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也,任競澤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東人詩話》中的“以蘇濟黃”傾向
馬 也,任競澤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東人詩話》作為朝鮮高麗朝與李朝更替時極具轉折意義的詩話,其詩論傾向在深受我國江西詩派影響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承繼了高麗朝詩人的創作觀,從而形成了在詩歌批評方面的“尊黃”和詩歌創作論方面“崇蘇”的不同傾向。更進一步的是,這部詩話在其整體價值追求上表現出了“以蘇濟黃”的風貌,展現了朝鮮文人作為接受者在面對我國文學作品和理論批評傳入時的獨立思考能力和批判精神。
《東人詩話》;江西詩派;徐居正;蘇軾;黃庭堅
朝鮮古代詩學從高麗朝后期的12世紀末13世紀初開始接受宋代江西詩派,這是朝鮮第一部詩話《破閑集》作者李仁老生活的時代。[1]然而,也是在這個時期,江西詩派的影響方興未艾,文人們對蘇軾卻是情有獨鐘。由此,這一現象對李朝初期出現的《東人詩話》在創作方面的價值傾向產生了不可否認的重要影響。
在高麗朝時期的幾部詩話中,筆者發現“蘇黃”之稱已經開始被朝鮮文人所使用了。然而不同于我國文學史上的“蘇黃”并稱,朝鮮文人在此時使用“蘇黃”之稱時并不太關注“蘇黃”的不同與對立,幾乎只限于對宋朝江西詩派的代稱。在《破閑集》和稍后出現的《補閑集》中筆者找到了相關的痕跡:
及至蘇黃,則使事益精,逸氣橫出,琢句之妙可以與少陵並駕。[2]12
近者蘇、黃崛起,雖追尚其法,而造語益工,了無斧鑿之痕,可謂青于藍矣。[2]29
李學士眉叟曰:“吾杜門讀蘇黃兩集,然后語遒然韻鏘然,得作詩三昧。”[2]89
在上面引用的三則詩話里,我們能夠看出,朝鮮文人在高麗后期已經開始接受江西詩派。不過,此時將二者并提,并沒有像我國傳統理論批評中過多強調二者的差異,在論述時所見到的諸如“使事”“酌句”“造語”“斧鑿”等等都是談江西詩派重視用事和琢煉的情形。但是從三則詩話中所表現出的傾向看,此時詩話中出現的“蘇黃”,只是披著江西詩派的外衣,在創作追求上仍然是“崇蘇”的。從“逸氣橫出”,“了無斧鑿之痕”到“得作詩三昧”,無不體現出其在創作觀念上不只限于“使事”“琢句”,而是有更高的價值追求,其關注的是詩歌的精神風貌,以及提出“詩家三昧”的陸游所主張的“詩外功夫”,此時的朝鮮文人具有非常強烈的現實精神。
然而,僅從“蘇黃”的內涵偏向論述高麗文人的“崇蘇”傾向,的確有些過于單薄,朝鮮文人對于蘇軾的具體態度又是怎樣的呢?于此,筆者在下文將給出高麗詩話以及《東人詩話》中出現的直接論述。
據考證,蘇軾文集于高麗高宗(1192—1259)時被朝鮮刊行。[3]從《東人詩話》中便能直接找到相關的文字記載:
高麗文士專尚東坡每及第榜出則人曰三十三東坡出矣。[2]185
從徐居正的記載中我們可以得知,當時的文人普遍形成了“學蘇”的風尚,“三十三東坡”也許是夸張,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蘇軾于高麗后期在朝鮮文人中間的影響之廣泛。當時,崔氏武臣政權當政,政治統治處于黑暗時期,文人政治抱負難以實現,甚至一些文人的人生經歷與蘇軾極為相似,由此也使得高麗文人對蘇軾的接受幾近情有獨鐘。從筆者手頭的資料來看,高麗文人專尚東坡之風大致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對東坡人格的尊崇
在《東人詩話》上卷中有這樣的一則記載:
東坡平生功名出處自比白香山,牧隱亦嘗以東坡自比。熙寧中王安石以新法誤天下,東坡有《山村五絕》,有“邇來三月食無鹽,過眼青錢轉手空”等句,坐議時事謫南荒,謂其詩曰“烏臺詩案”。牧隱謫長湍,《寄省郎十首》有“黜僧還恐似王輪,滿庭青紫絕無人”等句,為臺官所彈,禍且不測,其視烏臺詩案,亦無幾矣。[2]172
