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哲,陳向春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論朱熹對韋應物的接受
宋文哲,陳向春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韋應物作為中唐詩人以其沖淡自然的詩風受到后世推許,在韋詩接受史上,朱熹的地位不可忽視。作為文學家,朱熹常將韋應物與其他詩人作比較,從詩歌審美角度贊賞韋詩“自在”;作為道學家,朱熹將個人品性修養與詩性結合贊賞韋詩“氣象近道”,并對韋應物的人品進行評價。在詩歌創作上,朱熹的詩在語言、意象、風格上也對韋詩進行了效仿,所以朱熹是韋詩接受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
朱熹;韋應物;接受
宋代是唐代詩人韋應物接受史的重要時期,而在眾多的接受者中,朱熹受其理學家身份的影響,對韋應物的接受觀及視角與眾不同,但至今朱熹對韋應物的接受狀況關注不夠,本文就從對韋應物的評價、實際創作中對韋詩的模仿兩方面入手,探究朱熹對韋應物的接受。
中唐詩人韋應物在唐代并未受到多少關注,最能代表中唐詩風貌的《中興間氣集》也沒有選錄韋詩,可見韋詩在唐代并未形成影響力。但在宋代,韋詩卻逐漸受到關注,宋初寇準、盛度、梅堯臣等也都有效仿韋詩之作,至蘇軾贊賞陶韋,并將韋柳并稱后,韋詩的價值逐漸凸顯出來。南宋朱熹是繼蘇軾后韋詩接受的另一個重要人物,朱熹推崇韋詩的質樸自然,沒有雕琢氣息,朱熹對韋詩的接受受到時代詩學背景的影響。北宋中后期逐漸興起的江西詩派對宋代詩壇影響最大,但到了南宋,江西詩派暴露出的弊端已很明顯,批判的呼聲高漲,同時江西詩學內部也在重新審視自己的詩學理論并不斷加以修正。朱熹推崇清遠沖淡、不事雕琢的韋詩,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希望矯革當時彌漫在詩壇的江西風氣,朱熹曾直接指出以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詩派的流弊:
江西之詩,自山谷一變,至楊廷秀又再變,遂至于此。楊大年雖巧,然巧之中猶有混成底意思,便巧得來不覺。及至歐公早漸漸要說出來,然歐公詩自好,所以他喜梅圣俞詩,蓋枯淡中有意思。歐公最喜一人送別詩兩句云“曉日都門道,微涼草樹秋”,又喜王(當作常)建詩“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歐公自言平生要道此語不得,今人都不識這意思,只要嵌事使難字便云好。[1]6115
其實在朱熹看來,“巧”不一定就完全破壞詩歌的美感,但是不可僅是一個“巧”,他評宋初楊億詩“巧”,但“巧”中有混成的意思,“混成”給人的感受是不可得而知,是自然,也就是說楊億的詩雖巧,但巧中有自然之意,巧得不著痕跡,不露故作之態,用朱熹的話說就是“巧得來不覺”。他還嘆息今人不解歐陽修之意,不知為詩重在自然混成,卻工于“嵌事使難字”,很明顯,朱熹所指斥的對象就是當時籠罩詩壇的江西詩派,江西詩派常襲用前人詩,喜用冷僻典故、生僻字詞,刻意求新求奇,詩歌逐漸脫離現實,成了華麗斗艷斗巧的工具。朱熹反感江西詩派過分講究詩法,艱澀瘦硬的詩風,他認為這失了古體詩的本原自然之態,而韋應物的詩歌在他看來就保留了這種自然混成之態,所以講究辭藻、用典甚多、語意險怪的詩風并不受到他的贊賞:
晉宋間詩多閑淡,杜工部等詩常忙了……[1]6112
淵明所以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費安排處。[1]6115
詩須是平易不費力,句法混成。如唐人玉川子輩句語雖險怪,意思亦自有混成氣象。因舉陸務觀詩“春寒催喚客嘗酒,夜靜臥聽兒讀書”不費力,好。[1]6113
