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楊思凝
(天津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300222)
《雷雨》中稱呼語非常規用法的功能研究
王梅,楊思凝
(天津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300222)
稱呼語是人類交際中必不可少的環節。交際中稱呼語的非常規使用是說話人為了表達預期的情感意義和交際目的,有意識地使用偏離常規的稱呼。因此,分析稱呼語的非常規使用在言語交際中的功能,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了解稱呼語對言語交際的影響和作用。
稱呼語;非常規用法;身份;情感
劉永厚認為,稱呼語作為一種交際單位,是人們用于指代稱呼對象、識別身份以及在交際中定位人際關系的符號系統。[1]他同時指出,人們能夠借助稱呼語變異來重組人際關系、表達態度立場、建構新的身份和實施言語行為。文秋芳將影響漢語稱呼語選擇的重要社會因素歸納為五類:被稱呼人的年齡、場合、與被稱呼人的關系、與被稱呼人關系的程度、被稱呼人的姓名,并將以上因素對稱呼語使用的影響進行分析。[2]以往對稱呼語的研究,多集中在其靜態領域的功能和語用等方面。本文認為,對稱呼語的研究應在社會文化的框架內,交際者在特定語境中正確認知社會角色關系,動態選擇稱呼語,達到其交際目的。
在某些特殊語境中,交際雙方往往會刻意選擇某些偏離常規的稱呼來實現自己的交際目的,我們稱之為稱呼語的非常規用法。稱呼語的非常規用法是指,通過刻意違反常規交際需求,如正式性、權勢等因素來重新定義社交情境,以實現除指稱意義之外的附加意義。前人對稱呼語的非常規用法雖有所提及,但缺乏系統的研究,因此需要對其進行更加深入的探討。
(一)語境理論
語境是言語交際的重要因素,任何語言現象的研究都不能脫離語境,它不僅制約言語的表達,而且影響言語的理解。正如Malinowski所說,“一個沒有語言語境的詞僅僅是一個代表不了任何東西的‘碎片’而已。同樣,在言語的現實中,一個沒有情景語境的話語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3]因此,對稱呼語的非常規用法進行研究也必須結合特定語境。
(二)Martin的評價理論
語言內部的各個系統中,詞匯無疑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層面,其選擇往往反映著說話人對待事物的態度。語言研究僅單從結構出發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賦予語義的研究,即對交際雙方通過語言賦予語言對象的價值意義進行研究。
Martin對系統功能語言學的人際功能研究進行了發展,提出了評價系統的理論框架。Martin的評價系統是一套描述和解釋如何運用語言做出評價、表達立場以及經營人際關系的方法。[4]語言在評價系統中是“手段”,透過對語言的分析,折射出語言使用者對事物的立場、觀點和態度。
(三)身份理論
人際交往中話語雙方能夠通過言語內容建構彼此的身份,獲得相互認同。Tajfel將社會身份定義為:“某人所屬的社會群體的成員身份,而這一身份對于該成員來說在情感上和價值觀上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5]
Heinemann和Horne認為“社會身份是一種社會階層的歸屬感”[6]。他們將社會身份分為兩方面:社會等同,即與某個群體相聯系的期望;社會距離,即從某個群體中分離出來的期望。這與Brown和Gilman所提出的權勢(power)和等同(solidarity)概念相一致。
