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與外的聲音

[美]+杰克·吉爾伯特+著　柳向陽+譯

杰克·吉爾伯特（Jack Gilbert，1925—2012），美國當代詩人。1925年生于匹茲堡，幼年喪父，掙錢養家，高中輟學，開始謀生；陰差陽錯上了匹茲堡大學，愛上詩歌。曾在世界各地漫游和隱居，曾經歷多次愛情，又曾在多所大學任教。著有《危險風景》《獨石》《大火》《拒絕天堂》《無與倫比的舞蹈》共五部詩集。2012年3月《詩全集》出版，同年11月過世。詩集《拒絕天堂》中文版于2012年由重慶大學出版社出版，《詩全集》中文版將由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

罪

那男人看起來肯定有罪。

又丑又臟，衣衫襤褸。更不用提

他們發現他在那邊樹林里

陪著她的尸體。鄰居們講他如何

總在擺弄死去的松鼠，

傷殘的狗，甚至蛇。他說

只有那些東西才會允許他

接近它們。“看著我，”

那老人直白地說，沒有抱怨，

“身處這些死物之中，我已經

是一個死物。看它們蒙羞于

死亡對待它們的方式，讓人難受。

路上狼藉一片的負鼠，被螞蟻

吃掉眼睛的鳥兒，甚至臨死的老鼠

也想為它們的不體面保留隱私。

確實，我洗去了她臉上的污泥

和身上的血漬。給她梳了發。

我睡在她身邊，在她腳邊整整兩天，

像過去我的狗那樣。盡我所能

為她整好衣服。她原本如此被忽略。

像是被扔到荒草里的無用之物。

似乎沒有人因為這樣對待她

而介意。我一直在想如今

她還可以獨自呆多久。我知道

警察將拍照，然后把照片登在

報紙上，赤裸，公開，這樣

人們吃早飯時就可以看到。我只想

給她的靈魂足夠的時間來做好準備。”

被遺忘的內心方言

多么令人驚訝，語言幾乎總能有意義，

多么讓人害怕，它并不完全有意義。愛，

我們說，

上帝，我們說，羅馬和美智子，我們寫，

而詞語

誤解了它。我們說面包，它的意義取決于

哪一個民族。法語沒有一個詞表示家，

我們沒有一個詞表示嚴肅的快樂。印度北部

有一個民族即將滅絕，因為他們古老的語言里

沒有親愛這類詞語。我夢到已經消逝的

詞匯，它們可能表達了某些我們再也無法

表達的東西。也許伊特魯里亞的文本

最終會解釋為什么墳墓上的那對夫婦

正在微笑。也許不會。當數以千計

神秘的蘇美爾匾牌被破譯時，

它們似乎是商業記錄。但如果

是詩文或圣歌呢？我的喜悅如同十二只

埃塞俄比亞山羊靜立在清晨的陽光里。

噢，主啊，你是鹽板和銅錠，

壯麗如成熟的麥子在風的吹動中彎曲。

她的胸脯是六頭白色公牛，系著

埃及長纖維韁繩。我的愛是一百罐

蜂蜜。大量的金鐘柏是我的身體

想對你的身體的述說。長頸鹿是黑夜里的

這種欲望。或許，螺旋狀的米諾斯文字[1]

不是一種語言而是一幅地圖。我們感受最多的

沒有名字，除了琥珀，人馬座，樟樹，馬和鳥。

熱愛

每次聽到男人們夸耀自己多么

有激情，我就想起兩位清潔女工

在二樓窗邊觀看一個男人——

他剛從一個供應許多免費啤酒的

聚會上回來，在大樓跑進跑出

找洗手間。“我的天，”

高個女人說，“下面那個家伙

肯定熱愛建筑藝術。”

度量老虎[2]