由此觀之,韋詩的不求精工、質實自然、蕭散淡遠正是朱熹所好,在他看來質樸的古體詩就比重視格律對仗、辭藻的近體詩要自在、不費力,所以他說“杜工部等人常忙了”,而致力于古體詩創作的韋應物,其詩自然質實、無意求工,自然受到他的贊許。他常將韋應物和他人進行比較,以突顯韋詩的自然高妙、無意求工,他對韋詩評價甚至高于杜甫:
杜子美“暗飛螢自照”,語只是巧。韋蘇州云:“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此景色可想,但則是自在說了。[1]6112
朱熹將杜甫與韋應物的詩進行了比較,朱熹認為杜甫的這句雖好卻只是贏在“巧”,而對與杜詩描寫情境相近的韋詩,朱熹評價“自在說了”,顯然這里評價韋詩的“自在”與評價杜詩的“巧”在語意上是相反的,“自在”則就應是不講究“巧”,仔細品讀朱熹所舉的杜甫、韋應物兩人之詩發現,他們描寫的情景與意象是相同的,杜甫描寫飛螢用了“自照”一詞確實好,但卻將飛螢擬人化了,所以就變得“巧”了。而韋詩純任自然順暢的描述,純用白描未加以任何藝術上的雕琢,直是自在。朱熹不但將韋應物與杜甫進行了比較,還與王維、孟浩然等作比較:
韋蘇州詩高于王維、孟浩然諸人,以其無聲色臭味也。[1]6112
后世有“王孟韋柳”并稱,此四人為唐代山水田園詩的代表,悠遠淡泊是其詩風的共同特征,但朱熹在此處還是指出韋應物與其他人的不同并認為韋詩要優于王孟諸人,其妙處就在于“無聲色臭味”。“聲色臭味”就是指詩歌的外在形式美,王維常利用色彩、光線的明暗對比、動靜的巧妙處理構建強烈的視覺效果,也常在取景角度和構思上用功以表現出一種澄淡閑遠的味道,所以王維的詩更具有音樂美與繪畫美的特征,更具聲色之氣,更顯濃麗富貴。蘇軾就稱贊王維將繪畫與詩歌完美結合,清代劉士麟評王維詩“余謂右丞精于畫,故詩態轉工”[2]512,都注意到王維詩歌精工的一面,而元代范梈《木天禁語》中則認為王維詩正壞于此處,他云“王維詩典重靚深,學者不察,失于容冶”[3]752,這一評論與朱熹有相似處,都認為王維詩有過于雕琢濃艷之處。朱熹如此推崇韋詩是對當時籠罩詩壇的雕琢氣息濃厚的江西詩派的反對,他呼喚上古那種自然質樸的詩風,而韋應物致力于古詩創作,其古詩,尤其是五言古詩在數量和成就上都堪稱大家,風格趨于清遠平淡,自然受到朱熹推崇。
朱熹不僅是位文學家,也是理學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文學觀也可視為理學家一脈,他的詩學思想的形成與其理學家的身份也有很緊密的關系,繼而也影響到他對韋應物詩歌的態度。蕭華榮在其《中國詩學思想史》一書中將宋以后詩歌的抒情性質與儒家思想的沖突概括為“情理沖突”,宋以前為“情禮沖突”,而理學的出現促使“情禮沖突”轉向為“情理沖突”,在文學領域的表現就是理學的出現引起詩學思想的內向轉化,宋代理學家更注重個人心性修養,注重“內圣”的功夫,儒釋道三家中儒家講求中庸平和,道家講求虛靜簡淡,佛家禪宗則注重靜寂空靈,而理學就將三家這種境界相融合,表現在詩歌上就是推崇清遠閑澹、質實自然之風。此外,受理學影響,他們更關注作家品性,認為文學作品可以呈現出作家個人的道德修養。
作為道學家的朱熹,常從道學的角度對人品進行評價,而不僅關注于個人作品,這是宋代理學發展對文學批評影響的表現之一。朱熹一派理學家將人的道德修養的完善視為人生最高境界,所以在對某一文學家進行評論時就格外注重其人品修養,有時朱熹甚至將文學家的個人品性作為其文學作品是否可取的標準,王維是山水田園詩的代表,但朱熹卻從個人品性的角度對王維頗有微詞:
王維、儲光羲之詩非不翛然清遠也,然一失身于新莽、祿山之朝,則其平生之所辛勤而僅得以傳世者,適足為后人嗤笑之資耳……[4]3662
維以詩名開元間,遭祿山亂,陷賊中,不能死,事平復,幸不誅。其人既不足言,詞雖清雅,亦萎弱少氣骨……[5]1260