在The Pronouns of Power and Solidarity一文中,Brown和Gilman首次將權勢和等同引入社會語言學,通過對歐洲諸語言中第二人稱代詞的系統研究,指出稱呼與社會生活中最基本的兩大因素——權勢與等同關系密切相關,與交談者之間的身份差距及親疏程度相呼應。[7]因此,對稱呼語進行分析可以借助權勢和等同關系來探討其建構的身份關系。
基于語境理論、評價理論和身份理論,本文建構了稱呼語非常規用法的功能分析模式,并選取話劇《雷雨》為語料,揭示稱呼語在特殊語境中的靈活性和多變性,以探索它的豐富內涵和藝術魅力。
建構稱呼語非常規用法的分析模式基于以下內容:
第一,言語交際中對話雙方相互稱呼的過程,實際上是雙方建構身份的過程。由于“交際不是靜止的,而是出于動態的、不斷發展的過程”[8],因此袁周敏等學者認為,話語中的身份建構也是一個動態的協商過程,話語中身份的建構涉及很多社會變量,說話人建構不同的身份是由某一具體階段的交際需要決定的[9]。
第二,言語交際折射出交際者的情感特征,說話人通過選擇不同的稱呼語來表達對聽話人的情感態度。
綜上所述,本文嘗試對稱呼語的非常規用法在言語交際中的功能進行探究,分析模式如圖1所示:

圖1 稱呼語非常規用法功能分析模式
Brown和Gilman(1960)認為在大多數歐洲語言中,代詞在稱呼語語義系統的發展過程中具有兩個基本語義關系——權勢語義特征和等同語義特征,權勢關系標記話語雙方的社會等級地位,等同關系標記話語雙方關系的密切程度。這兩個語義特征體現了一般社會關系中最基本的兩種形式,話語雙方通過調整稱呼來建構人際關系中各自的身份。
(一)建構權勢身份
權勢關系往往通過交談者在社會中的地位來顯示,它是指話語雙方中一方在年齡、輩分、資格、財富、地位、力量等方面優于另一方,是一種不平等的關系[10]。利用非常規的稱呼語來建構話語雙方的權勢身份,可以通過擴大彼此的權勢關系和縮小等同關系來實現,其生成是說話人對身份進行的動態協調過程。
1.擴大權勢關系
在權勢關系中,由于話語雙方在社會中的身份地位差異,他們往往會選用非對稱形式的稱呼語。在實際的言語交際過程中,說話人會有意識地采用權勢量較大的、偏離常規的稱呼語來擴大話語雙方的距離來建構權勢身份。
例1:
周萍:我忽然想起今天夜晚兩點半有一趟車,我預備現在就走。
周蘩漪:(忽然)現在?
周萍:嗯。
周蘩漪:(有意義地)心里就這樣急著?
周萍:是的,母親。
《曹禺選集》
周蘩漪和周萍在輩分上本是繼母和繼子的身份關系,但實際上兩人年齡相仿且保持著不正當的情人關系,所以平時交談中一般用“你”“我”或直呼姓名,而不用敬語。但在此例中,兩人的關系已經破裂,可周蘩漪仍想挽留周萍,但周萍去意已決,想盡快離開周家。在此處周萍偏離常規地使用了“母親”這一尊稱而非“蘩漪”,是強調兩人之間的輩分關系,擴大兩人之間的距離,從而重新建構雙方的權勢身份,達到疏遠對方的目的。
2.縮小等同關系
權勢身份的建構,還可以通過疏遠雙方的等同關系來實現。等同反映的是人們之間平等的社會關系,標記對話雙方的親密程度。在特定情境下,原本親密的交際雙方可以有意地選擇某些貶義的稱呼,來縮減彼此間的等同量,疏遠親密程度,實現建立權勢身份的目的。
例2:
魯貴:(端起杯子,對四鳳)這是白水。小姐!(潑在地上)
魯四鳳:(冷冷地)本來是白水,沒有茶。
魯貴:(因為她打斷他的興頭,向四鳳)混賬。我吃完飯總要喝杯好茶,你還不知道么?
《曹禺選集》
魯貴和四鳳之間本是親密的父女關系,通常情況下魯貴會稱呼其“四鳳”或“鳳兒”。但在上例中,出于對女兒沒有給自己端茶的憤怒,魯貴偏離常規地使用了“混賬”來訓斥四鳳,彰顯了身為人父的權勢身份,疏遠了和女兒之間的等同關系,成功建構起雙方的權勢身份。
(二)建構等同身份
等同關系是通過話語雙方之間的社會距離來顯示的,它是指交際雙方在經歷、年齡、性別、職業、興趣、宗教信仰、種族等方面具有一致性和共同點[10]。在特殊語境中建構等同身份,可以通過稱呼語的非常規用法,通過縮小權勢關系和擴大等同關系來實現。
1.縮小權勢關系
在不改變角色關系的情況下,根據情感或情境的需要,原本社會關系不平等的對話人之間會有意地偏離常規,選擇更加親昵的稱呼來縮小雙方的權勢距離,建構彼此的等同身份。
例3:
魯大海:(冷冷地)這是怎么回事?