在這則詩話中出現的“牧隱”為高麗后期詩人李穡(1328-1396),其人生經歷與東坡極為相似,因其敢于直言,被置于極刑,并被流放,史稱“牧隱詩案”。[4]李穡在其詩《山水圖.節東坡煙江疊嶂圖詩句》中有這樣的詩句:“君從何處得,去路無由緣。故人應有招,云散山依然。”這是他變用蘇軾詩歌《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而作的。蘇軾有“江山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還君此畫三嘆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之句。[5]195蘇軾的這首詩是寫于“烏臺詩案”之后,雖然悲慨,但卻在失意中探尋一種豁達的人生境界。顯然,正是李穡敬仰和學習蘇軾達觀的人格,這才有其變用的這首詩。
2.對蘇軾創作觀念的接受
對于蘇軾的創作風格,高麗文人可謂是推崇備至,在高麗時期的詩話中可以看到一些直接論述,如崔滋的《補閑集》中就有相關的記載:
今觀眉叟詩,或有七字五字從《東坡集》來。觀文順公詩,無四五字奪東坡語,其豪邁之氣,富贍之體,直與東坡吻合。[2]98
陳補缺讀李春卿詩云:“啾啾多言費毫,三尺喙長只自勞。謫仙逸氣萬象外,一言足倒千詩豪。”吳芮公曰:“逸氣一言可得聞乎?”陳曰:“蘇子瞻品畫云,摩詰得之于象外,筆所未到氣已吞。”[2]99
這三則詩話分別是從崇尚蘇軾創作風格,追隨蘇軾進行創作實踐以及論述蘇軾詩歌創作觀念等三方面來表現文人們對蘇軾創作風格的鐘愛與創作觀念的承襲。在論述蘇軾創作觀念時,朝鮮文人抓住“氣”這一文論范疇展開學習與進行詩作批評,對蘇軾“了無斧鑿之痕”的詩歌風格大力推崇。而且,我們在高麗朝的詩話著作中總能見到文人諸如“率然而作”這樣的評價字眼,同時“氣”“意”等文論范疇也頻頻出現。
因此,雖然也有相關的文獻記載高麗朝已經開始接受江西詩派的影響,但是此時幾乎一邊倒向了“學蘇”,這一點對李朝初期的文人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這種風尚也繼續沿襲到李朝初期。不過,此后隨著我國江西詩派的深入影響,在這部處于歷史交替時期的《東人詩話》中的價值風貌已有了鮮明的變化。徐居正在詩論中表現出了很強的學習江西詩派的痕跡。
徐居正在詩歌批評中一改高麗朝“專尚東坡”之風氣,流露出了很強的“尊黃”意識,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在徐居正看來,學詩之人在學詩初始應該將注意力集中在音律詞句方面,而像東坡之詩是“非學可到”的,他倡導學詩之人應首先打好基礎。在其詩話中有直接的論述:
稼亭、牧隱父子相繼中皇元制科,文章動天下,今二集盛行于世。牧隱之于稼亭,猶子美之于審言,子瞻、子由之于老泉,自有家法。評者曰:“牧隱之詩雄豪雅健,天分絕倫,非學可到;稼亭之詩精深平淡,優游不迫,格律精嚴。”[2]213
在這則詩話中,特別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徐居正將高麗朝詩人牧隱比作蘇軾,稱其“天分絕倫,非學可到”,由此可以看出徐居正并不是完全否定了高麗朝文人的學蘇風氣,他只是認為東坡之詩充滿了天才的想象與創造力,其藝術水平值得尊仰肯定,但對于初學者來說確實非常困難。在其詩話中,還提到宋代王安石學蘇軾時終“不能及”的例子:
半山與東坡不相能,然讀東坡《雪后》“叉”韻詩,追次至六七篇,終曰:“不可及”。時人服其自知甚明。[2]190
徐居正用“自知甚明”這樣似乎是充滿嘲諷的語氣議論王安石試圖“學蘇”的做法。他這樣去論述也在某種程度上是給當時的朝鮮文人以一種警示。從而,在其詩話著作中便大張旗鼓地討論江西詩派的種種詩法,企圖給后來的學人一種借鑒。黃庭堅所代表的江西詩派的詩歌創作對學詩之人來說是易于掌控的,他說道:“近世學者不學音律,先作樂府,欲為東坡所不能,其為誠齋、后山之罪人明矣。”[2]183