王維在安史之亂期間被迫擔任偽職,后幸得其弟王縉幫助才得以繼續在朝為官,在唐代,士人們對王維的這一經歷表現得比較寬容,但這在理學家朱熹的眼中卻是人生一大污點,是不守臣節、個人品性修養不足的表現。所以王維作品的價值也就大打折扣。也正因此,朱熹認為王維的人品表現在詩歌上就是雖清雅但缺少骨氣。除了王維,朱熹甚至對歷來以高潔淡泊而著稱的陶淵明也頗有微詞,他將韋應物與陶淵明進行比較,將韋詩所表現的個人品性與詩性相結合加以品評,高度贊賞韋應物的為人及其作品:
因言:“《國史》補稱韋‘為人高潔,鮮食寡欲。所至之處,掃地焚香,閉閣而坐’。其詩無一字做作,直是自在,其氣象近道,意常愛之。”問:“比陶如何?”曰:“陶卻是有力,但語健而意閑。隱者多是帶氣負性之人為之。陶欲有為而不能者也,又好名。韋則自在,其詩直有做不著處便倒塌了底。”[1]6112
他評價韋詩“氣象近道”,那么朱熹所謂的“道”是什么,又具備什么樣的特點?而理解“道”的含義及特征就能了解朱熹對韋詩的態度。朱子曾說:
……饑而食,渴而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所以飲食作息者,皆道之所在也。若便謂食飲作息者是道,則不可。……[6]461
在朱熹看來,“道”是一種萬事萬物運轉不息的法則,就如人的飲食作息一樣,饑餓了就要吃飯,口渴了就要喝水,它是一種自然的狀態,不做作,是最自然的。朱熹還經常說“道”是無形體可見的,但我們從日月往來、寒往暑來、水流不息中感受到“道”的存在。所以朱熹認為“道”的最大特征就是自然無形,沒有具體的實物,也不需人為費力制造。而他評價韋詩“氣象近道”,就應當指韋應物的詩自然質樸、不雕琢、不費力、淡然無痕、從胸中自然流出就好像“道”一樣天然質樸。繼而朱熹又將韋應物與陶淵明比較,認為韋詩勝過陶詩,他對陶詩的評價是“語健而意閑”,若是聯系之后對陶為人的評價就不難理解此評價的含義。朱熹認為陶淵明是“帶氣負性”且“好名”之人,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前朱熹引用了晚唐李肇《唐國史補》中記載韋應物的一段話,在他看來,韋應物的“立性高潔,鮮食寡欲”表現在詩歌上就是“氣象近道”,而陶的“欲有為而不能”“帶氣負性”表現在詩歌上就是“語健”,“好名”表現出的就是陶詩的“意閑”,但這兩者是矛盾的,表現在詩歌上就是陶詩還是不如韋詩真實、自然,意即韋詩是隨性而生,不加以后天的擇取與修飾,韋詩表現的淡泊是韋應物本人品性修養的淡泊和詩性淡泊的融合。但我認為這不能完全歸因于陶韋二人的品性,也與兩人所處的社會背景相關,陶淵明身處晉宋之際,在外,有北方外敵,在內,東晉王朝內部也不安寧,內亂不斷,司馬道子、桓溫、桓玄、劉裕等權臣更是覬覦帝位,政權交替頻繁,生活在這樣環境下的陶淵明想在政治上站住腳就得改變自己的本性與信念,而淵明又不是如此之人,但自己的內心實際上還是希望自己有番建樹。陶淵明其實是追求名的。儒家實際也不反對追求名,儒家認為君子擔心自己死后名聲不傳。對此宋代程顥認為君子求名非為名利,而是追求“善”,有善則有名,這和追求個人私欲,但求名利的求名是不同的。陶淵明所追求的就是儒家所說的追求至善的名,這也正如他的《命子詩》《詠荊軻》《詠三良》等所表現的那樣。透過這些詩作我們能感受到隱逸并不是他的初衷,建功立業、承繼祖輩功勛才是他的本愿,這樣的矛盾心理難以化解就不免使他將目光轉向自然山水田園與酒,去感嘆人生的短暫易逝。所以我認為與其說陶淵明本性愛慕自然倒不如說是理想與現實相矛盾后,又不愿舍棄自己的操守與本真以適應現實后而產生的無奈與傷感。但在田園、自然山水與酒中,陶淵明找到了既能堅持自己的操守又能化解內心矛盾的生活方式。這其實是中國傳統士人都曾面臨的困惑:“傳統士人或以個人修身構成道德人格,或以入世關注的經營構成現實的權力人格,或以個人自娛構成超世的閑適人格來表現社會文化中的自我價值取向以及影響力,然而人格的堅持,無論那一種選擇都無可避免地要付出身心沉重的代價。”[7]所以陶淵明的隱多少有些“帶氣負性”,朱熹正是從陶詩中看到了這點,曾言:
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來得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1]6111
所以后來清代詩人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也寫道:“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8]521相比之下,韋應物的處境就比陶淵明好多了,韋氏為關中望族,雖然到韋應物一輩已趨沒落,但至少他因祖蔭得補玄宗侍衛,得入太學,這從他一些回憶早年經歷的詩作中不難發現。后雖經歷安史之亂、玄宗駕崩等一系列變故,但他仍有官可做。從大的社會背景看,韋應物生活的主要階段即中唐時期,他的詩也都創作于此時期,而這一時期的唐王朝雖然開始走向衰落,但仍是一個統一的、強大的、較安定的政權,至少沒出現陶淵明時期劉裕般的弒君纂位,韋應物仍有能實現理想的契機,即使當他從政后發現了自己的本性與現實有所矛盾,但仍能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只不過是官職小了些,但畢竟不似淵明處境窘困,這也就是韋應物雖極力學陶卻終有些許異于陶的原因,韋應物向來以學陶近陶而著稱,也是山水田園詩的代表人物,但仔細品讀韋應物的田園詩,仍能感受到他與陶詩的不同,朱熹正是覺察到了這一點,才認為韋詩其實更自在。
朱熹對韋應物的接受不僅表現在他對韋詩的評價上,還表現在實際創作上。從朱熹的詩作中我們也能找到韋詩的元素。韋詩雖也不乏六朝風范,但總體而言韋詩很少用典,也很少使用修辭,語言也質樸自然,在情感表達方面,韋詩也常常是平心靜氣說出,娓娓道來,沒有情感上的跌宕起伏,沒有狂怒或是狂喜,一派平和淡泊之象。在風格上韋詩更多呈現“淡”的味道,朱熹的很多詩作也表現出同樣的特色。
首先就詩歌中用字用詞而言,韋應物的五古詩常用疊韻詞和疊音詞,使用頻率也大大超過與他風格相近的陶、王、孟、柳諸人,比如“悠悠”“蒼蒼”“凄凄”“寂寥”“惆悵”“蕭條”“逍遙”“飄飖”“氛氳”等,這些字詞的使用使詩歌節奏顯得舒緩平和,具有平淡美的特色。這種字詞的頻繁使用也表現在朱熹的諸多作品中,試舉幾例加以證明:
晨起對雨二首
其一
凄冽歲云晏,雨雪集晨朝。
高眠適方起,四望但蕭條。
遠氛白漫漫,風至林靄消。
流潦冒荒涂,清川亦迢迢。
遐瞻思莫窮,端居心自超。
覽物思無托,即事且逍遙。[9]
客舍聽雨
沉沉蒼山郭,暮景含余清。
春靄起林際,滿空寒雨生。
投裝即虛館,檐響通夕鳴。
遙想山齋夜,蕭蕭木葉聲。[9]
贈仰上人
澗谷秋云曉,飄飖無定姿。
氛氳升遠樹,凌亂起寒颸。
雨罷成孤鶴,天高逐散絲。
上人歸別嶺,心跡但如斯。[9]
這三首詩中出現的“蕭條”“漫漫”“迢迢”“逍遙”“沉沉”“蕭蕭”“飄飖”“氛氳”也都常在韋詩中出現,朱熹的很多詩作都有這樣的特征,尤其是古詩。而且,這幾首詩的用詞、情感表達方式、意境都極像韋詩。除了疊聲疊韻詞的使用,在具體意象上,比如詩中出現“山”“雨”“樹”“鶴”,而修飾它們的字是“蒼”“寒”“遠”“孤”,這些描寫的對象以及修飾對象所用的字都和韋詩有著極大的相似,而呈現的意境就和韋詩無異,朱熹詩中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不再贅述。
除了字詞,在詩歌描寫對象上,韋應物似乎對雨情有獨鐘,他的詩中雨是常出現的意象,但韋詩中的雨不是剛勁的狂風暴雨,而常常是“微雨灑瑤林”(《雨夜宿清都觀》)、“微雨靄芳原”(《東郊》)、“空林細雨至”(《西澗即事示盧陟》)、“楚江微雨里”(《賦得暮雨送李胄》)式的柔和愜意之雨,亦或是“疏雨共蕭條”(《閑齋對雨》)、“夜聞寒雨滴”(《秋夜二首》)、“雨余山景寒”(《東林精舍見故殿中鄭侍御題詩追舊書情涕泗橫集因寄呈閻灃州馮少府》)式的肅殺幽冷之雨。