周沖:魯先生!
魯四鳳:周家二少爺來看我們來了。
魯大海:(向周沖)奇怪得很!這么晚!周少爺會到我們這個窮地方看我們。
《曹禺選集》
周沖作為周家的少爺,顯然比魯大海的社會身份高出一籌。但在上例中,周沖出于對魯家人的尊重,刻意稱魯大海為“魯先生”,使用了與自己社會地位平等的稱呼,縮小了雙方的權勢距離,嘗試建構兩人間的等同身份。
2.擴大等同關系
等同身份的建構除了通過縮小對話雙方的權勢關系以外,還可以通過拉近彼此的等同關系來確立。社會關系平等的對話者在特定情境下,可以偏離常規地選擇更為親密的稱呼,來增加彼此之間的等同量以拉近距離,成功地實現交際目的。
例4:
魯侍萍:哦,鳳兒,告訴我,剛才你答應得好好的,愿意跟著媽走,現在又怎么哪?告訴我,好孩子。老實告訴媽,媽還是喜歡你。
魯四鳳:別問我,媽,我心里難過。媽,我的媽,我是跟您走的。媽呀!(抽咽,撲在魯媽的懷里)
魯侍萍:孩子,我的孩子今天受了委屈了。
魯貴:你看看,這股子小姐脾氣,她要跟你走不是受罪嗎?
魯侍萍:(向魯貴)你少說話,(向四鳳)媽對不起你,以后跟著媽一塊兒,沒有人會欺負你。我的心肝孩子。
《曹禺選集》
在這段對話中,魯侍萍勸說女兒告訴自己執意留在周家的原因,先后使用了“鳳兒”“好孩子”來增進彼此的親密度來實現自己的目的。之后又使用了“我的孩子”和“我的心肝寶貝”來勸說其和自己回老家。通過這一系列逐漸親密的非常規稱呼,擴大了原本的親密程度,建構了雙方的等同身份。
例5:
魯貴:(目送他們出去)哼,這東西!(見四鳳立在窗前,便向她)你媽走了,四鳳。你說吧,你預備怎么樣呢?
魯四鳳:我不想什么。
魯貴:(故意傷感地)鳳兒,你是我的明白孩子。我就有你這一個親女兒,你跟你媽一走,那就剩我一個人在這兒哪。
魯四鳳:您別說了,我心里亂得很。(外面打閃)您聽,遠遠又打雷。
魯貴:孩子,別打岔,你真預備跟媽回濟南么?
《曹禺選集》
在以上兩例中,從“四鳳”到“鳳兒”再到“孩子”,魯貴對女兒稱呼的這一系列變化,采用了逐漸偏離常規的親昵口吻,有意拉近彼此關系,是順應急于向女兒要錢和挽留女兒的迫切心理。通過這一系列的稱呼語的巧妙運用,增進了彼此的親密程度,建構起等同身份。
詞匯是語言系統中極其重要的層面,詞匯的選擇往往反映了說話人對待事物的情感、態度。言語交際中的稱呼語也往往折射出交際雙方的情感特征,如喜悅、感激等積極情感和憤怒、諷刺等消極情感。在實際的對話中,情感的表達是一個復雜多變的動態過程。這是由于語言的意義總要借助語境和其他語言外部因素的提示作用來進行動態的推斷。在特殊語境中,交際者會對稱呼不斷地調整,通過某種偏離常規的稱呼形式表達自己的情感或態度。
(一)積極情感
在某些特殊情境下,交際雙方會使用偏離常規的稱呼來表達某些積極的情感,如鼓勵和關心。
1.鼓勵
說話人在特殊語境下,可以選擇稱呼語的非常規用法來表達鼓勵。
例6:
魯四鳳:不,讓我再伺候伺候您。
周沖:你不要這樣說話,現在的世界是不該存在的。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作我的底下人,你是我的鳳姐姐,你是我引路的人,我們的真世界不在這兒。
《曹禺選集》
四鳳和周沖是傭人和周家少爺的身份關系,兩人之間具有不平等的社會地位。這段對話中,周沖為了鼓勵四鳳不要因為自己的身份卑微而放棄讀書的夢想,故意稱呼對方為“鳳姐姐”而非“四鳳”,是使用了與自己身份平等的稱呼來達到鼓勵對方的目的。
2.關心
有時為了表達疼愛之情,如夫妻之間、父母和兒女之間或親密的朋友之間,說話人會常常會選擇貶義的詞匯來稱呼對方,反而更能加強表達效果,使情感程度更加濃厚。
例7:
魯侍萍:(見周萍靜立不動,頓足)糊涂東西,你還不跑?