一盤盤鎖鏈。一扇扇牛肉堆在貨車上。

水牛拖著柚木在曼德勒城外

河流的泥漿中。拜占庭穹頂里的主。

頭頂上巨大的起重機載著鋼板

穿過昏暗的光線和轟鳴聲，朝向

剪切四分之三英寸金屬板的巨型剪刀，

然后砰然落下。心智的重量

使精神的大梁和支柱折斷，流溢出

心臟的熔液。轎車般大小的熾熱鋼錠

從軋鋼機滾滾而出，黑暗中更明亮的金屬

脫落下紅色的渣。下方的孟農加希拉河，

夜的光澤在它的腹部。寂靜，除了

機械哐哐作響在我們的更深處。你還會

愛，人們說。得給它時間。我隨時間

日漸耗盡。日復一日，平淡無奇。

他們所說的真正的生活，由八英寸測量儀構成。

新奇四處大搖大擺，仿佛其意義重大。

諷刺，整齊和押韻假裝成詩歌。

我想回到美智子剛過世的那段時間——

我每天在樹中哭泣。想回到那種真實。

回到那樣的巨痛，活得那樣淋漓盡致。

歧途

這些魚令人痛苦。多數日子

它們在黎明時被帶上山，美麗，

異樣，冷，來自海底的黑夜——

宏大的空間從它們呆板的眼里消失。

柔軟的黑暗機器，那男人想，

一邊洗魚。“你怎么會知道我的機器！”

上帝質問道。當然，那男人平靜地說，

一邊切進魚身，放回十二根魚骨，

抓到一些駭人的污物。

上帝堅持道：“是你自己選擇了

這樣生活。我建了城市，那里的一切

合乎人性。我造了托斯卡納，而你

與巖石和寂靜一起生活。”那男人

洗去血，把魚擺在一個大盤子里。

開始在熱橄欖油里煎洋蔥，又放入

胡椒。“你常年過著沒有女人的生活。”

他把所有東西盛出來，放進魚。

“沒人知道你在哪里。人們都把你忘了。

你又沒用又固執。”那男人把西紅柿

和檸檬切成片。把魚起鍋，

又炒雞蛋。我不是固執，他想，

一邊把所有東西擺在院子里的桌子上，

院子里撒滿清晨的陽光，燕子的身影

飛過飯菜。不是固執，只是貪心。

內與外的聲音

——給海頓·卡魯斯

在我小時候，有個老人養了一匹

殘疾馬，那馬拖著馬車穿行

鄰家后街，他叫喊著，鐵！鐵！

意思是他收購彈簧床面和廢爐子。

此后的年月里，對我來說意思是心靈的鋼

和靈魂的鉚合梁。當我住在

圣路易島[3]，一個玻璃工每天早晨來，

叫喊著，玻璃！玻璃！意思是他背上的玻璃，

但聽起來像多年后我在佩魯賈

黃昏時高窗外面俯沖的燕子。

在我童年的夏天，意大利男人走著

在卡車前叫賣他們的熟甜瓜，

老年猶太人在雪里跋涉，叫喊著，掃帚！掃帚！

兩百年前，倫敦商店里的男孩

對路人大叫，你缺什么？一個糟糕的 [4]

問題，每天都聽見。“越來越少，”我想。

巴西人說，“在這個國家，我們有

我們需要的一切，除了我們沒有的。”