即使韋應物描寫雨后,也常用“雨歇”,一個“歇”字讓人的煩躁不平之心也跟著歇下來,韋詩里的雨已不僅僅是對自然現象的描寫,更多地融入了詩人內心的心境和修為,所以韋詩里的“雨”讀起來也那么有詩意,難怪韋詩中的雨也受到后來人的關注。韋詩有“安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之語,稍晚于他的白居易詩有“能來同宿否,聽雨對床眠”,晚唐鄭谷有“每思聞凈話,夜雨對繩牀”,南宋張孝祥有“厭聽諸方三昧禪,卻思夜雨對床眠”,張元干有詞曰“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蘇轍與其兄蘇軾讀至韋詩此句,惻然感之,便相約早退為閑居之樂,蘇軾回蘇轍“中和堂后石楠樹,與君對床聽夜雨”,此一景、此一境也常出現于蘇軾詩中,成了蘇軾的“夜雨對床”情結。朱熹也和韋應物一樣,似乎對雨有偏愛,且朱熹詩中的雨也呈現出和韋詩中一樣的幽冷微渺的意境。朱熹詩中,以雨為題的就有很多,除了詩題中有雨,在詩句中,雨也常成為朱熹描寫的意象,但和韋詩一樣,常常是微雨、寒雨,且看:
冬雨不止
怱怱時序改,白日藏光輝。
重陰潤九野,小雨紛微微。
蒼山寒氣深,高林霜葉稀。
田家秋成意,落落乖所期。
曠望獨興懷,戚戚愁寒饑。
事至當復遣,且掩荒原扉。[9]
夜雨二首
其一
擁衾獨宿聽寒雨,聲在荒庭竹樹間。
萬里故園今夜永,遙知風雪滿前山。[9]
同僚小集梵天寺坐間雨作已復開霽步至東橋玩月賦詩二首
其一
傑閣翔林杪,披襟此日閑。
曾云生薄晚,涼雨遍空山。
地迥衣裳冷,天高澄霽還。
出門迷所適,月色滿林關。[9]
對雨的鐘愛與大量描寫同韋應物相同,除此之外,還在于兩人詩中的雨所形成的意境也十分相似,微雨、寒雨、涼雨、空山、高林、蒼山等意象都和雨融合了,共同呈現出和韋詩一樣的幽渺空冷的“雨”境,韋詩里的“雨”引起了后世文人多少共鳴感慨,已經成為一種詩文化,一種文人情懷。
韋應物詩歌近似陶淵明,但實際上兩人的詩風還是有相異之處,韋詩比陶詩更多了些清冷的味道,在情感表達上較陶詩更平淡。在詩歌意境上,朱熹也明顯地仿效韋應物的沖淡閑遠之風,而且和韋詩更近,頗帶些清冷之意,表現在除了上述的雨意象,詩中還常常出現韋詩中常有的意象,但往往和“幽”“清”“疏”“涼”“高”“空”“遠”“曠”等詞搭配組合,襯托出和韋詩相同的詩境:
安溪書事
清溪流不極,夕霧起嵐陰。
虛邑寒帶水,悲風號遠林。
涵山日欲晦,窺閣景方沉。
極目無遺眺,空令愁寸心。[9]
月夜述懷
皓月出林表,照此秋床單。
幽人起晤嘆,桂香發窗間。
高梧滴露鳴,散發天風寒。
抗志絕塵氛,何不棲空山。[9]
齋居聞磬
幽林滴露稀,華月流空爽。
獨士守寒棲,高齋絕群想。
此時鄰磬發,聲合前山響。
起對玉書文,誰知道機長。[9]
朱熹推許韋應物,甚至高于杜甫、陶淵明、王維等大家,就是在于偏愛韋詩的自然平淡、蕭散閑遠,韋應物歷來以學陶效陶、詩風清遠而稱,在朱熹以前,人們關注到陶韋二人詩歌的相同之處,但朱熹還是第一個指出陶韋詩差異的人,只是朱熹多是從道學角度觀察陶韋二人差異。朱熹的古詩很多都具有韋詩一樣的幽冷之味,這也是韋詩異于陶詩之處,所以朱熹的詩更像韋詩。從朱熹的詩中能看到陶、韋的影子,而作為道學家,朱熹還是推崇更近“道”,更“真”的韋應物。
朱熹詩學思想的形成受到家庭背景、時代環境以及個人身份和經歷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直接影響到朱熹對韋詩的接受態度、方式以及其個人詩歌的創作。朱熹推崇韋應物,不僅對韋詩的評價最高,他也致力于效仿韋詩,他的詩也最像韋詩,同時理學家的身份也使他對韋詩接受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視角。可以說,朱熹是位從評論到切實創作上全面接受韋詩的重要人物同時理學家的身份也使他成為韋詩接受史上的特例。
(本文系宋文哲2017年東北師范大學碩士畢業論文《韋應物相關并稱批評研究》部分研究成果)