魯大海:抓住他!爸,抓住他!
《曹禺選集》
侍萍有意保護自己的兒子周萍,情急之下用了“糊涂東西”來稱呼他。在這種特殊情境下,“糊涂東西”并非貶義,透過字面意義觀察語言的本質,實際流露出母親對孩子的疼愛和關心。這種在特定情境下,通過某些消極的,令人不愉快甚至反感的稱呼形式來表達積極情感的、形意不一致的方式,常見于關系較為親近的人之間,更有助于增強說話人的情感表達效果。
(二)消極情感
話語沖突在社會交往中十分常見。沖突中說話人所用的稱呼語往往不僅違反語言規范,而且帶有一定的氣憤、蔑視和諷刺等情感。
1.絕望
例8:
魯侍萍:樸園,你找侍萍么?侍萍在這兒。
周樸園:(忽然嚴厲地)你來干什么?
魯侍萍:不是我要來的。
周樸園:從前的舊恩怨,過了幾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魯侍萍:那是因為周大少爺一帆風順,現在也是社會上的好人物。
《曹禺選集》
魯侍萍和周樸園年輕時是戀人關系,是周家曾經的下人。這段對話發生在兩人二十年后重逢時,侍萍先是滿懷期待地使用了昔日的稱呼“樸園”,而周樸園的言行讓侍萍感到絕望。因此,她將稱呼從“樸園”轉變為“周大少爺”,刻意將對話的語境由非正式轉變為正式,疏遠了彼此的關系,傳達出內心的絕望之情。
2.諷刺
消極的情感并非只能用貶義的稱呼來表現。在表達諷刺時,說話人往往會選擇某些表面上積極的、令人愉悅的稱呼從側面實現自己的目的。
例9:
魯貴:(因為她打斷他的興頭,向四鳳)混賬。我吃完總要喝杯好茶,你還不知道么?
魯大海:(故意地)哦,爸爸吃完飯還要喝茶的。四鳳,你怎么不把那一兩四塊八的龍井沏上,盡叫爸爸生氣。
《曹禺選集》
在此處,魯大海打破常規地連用了兩個“爸爸”來稱呼魯貴,而非平時的“你”,是為了對魯貴向四鳳要好茶這件事進行諷刺,并非是字面意義上的尊稱。魯大海想對魯貴的行為表示不滿,并未直接采用憤怒的稱呼來表達,而是借助反常規的“爸爸”來進行暗諷,使表達效果更加淋漓盡致。
例10:
魯四鳳:媽不愿意我在公館里幫人,您為什么叫她到這兒來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自然會看見她,您叫她到這兒來干什么?
魯貴:不是我,四鳳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來的。
《曹禺選集》
在上例中,魯貴一反常態地稱呼四鳳為“四鳳小姐”,用“小姐”一詞來形容四鳳貧寒的身份,顯然意欲表達對其任性的諷刺。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日常交際中,說話人可以通過稱呼語的非常規用法來建構身份和表達情感。因此,對于稱呼語的使用,應該根據會話的具體語境做出適當的調整來達到預期的語用目的。稱呼語的使用絕非千篇一律,對其進行深層次研究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使用恰當得體的稱呼語來實現理想的交際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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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梅(1973-),女,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社會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