拆卸

我們只有通過拆除心臟所知的一切

才發現心臟。通過重新定義早晨，

我們才發現一個緊接黑暗而來的早晨。

我們可以沖破婚姻而進入婚姻。

我們因執著于愛而糟蹋了愛，超越

喜愛，跋涉一口之深而進入愛。

我們必須忘卻星座才看到星星。

但退回到童年于事無補。

這個村子并不比匹茲堡好。

只有匹茲堡才超過匹茲堡。

羅馬優于羅馬，正如同浣熊

用舌頭舔垃圾桶內壁的聲音

要超過垃圾里污物的轟響。愛

并不夠。我們死去，永恒地葬于泥土。

當我們還有時間，應該堅持。我們必須

吃盡已在我們床上的她甜美身體的

野性，抵達那身體里的身體。

但丁起舞

——致吉安娜·喬爾美蒂

I

當他跳起與貝亞特麗齊的初次相遇，

他還是一個青年，他的身體還沒有實在的語言，

他的心一點兒也不懂得是什么

萌生了。愛像夏日久旱后的一場雨，

像紅尾鷹的一聲清唳，像天使

把牙齒沉入我們的喉嚨。而他只有

初學者的舞步來講述他內里的光輝。

男孩但丁第一次看見她，那種絕對的愛

只有當我們相互一無所知時才有可能，

他用手臂擋著臉，跑開了。幾年過去。

II

第二支舞是關于他們的重逢。他繞著她

跳一曲心醉神迷[5]。貝亞特麗齊一頭長發

又黑又密。她注視著，用甜蜜的眼神。

他的跳是一個男人的跳。他舞步的動作

顯示他是一個理解那舞蹈的舞者。

一個認識到男孩貪欲的男人。她沉浸于

她身體的內心之中。他光芒四射。她神魂若失

被姑媽領走。她的家人從此以后

小心翼翼。她坐馬車揚塵而去。他

踮起腳尖，舞動手臂，眼睛里滿是絕望。

后來她趴在宮殿里一個樓梯的窗口。

下面空蕩蕩的廣場上，他跳著他的憂傷，

在月光里，光彩炫目，恍若無人。她

把窗簾往旁邊推開一點點兒，他感到幸福。

這是一個我們都熟悉的夢，愛的完美

并不真實。在他身后有一個噴泉。

III

幾年之后，他們終于在一起了

在他的簡陋房間里。此后他長久的舞蹈

是喜悅、感恩和摯愛的宣言。

但她跳得奇怪，穿上衣服，

一聲微弱的再見。此刻她的靈魂

從那種愛里脫了身。他站著一動不動，惶然 不解，

看著她離去。然后就跳起他的悲傷，精彩之極。

IV

我們看到但丁像一個老人。他是一個舞者

但只能跳好開頭時那些簡單的步子。

他跳那失去的羅曼司，那從不曾是的愛，

和因夢想而錯失的偉大的愛。

第一位，擊足跳，和最小的跳。

安靜但充滿激情。更安靜，最強烈的激情。

那特別的悲傷，屬于一顆快樂的、不完美的心，

它終于諳熟了如何跳舞。但并不跳。

大火

愛與所有東西無關。

欲望和興奮比起它不值一提。

不是身體發現了愛。

而是身體把我們帶到那里。

那不是愛喚起了愛。

那不是愛的熄滅了愛。

愛掌握我們所知的一切。

激情常被人稱作愛，

最初也讓一切煥然一新。

激情明顯是條小路

但不會帶我們抵達愛。

它開啟我們精神的城堡

讓我們可能找到愛——

藏在那兒的一個謎。

愛是許多大火中的一種。

激情是許多木頭燃起的一種火，

每種木頭都釋放獨特的氣味，

讓我們知道了這許多種

不是愛。激情是紙片

和小樹枝，它們點起火焰

但無法維持。欲望自滅，

因為它試圖成為愛。

愛被胃口日漸蠶食。

愛不持久，但它不同于

不能持久的激情。

愛憑不持久而持久。

以賽亞[6]說每個男人都為自己的罪

行在自己的火里。愛允許我們

行在我們獨特心靈的美妙音樂里。

尋找某物

我說月亮是馬在沖淡的黑暗中，

因為馬離我最近，伸手可及。

我坐在國王的電報員在山上建造的

這幢舊別墅的露臺上，俯望

一片碧藍的海，和那只白色小渡船，

每天中午它緩緩駛向下一個島嶼。

美智子在我身后的屋子里奄奄一息，

長窗子開著，這樣我就能聽到

她弄出的微弱聲音，當她想要

咂一下西瓜，或者讓我把她抱到

