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春色 永不趴下

沈志榮

2014年春寒料峭的倫敦，陶焙元被迫從地下深處的地鐵站中“冒”出來，站在了陌生的街頭——說是遭遇“反恐演習”，地鐵暫停運行。

事發突然，最糟糕的是他身處倫敦舊城金融中心，卻不知詳細位置。這兒的出租車與國內的“招手即停”不同，是需要電話預約的，他掏出手機來。

地鐵口加繁華路口，人流不止，幾乎沒有立足之地。風很冷，腳在抖。“霧倫敦”已成歷史，他望著低空掠過的小鳥，在手機中向對方描繪著周邊的標志性建筑物，直到聽得“OK”才長舒出一口氣。

下了“的士”，他直奔尊貴的國會議員辦公室，但還是遲到了10分鐘。

當看到他那身軀的激烈搖晃和步履踉蹌時，前國會議員哈德雷爵士很紳士地做了個寬容、理解的姿態，并關切詢問著。得知華立“智能電表”項目負責人陶焙元竟是一位“帕金森癥”患者時，哈德雷爵士這個英國遠東國務政策專家豎起了大拇指，無限感慨地吐出了那個名詞：China。

用知識武裝自己

在杭州怡康康復醫院病區，杭州市殘疾人聯合會旗下的“帕金森病友扶助基金管理委員會”陶焙元會長準時出現在我眼前：

他，面容清矍，身材精悍，手持一根“司的克”，雖然很艱難，但他還是盡量平衡地邁著穩當的步子。從他堅毅的目光中，我感覺到，這是一個自制力很強的人。

握手、問候、端茶，我掏出了采訪筆記本。陶焙元會長抱病工作到處奔忙，此刻能坐下來好好聊聊，也算是一種“亞休息”狀態了。

訪談就從他的求學生涯開始。

在“百年復旦，滬濱屹立東南冠，震歐鑠美名聲滿”的上海復旦校園，他度過青春歲月。

復旦大學創建于1905年，原名復旦公學，是中國人自主創辦的第一所高等院校，創始人為中國近代知名教育家馬相伯，首任校董為國父孫中山。校名“復旦”二字選自《尚書大傳·虞夏傳》名句“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意在自強不息。校歌為“復旦復旦旦復旦，巍巍學府文章煥，學術獨立思想自由，政羅教網無羈絆，無羈絆前程遠，向前，向前，向前進展……”

1969年出生的陶焙元是物理系高材生，但最值得自豪的卻是他的英語讀寫水平，在復旦校園內提高得很快，他已達到了毫不費力地閱讀原版名著的能力。

在簡陋的學生宿舍里，他常常陶醉在雪萊、拜倫的詩歌王國中……他喜歡19世紀英國小說家、世界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女性作家之一簡·奧斯丁（1775年-1817年），尤其是名作《傲慢與偏見》和《理智與情感》。他深愛奧斯丁作品通過愛情和婚姻的主題所揭示的西方社會文化的內涵，作家以女性特有的細致入微的觀察力和活潑風趣的文字真實地描繪周圍世界的小天地，這讓陶焙元很著迷。“知識就是力量”，這種無意識的英文儲備，將給小陶未來社會實踐帶來切實的好處，此為后話，暫且不提。

畢業后，陶焙元走進了正欣欣向榮的寧波北侖開發區，先后就職于開發區、外商獨資、民營公司等三家企業，從事招商引資、項目評估、銷售主管、海外業務管理等，工作的實績、經驗的積累、能力的提高讓他進入小有名氣的“寧波韻升”時信心滿滿。

“寧波韻升”是一家國內A股上市公司，是國家級重點高新技術企業、全國電子信息百強企業，下轄高科磁業、電機、音樂禮品、高新技術研究院等十余家科研、生產和經營性子公司。該公司是從主產的“八音盒”及工藝禮品、玩具等起步的。八音盒最初在歐洲的生產者是赫赫有名的瑞士鐘表匠的先驅，那種一絲不茍的嚴謹“工匠精神”就這樣飄洋過海地傳承到了寧波，并在這片熱土上開花、結果。“小產品、大市場”的現代經營理念同時也滲透進了小陶的心靈。