在這三則反例中,我們能鮮明地感受到徐居正對于“蘇黃”的不同傾向,他同高麗朝文人一樣對蘇軾堪稱尊崇有加,認為其“不可學”也是“不可及”的,而對傳入朝鮮的以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詩派則是注重詩法的學習并大力借鑒了黃庭堅為代表的論詩方式,從而讓我們已然能初步感受到徐居正“以蘇濟黃”的理論傾向了。
徐居正雖然在“學詩”方面強調要先學音律詞句,但是他在上卷最開始便強調不能單方面地追求辭藻與煉字,總體上應該以“意”為主,這個主張也證明其在接受江西詩派時深得其旨,并沒有走向極端。他在著作中舉了這樣的例子:
金學士黃元登浮碧樓,見古今題詠,不滿其意,旋焚其版,終日憑欄苦吟,只得“長城一面溶溶水,大野東頭點點山”之句,意涸痛哭而去。
黃元因為過分注重詞句而最后落得“意涸痛哭”的下場,從而以一個反例為后來學人開辟了一條作詩行吟的標準。這一則詩話為其擺出自己鮮明的“不可以辭害意”的立場打開了大門,于是便緊接著有了下一則詩話:
陳司諫“雨余庭院簇霉臺,人靜柴扉畫不開。碧砌落花深一寸,東風吹去又吹來。”砭者曰:“落花稱深一寸,似畔于理。”余曰:“趙退庵之‘蒲色青青柳色陰,路上飛花一膝深。’其曰一膝,則又深于一尺矣。況太白詩‘燕山雪花大如席’,又曰‘白發三千丈’”是不可以辭害意,但當意會爾。
由此,徐居正在這部詩話中確立了“以意為主”的理論傾向,即使應該學習黃庭堅一派的詩法,也要強調“意”的重要性,為其在整體詩學追求上打下了理論基礎。
對于黃庭堅提出的“脫胎換骨法”,徐居正在這部詩話中采用大量篇幅倡導后人學習使用,同時也將“用事”是否有來處以及精切與否當作了談論詩歌優劣的標準之一。
一方面,他在幾則詩話中非常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這種立場:
古人作詩,無一句無來處。[2]167
詩不蹈襲,古人所難。[2]170
古人詩多用經書語。[2]188
凡詩用事當有來處,茍出己意,語雖工,未免砭者之議。[196]高麗忠宣王入元朝,開萬卷堂。一日,王占一聯云:“雞聲恰似門前柳。”諸學士問用事來處,王默然。益齋李文忠公從旁即解曰:“吾東人詩有‘屋頭初日金雞唱,恰似垂楊裊裊長’。以雞聲之歡,比柳條之輕織。我殿下之句用是意也。且韓退之《琴詩》曰:‘浮云柳絮無根蒂’,則古人之于聲音,亦有以柳絮比之者是矣。”滿座稱嘆。忠宣詩茍無益老之救,則幾窘于砭者之鋒矣。
徐居正不僅指出“古人”所謂的“無一句無來處”之普遍現象,同時也從反面用高麗忠宣王作詩后不知自己詩句的來處而被嘲諷的例子告誡學人,在作詩時若不關注自己用事的來歷,即使做到語意精切,也會成為眾人嘲諷的對象,是得不到認可的。
另一方面,徐居正在具體的詩歌批評中廣泛使用了這個標準,成為他評詩的手段之一:“余嘗愛鄭圓齊公樞《讀〈中宗紀〉》詩:地下若逢韋處士,帝心還愧點籌無。語雖用唐人‘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之句,點化自妙,真得換骨法。”[2]208在這一則中徐居正將朝鮮文人的詩句與我國唐人詩句作以比較,并用黃庭堅的“換骨法”作以審度,認為這句詩點化自妙。從而表現出了非常強的承襲江西詩派詩法的意識。在這方面,徐居正在這部詩話中所例舉的例子很多,大部分是用朝鮮詩句與李白、杜甫、蘇軾等大家作以參照,顯示出朝鮮文人對我國唐宋詩人的學習是非常深入的。例如:
李文順平生自謂擺落陳腐,自出機杼,如犯古語,死且避之。然有句云“黃稻日肥雞鶩喜,碧梧秋老鳳凰愁”,用少陵“紅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之句。[2]170
