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李龍梅

1

18點多，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都是上班族，而她一個人背著包慢悠悠地走著，眼神是放空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沒有想。她看到兩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生模樣的女生走在前面，寬大的校服里正是活力張揚的青春，她們挽著手，不知道說了什么，一路上都在笑，笑得時不時地揚起了頭、彎下了腰，晚霞的余暉打在她們的身上。她從后面逆著光看著她們整個被包裹在暖洋洋的夕陽里，美得像一幅畫，這畫面刺痛了她的眼，使眼睛微澀。

路上人來人往，感覺她在這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叔本華說過，要么庸俗要么孤獨，然而她就是這庸俗人群中的一個孤獨者。她有時候感覺到自己有輕度憂郁癥，對什么都失去了信心和動力，無奈又可笑。走在夕陽中，身后影子被拉得好長，像一個小丑一樣，在后面張牙舞爪。以為自己很強大么？不，你所擁有的都是虛無的東西，脆弱得不堪一擊。她比不過身邊的人，有時候伴隨著自卑和憤怒。她的自卑只會讓別人看輕她，而她的憤怒在別人眼里就像是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在鬧脾氣叫囂著不公平。

2

她快到家了，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眼前幾棟破舊矮小的樓房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在這城市的高樓中顯得突兀，但卻又好似是一種合理的存在，這就是每個城市都會有的貧民窟吧。在入口那里有一個大垃圾池，垃圾堆得滿地都是，垃圾池旁那幾家人還借著路燈的光在給廢品分類和裝袋，一個男人坐在一張矮小的凳子上，弓著個身子挑挑揀揀，嘴上叼著一支煙，眼睛時不時地被煙霧熏得瞇起。他偶爾和旁邊的人搭搭腔，那支快要燃盡了的煙也隨著嘴巴說話在不停的抖動，煙灰刷刷的抖落。他的眉頭是皺著的，卻和旁邊的人說話而發出夸張的笑聲，那笑聲刺痛了她的耳膜。她加快了腳步向家里走去。迎面跑過來的幾個穿得臟兮兮的小男生撞在她身上，然后就嘻嘻哈哈地跑開了。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她住在那個三層樓房的二樓一個10平米左右的小房間，只夠放下一張床和幾張桌子。樓道里的地上都是從墻上掉落下來的大塊大塊的石灰，被人踩得粉粹，散得到處都是，還有拐角處那個公共廁所傳來的惡臭，她皺了皺眉。

回到家里，看著狼藉一片的桌子，泡面的口袋、啤酒罐、面包袋，她煩躁地甩開包、扯下外衣，站在這個矮小狹窄的房間里面，閉著眼，低垂著頭，被整個黑暗包裹著。她感受到了越來越濃的夜色從四面八方向她壓過來，整個人受到了擠壓一般，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她猛地睜開眼，窗戶外透進來的燈光，微微刺痛了她的雙眼，使眼眶有點濕潤，那光源變得模糊了。她呈“大”字般倒向床上，閉上眼，想起了很多場景，即被很多人打量，也被很多人忽視和看輕。她有種矛盾的想法，既想要避開所有目光，找個角落蜷縮著，只愿一個人承受著內心的孤獨與庸俗，又想要在眾多的目光中華麗出場，做到左右逢源，但是她甚至不敢開口說話，每一個字明明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卻怎么都蹦不出口，心跳得像打鼓，頭變得很重，像要立即栽下去似的。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個人，前幾天一起說過話，他意氣風發的對她說著各種各樣的話題，滔滔不絕，自信且光芒四射，不知道他說到哪里，突然聽他出其不意的來了句：你呢？她不知道自己支吾了一句什么，她只知道他用一種探究的眼光看著自己，她不知道該用何種表情應對，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僵硬，有一種羞恥和難堪襲上心頭，然后她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3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回到了小時候。她和鄰居家的小孩子捉迷藏，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他。突然，在眼前出現了一個大衣柜，她打開衣柜，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消失了，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大森林里，森林里彌漫著霧氣，空氣中充滿潮濕陰冷的感覺。她低頭一看，腳下全部是荊棘，而她正赤著腳向前跑去，腳被劃得血淋淋，而她好像沒有痛感一樣，只知道跑。眼睛的余光看到樹木迅速往后倒退，速度越來越快，身邊突然出現很多龐大的黑影，發出奇怪的聲音，并爭先恐后的向她撲過去。她摔倒在地上，抬頭一看，它們露出一張奇形怪狀的臉，朝著她在那張詭異的臉上扯出奇怪的笑容，然后張開了血噴大口，嘴巴里粘稠的唾液大滴大滴的滴在她臉上，她的腿猛地抽了一下，醒了過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夢太過恐怖，嚇得她全身都是冷汗。緩了一會兒，她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原來才過了半個多小時。她又躺在床上，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中，眼睛里泛不起一絲波瀾，只是無神地盯著天花板。