1998年，陶焙元結婚了，妻子是某公立醫院溫文賢淑的護士，第二年就生下一個大胖小子。愛情與事業雙雙敲門，讓小陶沐浴在滿眼春色中，邁進了快樂的幸福生活。

但挑大梁的男子漢有動力、有壓力，他來不及享受“花前月下”，顧不得溫馨小屋的“桔黃色燈光”，一頭扎進事業的風霜雨雪中。

正是在寧波工作的這十年，尤其是在韻升公司的七年，讓小陶拓展了國際視野，體驗了工匠精神。后來，浩蕩的“走出國門”之風，鼓動著他啟錨遠航，馳入更廣闊的大海。

印度：搏擊在變幻莫測的大海中

陶焙元收拾起行囊，離妻別子遠赴英倫，攻讀MBA課程。

2003年底學成回國后，他來到省城杭州，進入著名的大型民企“華立集團”，開始了“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職業經理人職場生涯。

華立集團董事局主席汪力成唱出一曲“民企傳奇”：他將一個僅有14萬資金的余杭儀表廠，發展成了擁有11家核心子公司、27家分公司、6家上市公司、年銷售收入近百億的大集團，產業涉及儀表、系統信息電子、醫藥、房地產等多個領域。汪力成被《財富》雜志稱為“中國第一商人”。在打造“世界最大電能表制造企業”，在對上市公司的并購與整合，在資本運作與實業運營巧妙結合方面，他所表現出的超凡能力，讓世人無不嘆服，被譽為“商界魔術師”。

乘著集團拓展境外投資的東風，執行汪董“走出去”全面融入全球經濟的戰略目標，2005年，陶焙元擔任了“華立國際”印度建廠項目的負責人，需獨擋一面地主持工作，也就相當于CEO了。

他帶著一位當過車間主任的助手和兩位新招聘的本科畢業生，組成赴印班子，義無反顧地踏上了神秘而陌生的南亞次大陸。

不說異國他鄉的創業維艱，不說迎來送往的商界應酬，單說一個“選址”難題，就叫小陶傷透腦筋：他飛來飛去地走遍全印度，加爾各答、班加羅爾、孟買……最后建廠地址選定在海得拉巴。

海得拉巴是印度第六大城市、安得拉邦的首府。

位于德干高原邊緣的這座有著悠久歷史的古城，也是一座商業發達的現代都市，有電腦城、博物館、鉆石貿易中心等，十九世紀在它的附近建立了雙胞胎城市塞康德拉巴德。

海得拉巴為半島內陸棉花、谷物的集散地，有食品、煙草、紡織、機械、電氣、化學、藥品工業。市中心多為商業機構，四周多為住宅區。城西10千米處有著名的戈康達古城堡。

“華立印度公司”屬電表制造行業，海得拉巴是印度10大IT技術基地之一，尤其硬件生產能力較強，然而地價低廉、生活成本不高，大約相當于中國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水平，正處于現代工業的起步期，加上交通便捷、氣候干爽，地理環境很適合發展電子行業。

因為陶焙元的英語水平不錯，所以在把英語當作“第二母語”的印度基本上沒有語言障礙。他認真調研“印度特色”，幾乎做到了無微不至，比如他走遍了全城的大小電器五金商場、零售店，針對當地產品粗制濫造且電壓很不穩定的狀況，用心尋找合適的配置，就連小小的橡皮圈也不掉以輕心。

他深信“功夫在詩外”的古訓，深入了解海得拉巴的風土人情，并利用日常去洗衣房、理發店的時間，向服務員、理發師請教。印度人生性自由散漫，得過且過，約會不守時，談笑不靠譜，但卻把婚喪嫁娶當成天大的事，可以放棄工作、壓倒一切。

其實，只要看看街頭隨處可見的牛們、豬們在閑逛、在散步，就知道了這兒的商務活動也充滿了搪塞、拖延、推諉等，要做成生意需環環緊扣、滴水不漏才行。

小陶開始夜以繼日地商務談判，招聘員工，細化投資方案，一個又一個的產品開發設計，一份又一份的招標書，甚至為解決廠區的通電問題，他都要親力親為，甚至去干裝修、做豎輸電塔、架空中線之類的雜活兒。他必須與官僚化的外管局、銀行等打交道，應付印度教、穆斯林、基督教各種文化的本地員工，還必須了解印度的電力政策、疏通政商關系、沖開貿易壁壘等，能不拼命干嗎？真恨不得一天有48小時呢。

終于，在進行一次艱苦談判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說起話來竟有些搭舌、結巴，連手勢、動作也變得遲緩許多。他以為是工作太疲勞，只要休息一晚上就能恢復，但次日早晨起床時，他竟沒法利索地穿拖鞋了，鞋從手中掉落地上，揀起又掉落，這樣持續了好幾次。