李政丞混《浮碧樓》詩:“永明寺中僧不見,永明寺前江自流。山空孤塔立庭際,人斷小舟橫渡頭。長天去鳥欲何向,大野東風吹不休。往事微茫問無處,淡煙斜日使人愁。”一句二句本李白“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四句本韋蘇州“野渡無人舟自橫”,五六句本陳后山“度鳥欲何向,奔云亦自閑”,七八句又本李白“忽為浮云蔽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之句,句句皆有來處,裝點自妙,格律自然森嚴。[2]168從確立學詩與評詩標準,再到批評實踐,徐居正在“無一句無來處”這一點上可謂是花了很大的心思。除此之外,他在接受江西詩派的詩法時也將“煉字鍛句”推崇到了很高的程度。
在煉字方面,徐居正直接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凡詩妙在一字,古人以一字為師”。[2]174他在多則詩話中討論了自己對詩中的某一字到底怎樣安置的看法,讓我們看到了他在這方面的重視程度。比如:
金直殿久,嘗有聯云:“驛樓舉酒山當席,官渡哦詩雨滿船。”卞文肅公季良曰:“當字未穩,宜改臨。”金曰:“‘南山當戶轉分明’當字有來處。”卞曰:“古詩有‘青山臨黃河’,如金者豈知臨字之妙乎?”金竟不屈,終不能一字相師,義安在乎?然今之評者曰:“臨字不如當字之穩。”
在這則詩話中,文人們為了詩句中究竟該用“臨”字還是用“當”字爭論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在這里徐居正以字是否為“穩”作為判斷用字是否貼切的標準,也就是說,用字是否得當主要看是否能恰合語境,對詩句的整體效果有利。這也在某種程度上暗合了黃庭堅“句中有眼”,“點鐵成金”的思想,也能看出徐居正在詩法方面“尊黃”時可以做到靈活有致,不會單獨將某一條作為金科玉律。
在句法方面,徐居正強調詩人們應做到對仗,但不能有重疊。他指出“天下無無對之句”[2]189,并舉了東坡的“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作為例證之句,認為該詩句為“奇對”。此外,他還認為“句法不當重疊”。[2]194如淮南小詞“杜鵑聲里斜陽暮”,蘇東坡曰:“此詞高妙。但既云斜陽,又云暮,重疊也。”
因此,徐居正的“尊黃”意識以“東坡不可及”作為開端,將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詩派的詩法作為學習模仿的榜樣,從煉字鍛句到用事再到脫胎換骨法等方面的研習,不僅體現出朝鮮文人謙卑的學習心態,也體現出他們在面對“蘇黃”時靈活變通的態度,從而也為我們探尋徐居正在《東人詩話》中流露出的“東坡情結”敞開了大門。
在《東人詩話》中,隨處可見的是徐居正對黃庭堅一派詩法的發揚與在批評實踐中的運用,而筆者在上文曾指出,此時的朝鮮文人正是認為“東坡不可學”、“不可及”,才退而求其次以黃庭堅的詩法作為學詩要義的。所以他們不僅繼承了高麗朝的傳統,也在詩歌整體風貌的追求上時時刻刻流露出了其內心的“東坡情結”。這種情結大致表現在“學黃”時仍不忘東坡風尚以及直接表露對蘇軾的鐘愛這兩方面。筆者從文獻中將之挑選整理了出來,以期對《東人詩話》的整體風貌有一個更全面的認識。
在學習江西詩派的詩法時,徐居正依然在某種程度上帶著他內心的“東坡情結”,對朝鮮文人的詩作加以點評:
金員外克已《醉時歌》:“釣必連海上之六鰲,射必中日中之九鳥。六龜動兮魚龍震湯,九鳥出兮草木焦枯。男兒要自立奇節,弱羽織麟安足誅。”語甚豪壯挺杰,其意本少陵“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其詞本涪翁“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湖葉秋菊之英。”雖用二家語詞意,渾然無斧鑿之痕,真竊狐白裘手。[2]164
在這則詩話中,徐居正除了像之前一樣分析詩句的來歷,也在分析過后對詩句的總體風貌作以點評,并用“渾然無斧鑿之痕”這樣的標準去衡量該詩,讓我們仿佛能嗅到其字里行間所流露出的價值傾向。而在筆者整理的另一則詩話中,這種傾向便愈發明朗直接了:
一日濮陽吳君世文與金東閣瑞廷、鄭員外文甲置酒林亭,文順亦與會,吳以所著三百二韻詩索和,文順援筆步韻,韻愈強而思愈健,浩汗奔放。雖風檣陣馬未易擬其速。東方詩豪,一人而已。古人詩集中無律詩三百韻者,雖歲月鍛煉尚不得成,況一瞥之間操紙立成乎?[2]166
在這則詩話中,高力詩人李奎報與文人們飲酒賦詩時,表現出了非常杰出的創作才華,在“一瞥之間操紙立成”,而且作的是三百二韻的律詩。此時,徐居正一方面嘆服其在短短的時間內詩韻皆和,一方面也稱贊“浩汗奔放”的詩歌風貌,從而在稱李奎報為“東方詩豪”的同時也流露出對蘇軾創作風尚的尊崇。
徐居正從東坡作詩能“即境”,能“出肺腑”,具有“清絕”“超邁”之“氣象”等方面表露其對蘇軾的崇仰的。
首先,徐居正在其詩話中提出了這樣的論斷:“作詩非難,能造情境模寫形容一言而盡,此古人所難。”[2]202也就是說,徐居正認為詩人能將自己遇到的情境寫得非常清晰明暢是很難的,這一認識也符合我們通常的藝術規律。然而,筆者在另一則詩話中找到了相關的例證:
太白《潯陽感秋》詩:“何處聞秋聲,蕭蕭北囪竹。”東坡《漱玉亭》詩:“高巖下赤日,深谷來悲風。”能寫即境語。印學士份《秋夜》詩:“草堂秋七月,桐雨夜三更。倚枕客無寐,隔窗蟲有聲。”其清新雅絕不讓二老。[2]200
“此古人所難”之事,在這則詩話中徐居正認為蘇東坡是可以做到的,并且舉了相應的詩句作為例證,從而將東坡的形象樹立在了學人的心間,也將自己的東坡情結表露無遺。
其次,徐居正批評實踐中提出的“詩出肺腑”與“詩能感鬼神”等主張事實上也是在暗合蘇軾的作詩主張。蘇軾曾提出“詩要有為而作”[6],也就是說詩歌應該反映作者的真實感受,在這一點上徐居正在論詩時也在積極地向東坡靠攏。例如:
李侍中公遂《下第》詩曰:“白日明金殿,青云起草廬。那知廣寒桂,尚有一枝余。”林西河椿《下第》詩:“科第未收羅隱恨,《離騷》空寄屈平哀”。又曰:“科第由來收俊杰,公卿誰肯薦非才。”其氣象大不同。李終得大魁入臺衡,林竟不第。詩出肺腑,或者天其先誘乎?[2]201
這則詩話中李詩雖然比林詩在表達感情上要婉約含蓄,但卻能從中感受到深切的進取仕途之心情。其將自己的情感巧妙地化用在詩句的“用事”之間。從而做到了“托物比況”,情融入境。林詩雖然在語句間直白表露了自己的情感,但卻在詩中并沒有達到“詩出肺腑”的氣象,淺白直露反而有害于情感的抒發。
最后,徐居正在這部詩話里也大量運用“氣象”這一文論范疇作為自己品評詩歌的標準,提出了“詩當先氣節而后文藻”的理論主張。一方面是受到我國“氣論”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在表達對蘇軾詩歌境界的向往和追求。
李陶隱《登松山》詩有“飛上危巔一瞬間”之句,論者以謂有躁進之氣,果不大施。益齋《登鵠嶺》詩“徐行終亦到山頭”,論者以謂從容寬緩,有遠大氣象,果能輔助五朝,功名富貴終始雙全。詩者,心之發氣之充,古人以謂“讀其詩可以知其人”,信哉![2]214
蘇軾在其《李太白碑陰記》中也曾鮮明地指出“士以氣為主”,詩歌之“氣”往往與詩人的個人情志修養有關。在這則詩話中,“論者”對陶隱和益齋為人的判斷是從其詩歌中入手的,并且也得以證明。在這一點上,徐居正很大程度上吸收了我國的“文氣論”傳統,積極倡導作家的個人情志在詩句中的重要作用,有利于彌補在學詩中一味地“尊黃”之弊端。此外,徐居正還利用“氣象”這一范疇直接品評東坡與朝鮮文人的詩句,并提出了“清絕豪邁”的美學追求,使得東坡在《東人詩話》中的形象更加鮮明而完整。
李正言存吾平生慷慨不群,其論逆盹一疏文章氣節直與日月爭光,為詩亦豪邁絕倫。其《送湖奉使還臺州》詩云:“秋風不識留君意,直送飛艎到浙江。”讀其詩,其氣象可知。[2]211
太白《潯陽感秋》詩:“何處聞秋聲,蕭蕭北囪竹。”東坡《漱玉亭》詩:“高巖下赤日,深谷來悲風。”能寫即境語。印學士份《秋夜》詩:“草堂秋七月,桐雨夜三更。倚枕客無寐,隔窗蟲有聲。”其清新雅絕不讓二老。[2]200
