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系】
人逾中年,心臟難免有些毛病,一個好朋友最近便因這事走了趟醫院,并且是全國知名的??漆t院。好不容易約了主任大夫,沒想到這位大醫師一進來問的第一句話不是“你怎么樣了”,也不是“你覺得不舒服多久了”,而是“你有什么關系”。還沒來得及回答,忙碌的主任醫生便立刻補充說明:“不是直接關系的話,我不看。”
在我看來,這位大夫的“你有什么關系”,可真是十分中國的一句話。在這樣的社會里頭,一個人就是某個人的子女、某個人的父母、某個人的配偶、某個人的表哥、某個人的學生、某個人的上級、某個人的朋友……除去這種種身份聯系和人倫網絡,他幾乎什么都不是。我們怎樣對待另一個人,也取決于我和他在這個關系網絡上的相對位置,近一點便親一點,疏一點便冷淡一些。
本來這也是很正常甚至很普世的一回事,恐怕舉世皆然。只不過我們中國人還會把它安放在制度的層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同行當都因這種關系思維而有了各自該有的“樣子”。當官的就該有當官的樣子,但他在做兒子的時候便該對父親表現出一個兒子的樣子。那么,一個做醫生的人又該有種怎么樣的行為規范和表現方式呢?
當一個醫生見著病人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有什么關系?不是直接關系的話,我不看”時,我們一方面或許會覺得這很自然,因為它符合我們對這個社會的認知;可另一方面,我們又可能會感到很不對勁。為什么不對勁?因為我們通常又以為,一個醫生該有的樣子是“生命之前,人人平等”,他不該以病人和他的關系之遠近來判斷他要不要診治這位病人;更何況這還是家公立醫院,是個以納稅人和國家收入來支持的國家建制。
既然這是個社會主義國家,既然大家都相信公共制度不能理會個人的身份和關系,那為什么一家公立醫院的主任醫生會不假思索地便問病人有什么關系,而且我們還都好像感到十分正常呢?
我常常說當前中國最大的問題不是缺乏常識,而是常識的矛盾;不是價值的虛無,而是價值觀念與社會現實之間的斷裂。朋友看病的故事,只不過是這個狀況的又一例證罷了。它的形成,其中一個原因是制度設計并不真的符合它所宣稱的理念。再具體且直白地講,它宣揚平等,但反而在實際上推行且固化了另一重要身份的網絡。自延安時代開始的干部等級配給制,現在已經變成了覆蓋全面的身份體系。如今我們中國人看人,看的不只是他是誰的兒子、誰的爸爸、誰的同事,還要看他是什么“級別”。又或者你沒有“級別”,但你的爸爸、你的兒子和你的同事有“級別”有“身份”。
于是我們就能理解那位醫生所說的“關系”和“直接關系”了,他當然不是在問你是不是他兒子,他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某個有“級別”有“身份”之人的“直接關系”;而那個“級別”還必須夠高,“身份”必須夠大。一方面他好像違反了大家的常識,另一方面卻又很符合提煉自現實的常識。因為我們的公立醫院真的會講究身份差異,并且是在物質層面上講究。曾經傳說一時的“八成公共醫療資源用在干部身上”就不用說了,盡管官方后來說它不符實情,可始終說不出“實情”是什么。就看媒體拍到的吉林白求恩醫院的高級病房,那簡直是星級酒店的行政大套房。吊詭得很,這家公立醫院還叫做“白求恩”,一個真正無視身份差異的國際共產主義者。還有比這更能說明眼下中國的嗎?