接下來的幾天中，陶焙元發現自己常會突然感覺到一種無法自制的脫力感……長期的神經緊繃是內因，又遭遇到強烈刺激的誘發外因，他怎能不發病呢！

但工作正處節骨眼上，像正在運轉的過山車，無法停下來。他就什么也不說，獨自上網查資料、找病癥，并利用訪問簽證需3個月回國一次的機會到國內大醫院神經內科進行檢查，被確診患有“帕金森癥”。

晴天霹靂呀！好比游泳在波濤洶涌、兇險莫測的大海中，他卻突然“腿抽筋”了！他感到了滅頂之災，感到了一種無法掙脫的恐懼！

感謝生活！在這人生中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最需要給予“自救”力量的時候，他幸福地得到了這一切！

是妻子的鴻雁傳書給了他鼓舞的力量：“親愛的，還記得十九世紀英國詩人雪萊那最負盛名的《西風頌》中的詩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是小學生兒子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下了：“爸爸，你是真正的男子漢，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最棒的！”

是心理醫生說的：“帕金森也不必害怕，現在已有了緩解癥狀的特效藥物，要相信科學的發展、相信不久的將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培根的名言“戰勝自己才能站立自己。”激勵著他。帕金森患者最害怕的是“趴下”兩個字，現在雪萊的詩句深深地埋進了陶焙元的心底，心有春色才能永不趴下！他既不猶豫也不吱聲，盡量把工作安排在藥物控制的時效內，頑強地展現自己能“自理、自勵、自強”的一面：他照常出席在各種需要的場合中，仍然堅守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

在他和伙伴們的努力下，“華立印度公司”順利地建廠投產，成為全印度電表出貨量的第七名，合格率保持在99%以上。

紙包不住火，瞞是瞞不住的，患病一年后，“華立集團”領導得知了陶焙元的病情，投產不久就安排他調回國內來，體現了一種組織上的關心和照應。

2010年，當陶焙元告別印度時，他很自豪：廠里的流水線滿負荷運行了一年，還為后任留下了夠生產兩年多的訂單。

活著：盡情地奏響拼搏的樂章

在杭州兩年，陶焙元完成了從一線區域負責人到總部職能管理崗位的順利銜接。他擔任了“海外銷售部”副總經理。

經過藥物治療，小陶的“帕金森癥”有所緩解，而國際開拓又急需人才。汪力成董事長很了解陶焙元，知道他希望擔當更重職責的心思，恰好英國智能表項目發來熱情的邀請，于是就接受邀請委派他負責面向未來可持續發展的“智慧電能”（太陽能、風能等）的“需求側管理”工作，擔當智能電表的項目負責人。

智能電表是智能電網的智能終端，它除了具備傳統電能表基本用電量的計量功能以外，智能電表是一種集多功能、遠程傳輸、數據分析為一體的電能表，具有智能扣費、電價查詢、電量記憶、抄表時間凍結、余額報警、信息遠程傳送等高度科技化的功能特性。它代表著未來節能型智能電網最終用戶智能化終端的發展方向。

重游英倫故地，陶焙元有了如魚得水的感覺，有了展翅翱翔的欲望。

那是一個高大上的商務社交場合，出席人都是當地政府機構要員、電力行業高層、行業協會領袖、專家學者、廠商代表等成功人士。看似隨意的談吐中，顯示的是高雅、華貴、從容和氣質。

在一堆銀發老人中，小陶的年輕特醒目。他用流暢的“倫敦腔”，不失時機地引用了《傲慢與偏見》開頭語：“l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舉世公認，一個擁有一大筆財產的單身男人，必定想娶一個女人做太太。這已成為一條真理——義海譯）。”

小陶從人們關注的“人的基本需求是有共性的，要發掘基本需求”的道理，進而巧妙地觸動大家議論起了日常家用電表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話題顯得既輕松又活潑，使幽默感很強的英國紳士們都發出會心的一笑，商務談判也就變得輕快了許多。

智能電表開發技術處在國際電子科技界的前沿，要想進入歐洲市場，與世界頂尖的大佬們競爭，沒點兒真本事哪行？小陶本科就是物理系，對原理性的知識很了解。“華立儀表”作為全球有資格參與此項目的三十幾家主要參與廠家之一，在關鍵性的主站測試調試中，達到了電表技術支持占70%的領先地位，這就意味著領到了優先權的“通行證”。

小陶外表優雅，但干起活來卻有著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因為曾經的“寧波韻升”工作經歷，以及與歐洲同行及客戶的廣泛交流，讓他深深理解，要在國際市場上取得話語權，必須遵循歐洲工匠一絲不茍的原則，決不滿足于生產銷售到中東、非洲的低標準，自覺地向歐美“高精尖”標準看齊。