在這三則詩話中,我們不僅能看到徐居正用“氣”這一范疇品評詩歌,在后兩則中也能非常明確地看到他的詩歌美學傾向,在其看來蘇東坡的詩歌清新雅絕,豪邁絕倫,由此也在這部詩話中多次運用“清絕”“豪邁”等意象品評詩歌,并將這兩者意象與“氣象”結合起來,其對詩歌整體的美學追求至此便交匯而成了。筆者認為,這也是徐居正“東坡情結”最高妙的流露。
從高麗后期專尚東坡之風,到后來隨著江西詩派影響的深入,“學黃”在文人之中廣泛開展。但是朝鮮文人在其學習漢詩的過程中,并不滿足只學詩法,而是在前期傳統和獨立批判精神的相互影響中始終不忘東坡,對于遙遙“不可及”的東坡之詩頻頻流露出內心的鐘愛。在《東人詩話》中,徐居正一方面倡導文人學詩,用江西詩派的一套詩法品評詩歌,一方面也在大力主張作詩“氣節”的重要性,從而形成了以學黃詩為基礎,以東坡“氣象”為導向的價值傾向。筆者在這部詩話中整理出了其在面對這一問題的直接論述:
古之詩人立意措詞雖不同,要皆各臻其極,歸之于正而已。[2]200
梅圣俞、蘇子美齊名一時,二家詩格不同,蘇之筆力豪俊,以超邁橫絕為奇;梅則研精覃思,以深遠閑淡為高。致各臻所長,雖善論者未易甲乙,然歐陽子隱然以梅為勝。李陶隱,鄭三峰齊名一時,李清新高古而乏雄渾,鄭豪逸奔放而少鍛煉,互有上下。[2]175
在這兩則詩話中,徐居正表示江西詩派與蘇軾“詩格不同”,“各臻所長”,二者作詩的路徑方法不同,江西詩派的詩人往往“研精覃思”,蘇軾則以“筆力”見長,從而顯現出不同的氣象來。二者“互有上下”,若是將二者之長都發揮到極致,那便可以達到他所說的“歸之于正”的境界。在這兩則詩話的論述中,徐居正流露出了較為客觀的學詩態度。作為接受者的朝鮮文人,在面對外來文化時,能夠清醒地認識到兩類詩人的所長與不足實在難得,而且也在這種謙卑的心態中表達出極力想要“歸之于正”的心情。然而,即便是他能清醒地看到二者各自的所長和不足,希望將二者在“立意”和“措詞”方面的不同優勢充分結合起來,徐居正在詩歌的總體追求上仍然表露出他內心崇尚東坡之豪邁氣象的情結:
客又問:“陶隱《嶺南樓》詩押‘煙’字‘秋深官道映紅樹,日暮漁村生白煙’,浩亭河文忠公侖云‘十里桑麻深雨露,一區山水老云煙’,孰優?”余曰:“陶固雅絕,得詩家法,終不若河之深遠,有宰相氣象。”[2]207
或問于浩亭河公曰:“陶隱詩文可以煉琢,精深雅高,陽村詩文平淡溫厚,成于自然。畢竟陶優于陽乎?”浩亭曰:“陶之琢煉,陽為之有裕;陽之天機,陶終不能及也。且應制詩二十四篇,陽村為之,而陶隱必不能也。”[2]209
金政堂得培題金海客館云:“來管盆城二十春,當時父老半成塵。自從書記為元師,屈指如余有幾人?”田政堂錄生題合浦云:“此地來游僅十春,豈嗇來鎮有今晨。壁間拙字知余否,曾是當年下筆人。”兩公皆文章鉅手,兼總戎兵。其橫槊哦詩,氣象大異于雕篆酸寒者之所為也。[2]229
在這三則詩話中,徐居正對兩類詩人的詩歌氣象作以比較分析,他認為,“得詩家法”的陶隱雖然煉字鍛句非常成功,然而其雅絕的詩歌氣象終不若“成于自然”的“天機”之作。在筆者例舉的最后一則詩話中,徐居正竟將帶兵打仗之人所賦詩歌與文人墨客的詩歌氣象作以比較,其用“雕篆寒酸者”來形容重于文字鍛煉的文人,其內心之褒貶傾向已經顯而易見了。
因此,從高麗朝后期的學詩風尚,再到徐居正所處時期開始大力“學黃”,以及內心不滅的東坡情結以及對詩歌“氣象”的追求,無不顯現出朝鮮文人在面對我國傳入的漢詩文化時所展現出的謙卑心態。在徐居正的詩話中,也曾不止一次地提到“東坡不可及也”,雖然會用朝鮮文人與蘇軾作以比較,稱贊個別詩人堪稱“詩豪”,但還是堅持認為無論如何也達不到東坡那樣的高度。由此,也使得徐居正在“學詩”方面倡導學人努力學習黃庭堅一派的作詩傳統顯得更加合理貼切,只有學好煉字鍛句,用事技巧等詩法,才能在另一種層次上追求東坡所代表的“自然”“豪邁”之氣象。此外,徐居正在《東人詩話》中所表現出的學習中國文化的謙卑心態,對于當下國人在面對外來文化如何自處也有著非常重要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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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樸貞宣.淺談《東人詩話》中的“氣象論”[J].遼寧師范大學學報,2008(11).