她的懦弱與恐懼在黑夜的掩護下不斷地滋生蔓延，脆弱的心靈可以在這黑暗中盡情地崩潰，可以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靜靜地舔舐傷口，黑夜可以全部接納所有的情緒與傷痛，這樣濃烈的夜晚讓她充滿著安全感，因為每個人的不堪與陰暗面都被黑夜藏得很好。

4

記憶里的那條巷子又長又陡，房子都是坐落在一個大斜坡上的，到處都是吃飯住宿的吆喝聲。這些正對著火車站的高高低低的矮小房子里有大部分都是那種20塊錢住一晚的小旅館，條件很不好，不知道那床單是有多少人睡過的床單了，泛著淡淡的黃，就像沒有洗干凈一樣?；疖囌具@種總魚龍混雜的地方總是會給人一種不好的感覺，各種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有操著一口外地口音嘿嘿一笑時就露出一口大黃牙的人，有拉客住旅館的人，一遇到一個從出站口出來的人就會問：“住旅店不？”讓人及其煩躁。還有提著大包小包編織袋行李的農民工，一只提著幾個袋子的手被勒得青筋突起，一張臉被太陽曬得皺在一起，眼睛邊的皺紋就像黃土高原上的溝壑，深深淺淺地印在黝黑的臉上，讓人猜不出這張臉的年齡。

她站在巷子口望著盡頭，深深地嘆了口氣，徒生一種無力感，腳像被釘在地上了似的，怎么都邁不出一步。她是厭惡這個地方的。只有那個女人坐在屋里，幾個月不見，她幾乎臃腫了好幾圈，臉上的肉松弛得有些下垂，但卻還撲著廉價的粉，一抖就會刷刷掉落一樣，目光接觸到她微微鼓起的小腹上，心中頓時明了。那女人看到她進來，抬頭斜了她一眼，懶懶地丟了一百二十塊錢在桌子上道：“我最近沒錢，這錢是從隔壁借的，你拿著去吧”，說完不再看她一眼。

“你給他生孩子，那個男的不給你錢？”她抑制不住地冷笑了。

“什么那個男的，你要叫他叔叔，我沒錢給你，厚著臉皮去借錢給你用，你就是這么對我說話的是不是！給我滾遠點，我養不起你這種女兒！”那女人瘋狂地沖她吼叫，臉近乎扭曲。她沒有再看那女人一眼，拿起桌上的錢轉身走了，這點錢緊湊著用估計能用兩個星期，上回來找她要生活費給得多，用了幾個月才來的，這回看來過不兩個星期就要再來了。走出巷子口，回頭看到這條長長的巷子，像一個深深的漩渦要把她卷進去一樣，她逃命似的拋開了，這個駭人的鬼地方……

5

再睜開眼，天已經大亮，昨晚在反反復復的清醒和混亂中度過，做的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和那些很遠久了的事，每一幕，每一幀都像是電影重放一樣又在她腦海里清晰地過了一遍。她甩了甩頭，摒除一切毫無意義的雜念，準備起床出門。

陽光很好，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像是鍍上了一層幸福的光。巷口那個收廢品的男人又開始忙活了，他擦了把汗，皺著眉頭的臉有微微泛起的笑容。她瞥了一眼垃圾池外面那堆剩菜，一堆蚊子在上面，即使陽光燦爛，也沒有擋得住它在角落處腐爛。她笑了笑，看著公交車站奮力往上擠的人們，這才是生命力，和一堆等著腐爛的垃圾是有著本質差別的。她腳下的步子輕快了些，朝著公交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