以小小的螺絲為例，從線材到制成品，至少需經退火、酸洗、抽線、成型、輾牙、熱處理、表面處理等七道工序，從而達到使產品美觀、耐用與防腐蝕的效果。

陶焙元近乎固執地要求工人們做到“堅守質量與安全關口，精選優質原材料，遵守熱加工工藝原則，嚴格做到強度、硬度指標。”為防止出現發熱、松脫、生銹等現象，他在解決出口德國電表的螺絲生產和安裝過程工藝問題時，主動請教早已退休的高工，這位同樣熱心執著的八旬老人親自到車間加工現場，反復示范，手把手地傳幫帶，指出問題的根源，絕不把小問題拖成為“老大難”，絕不讓有缺陷的產品進入市場。

小陶深知：我們身處技術應用的大時代，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新金融、新能源，新制造、新零售等將大行其道。沒有傳承就沒有創新，而“工匠精神”正是傳承的核心，我們要用心活，用心干，用心經營，用心詮釋人生。

事業順風順水了，疾病卻不依不饒了。“帕金森癥”也被稱作“不死的癌癥”，藥物控制會呈現明顯的遞減效應。隨著“帕齡”的增長，到2013年，陶焙元不得不安裝了單側腦起搏器。

他一直堅持帶病工作，又要亞歐之間不斷地輪飛，研討會，演示，測試，一次次地倒時差，一次次地東奔西走……

他在歐洲項目上一干就是四年，商貿無假日，即便是傳統假期春節也曾40-50天在海外“連軸轉”。

他廣交英國從議會議員到小店售貨員的各界朋友，為“華立集團”在海外建起能源合作的良好人脈網絡。

有付出就有回報。汪力成董事長很關愛集團員工，眼看歐洲市場大局已定，就力主為久病的陶焙元“減壓”了。他讓48歲的陶焙元回國當了“顧問”，不再肩挑重擔……

回顧這段日子，陶焙元不無遺憾地說：“我在這個項目中結交了很多國內外各行業的朋友，他們也都很認可我在這個項目上的專業水平。因病我沒能和伙伴們一起堅持到項目完成的那一天，雖然所有人都表示理解，但還有很多工作沒完成，我心里還是挺不是滋味的。”

在2個多小時的持續訪談中，陶焙元休息了好幾回，或服藥，或靠著椅背歇會兒，但始終保持著禮貌與熱忱。

我對陶焙元說，20多年前，我曾以某廣告公司CL策劃總監身份去老余杭會見過華立集團初創時期的汪力成，對董事長熱心公益事業留下了深刻印象。陶焙元對此非常認同。他告訴我：2015年，在汪董力主下公開發表了《華立儀表企業社會責任白皮書》，把做公益、辦慈善作為己任，設立了野生動物保護、貧困學生資助等專項基金。

現在陶焙元從華立集團“下崗”了，但又到杭州市殘聯旗下的“帕金森病友扶助基金管理委員會”上崗，擔任了“帕基會”會長。

在“角色轉型”中，他高唱一曲《從頭再來》：活著，就要盡情地奏響拼搏的樂章。

上任伊始，陶焙元籌劃為“帕友”們出一本書：編輯出版《站立自己》——杭州帕金森患者實錄報告文學集，全方位多角度地講述杭州帕友的感人事跡，全景式記敘前幾年幾個帕友群體組織走過的艱辛歷程，謳歌“抱團取暖、讓愛停留”的互助精神。

同時，他還在為帕金森患者設計制作徽章、抓緊章程制度的措施落實、增強基金募集的公信力、操辦購置康復保健機械、聯系邵逸夫醫院為帕友做專業鍛煉輔導等等事項，努力地奔波著。

不久，在除夕的鐘聲中，我和在寧波回家過年的陶焙元通了電話，互祝“新春快樂”后，陶焙元說，元宵節前后，我們帕友和作家們再聚聚，爭取把帕金森患者的生存現狀好好地反映一下。

我想：新春，總是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到來。冬天總會用冷酷來恐嚇人們，但是，卻無法限制人們對春天的向往。

新春，是人們對美好的最直接呼喚。

新春，是人們對溫暖的最熱烈期盼。

無論冬天怎么掙扎，春天終會到來！

此刻，“央視春晚”已近尾聲，我看到了滿眼的春色迎面撲來。

是呵，經過數日辛勞的采訪和寫作，我已走進了杭州的帕友人群中，并和可敬可愛的他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我再一次默默地祝福他們：面對命運，永不趴下！

責任編輯/彭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