[8]馬金科.試析朝鮮半島接受江西詩派的文化語境[J].延邊大學學報,2013(4).
[9]馬金科.從《東人詩話》看徐居正的詩歌批評觀[J].延邊大學學報,2001(3).
[10]馬金科.論高麗、李朝詩人對黃庭堅詩學的接受與變通[J].東僵學刊,2009(3).
[11]馬金科.從“蘇黃”含義的轉變看江西詩派在朝鮮漢詩中產生的影響[J].延邊大學學報,2003(3).
[12]賈丹丹.典范的追隨與反爭:《東人詩話》與中國詩學[J].古籍研究,2007(2).
On Inclination to Unify the“Su and Huang Style”in North Korea Notes and Comments on Poetry
MA Ye,REN Jinɡze
(School of Arts,Sh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Shannxi 710119,China)
Accomplished at the turning point of Gaoli Dynasty and Li Dynasty of North Korea,the poetic workNorth Korea Notes and Comments on Poetry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Chinese Jiangxi poetic school and also inherited the writing style of poets in Gaoli to some extent,which leads to the different inclination that poets tend to look up to Huang Tingjian in poetic criticism while follow Shu Shi in poetry creation theory.What’s more,the overall value of this poetic book showed the combination of“Su Huang”style which embodied the independent thinking and critical spirit of Korean literati as the recipient in face of China’s literary works and theoretical criticism.
North Korea Notes and Comments on Poetry;Poetic School of Jiangxi;Xu Juzheng;Su Shi;Huang Tingjian
I206.2
A
1009-8666(2017)09-0013-08
10.16069/j.cnki.51-1610/g4.2017.09.003
2016-11-24
馬也(1993—),女,陜西延安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論;任競澤(1968—),男,內蒙古寧城人。陜西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論。
[責任編輯、校對:方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