那個高天花板房間一角的小桶邊，

那是我們最適合當便盆的東西。

她坐下時靠著我的腿，這樣

就不會因為虛弱而摔倒。

靠得那么緊，多么陌生而美好。

她雙腳的弓形像孩子們

在檸檬樹叢里呼喚的聲音，我的心

在那里無依無助如鳥兒被壓碎。

普洛斯彼羅沒有了魔法

他用心保持山谷這般樣子。

憑著專心，能干，兢兢業業。

否則，葡萄園里會有

大如狗的蒼蠅，完全由蛆做成的牛，

伴著機器和畫布的殘酷，吃吃竊笑著

在橄欖樹與壯闊的大海之間。

他努力讓它完好，這八英尺的天堂

就在長著天竺葵和羅勒的井邊。

他會快活的，即使那個牧羊女孩

傍晚時不再經過。無論她是否

在復活節吃了自己的羊羔。他知道

孤獨是我們的手藝，死亡

是上帝的抽頭。他并不憑無辜

或忽略萬物而保持它完好。

尋找歐律狄克

俄耳甫斯如今做這事太老了。他有名的嗓子已消失，

他的生涯已成過去。那些愛與悲傷的歌曲

再無益處。沒有人聽。仍然，他悄悄地

帶著他殘破的樂器。但不是為歐律狄克，

甚至不是為了歌唱的快樂。他歌唱，因為

這是他一直做的事。他歌唱在炎熱的

薩克拉曼多[7]鄉村，有兩位年老的葡萄牙 男人。

歌唱他們如何每年都露面，虛弱，穿著

他們的貧困所許可的好衣服。那位丈夫每次

都被惹怒：他們來看他的七十歲的

妻子——很久以前，當他們貫通

最早的鐵路時，在所有妓女中

她最漂亮。不耐煩，但一言不發，他讓他們

小心翼翼地把她帶到樓上，給她洗澡。他

并不明白他們溺愛的昏花老眼究竟能看到 多少

她那掩藏在清水里的光澤閃耀的美。

去那兒

這當然是一場災難。

那無法承受的、最珍愛的秘密

一直是場災難。

我們試圖離開時的危險。

此后一遍遍地考慮

我們本應該做了的事情，

而非我們做過的。

但在那些短暫時光里，

我們似乎活著。被誤導，

被誤用，被欺騙，

毋庸置疑。但仍然，

在那片刻間，我們瞥見了

我們可能的生活。

余音縈繞

那是在教堂的耳堂，石頭間的

冬天，昏暗的燈光照著琳達，

那時她說，聽。聽這兒，她說。

他把耳朵貼到那扇巨大的門上，

果然有精靈在里面唱歌。后來他到處

尋找。在馬德里，夜雨中他聽到有鐘聲

在某處響起。小心翼翼地穿過

雜亂的巷子，他離得愈近，那聲音

愈低沉有力。在廣場不遠處，充溢了

他整個人，而他轉過身去。不需要

看到那只鐘，他想。他正試圖發現的

不是那只鐘，而是遺失在我們

身體里的天使。“思”構成的音樂。

他渴望知道他聽到了什么，而不是離得更近。

注釋：

[1]米諾斯文字（Minoan script），發現于克里特島，包括圖形文字和線形文字，屬于米諾斯文明的一部分。

[2]亨利·萊曼解釋：此處“老虎”指向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詩作《老虎》……吉爾伯特此詩聚焦生命的強大力量：生命，當真實地活著的時候，應該像老虎一樣，無法度量。

[3]圣路易島（?le Saint-Louis），巴黎塞納河中的一個天然小島。“玻璃！玻璃！”原文是法語。

[4]“你缺什么？”（What do you lack？），引自查爾斯·欣德利著《倫敦叫賣聲簡史》（A History of the Cries of London： Ancient and Modern）。男孩的本義可能是“你喜歡什么？”（What do you like？）。

[5]本詩中舞蹈動作名稱原為法語或意大利語，中文以楷體表示。

[6]以賽亞（Isaiah），公元前8世紀猶大希伯來人的預言家。

[7]薩克拉曼多（Sacramento），美國加州首府。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