【大眾傳播】
某夜,北京有個喝醉的老外公然在路邊侵犯一名女子,爭鬧聲驚動了道旁商戶,于是大伙見義勇為,奔來攔住了他,交給警方查辦。事后,報紙采訪這些好市民,其中一個店家告訴記者:“一開始我以為是夫妻吵架,于是就想出去拍熱鬧,走近一瞧才曉得是怎么回事。”讀到這段,我不禁頓了一頓,“拍熱鬧”?什么叫做“拍熱鬧”?這位先生是不是想用手機拍下人家夫妻吵架的情況呢?拍了之后,他又會不會像今天許多網民那樣,順手把他拍到的片段傳到網上?我很好奇,他有沒有想過“拍熱鬧”也好,“分享熱鬧”也好,這都很可能是侵犯了人家的隱私,也傷害了人家的尊嚴?
我無意苛責這位先生,恰恰相反,我很佩服他的正直與勇氣,畢竟見義勇為可是當今稀有的德行。更不要以為我不贊成大家隨時隨地利用手邊便利的電子工具,記錄所聞,傳播所見,恰恰相反,“人人都能做記者”可是我懷抱十多年的夢想,因為再獨立再自由的媒體也難免有盲點,更別說受到政府和市場宰制的傳統傳媒了,而“公民記者”則是擴充視野突破局限的可能。
傳統新聞媒體掌握了定義新聞的權力,它可以判斷什么算做新聞,什么不算;而它用以判斷的標準往往是很可疑的。所以我們期待每一個人都能做記者的時代,期待每一個人都有能力和權力去發布他們看見的事實,讓我們知曉新聞定義之外的新聞。
忽然,這個時代就好像真的來了。非洲某國內戰中的童兵影像傳遍全球,歐洲某個商界明星的內幕交易遭到曝光,中國某個官員腕上的名表被人起底。同時,我們還看到了某城的公交售票員美得堪稱“中國最美售票員”,某個名人躺在泳池邊曬太陽的艷照,又或者是一對夫妻站在馬路邊上吵架的經過。新聞的范圍果真大了許多,只是有點大到侵犯常人隱私的地步,大到了我們未必可以欣然接受的程度。
傳統新聞媒體發展了這么多年,任何國家的報刊電視多少都會養成一些默契,并且依此訓練從業者,要求他們不得逾越某些界限。那些界限不一定只是政治的,而且更是倫理的。報道強奸案,多半不可刊登受害事主的詳細資科和照片,以免人家的人格遭到二次傷害。新聞固然可以監督權力,但它也可以傷害常民。在滿足民眾知情權的前提底下,傳統媒體也該慢慢懂得知情權與好奇心之間的差異。民眾好奇的東西不一定是他們有權知道的事情,例如一個性侵犯受害者的身份。
然而這幾年大家卻能在網上看到不少性犯罪的細節,有些人還能議論“那個女的又老又丑,怎么會想要強奸她”。拍攝和上傳這些資訊的網民有沒有想過這么做的后果?他們有沒有發現自己手握便利的電子記錄工具,擁有推特、臉書和微博等仿如媒體的大眾平臺,其實就已經是個公民記者甚至是個獨家的新聞社?更重要的是,他們有沒有反省過掌握這些工具平臺就等于掌握了權力,甚至武器,因此就該負有相應的道德責任?
目前看來,在這個大部分人其實都應該是個媒體機構的年代,大部分人都并沒有真正意識到這點。有能力就去使用,卻無念及能力背后的責任。所以那位勇敢的北京市民聽到外頭有人尖叫吵鬧,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拍熱鬧”,不用多想。想什么?想想看人家愿不愿意被拍;想想看這條片段要是傳了出去,這對夫妻的尷尬;想想看要是他倆的親友發現了這個場面,這對夫婦日后該如何自處。又說不定這對夫婦一向安和,只不過正好大吵過這一回,卻在網絡的世界里就此被定位在最惡劣的那一格畫面。說不定你我都可能會像這對夫妻,終有一日也成了不情愿的新聞主角。
任何人都是新聞的供應者,任何人也都是新聞中的角色。這個時代才剛剛開始,要學懂其中的倫理規范和分寸拿捏,恐怕還有很長的一段路。
(選自《關鍵詞》/梁文道 著/中信出版社/ 201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