對當下文壇構成有力的沖擊。他們的作品,不僅通過傳統書籍,也通過影視、微信、網絡、視頻等新媒體傳播,正在改變著文學的版圖,創造著新的文學生態。有些自命清高的專業人士故意視而不見,有些才華已經枯竭、靠玩概念來支撐的所謂純文學小說家,將他們打出“精英圈”,但這無礙于他們攻城掠地,正在進入更多讀者的視野,也必將走向中國文學的未來。
《華文文學研究的前沿問題》
古遠清 著 花城岀版社出版
這本古遠清自選集,不僅有對陸臺港當代文論的連環比較、對香港文學史書寫的反思和《臺灣文學關鍵詞》這類有創意的文章,而且有批評日本藤井省三、加拿大馬森、臺灣陳芳明有關華文文學史著作的論文,充分顯示了這位曾和某文化名人交戰過的“學術警察”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