[1]吳文治.宋詩話全編[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
[2]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1.
[4]朱熹.朱子全書:第二十四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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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錢穆.朱子新學案[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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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龔自珍.龔自珍全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9]吳之振,呂留良,吳自牧.宋詩鈔:第四冊[M].管庭芬,蔣光煦,補.北京:中華書局,1986.
The Research on Zhu Xi’s Reception of W ei Yingwu
SONG W enzhe,CHEN Xiɑnɡchun
(School of Liberal Arts,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Jilin 130000,China)
As a poet of the Mid-Tang Dynasty,Wei Yingwu was famous for poetry’s dilute natural style.With regards to Wei Yingwu’s poetic acceptance,Zhu Xi's position cannot be ignored.As a writer,Zhu Xi often compared Wei Yingwu with other poets,and appreciated Wei Yingwu’s poetry in“Zizai”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etic appreciation.As a moralist,Zhu Xi appreciated Wei Yingwu’s poetry in“Qi Xiang Jin Dao”by combining personal accomplishment with poetry,and commented on Wei Yingwu’s character.In the aspect of poetic creation,Zhu Xi also imitated in language,imagery,style of Wei Yingwu,so he was one of the important figures in the acceptance history of Wei’s poetry.
Zhu Xi;Wei Yingwu;Reception
I206.2
A
1009-8666(2017)06-0029-07
[責任編輯、校對:王興全]
10.16069/j.cnki.51-1610/g4.2017.06.005
2016-05-19
宋文哲(1991—),男,遼寧省莊河市人。東北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陳向春(1952—),男,吉林省長春市人。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