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麗
于他而言,最難的事估計就是笑了,可似乎,最簡單的事也是笑。
1
拍了拍身上的灰,我接過群頭遞上來的工資,算了算,一周過半卻只有三天找到活,不是太好的兆頭啊。不過收工早了對我來說也并沒什么用,或許晚一點下班又可以混到一頓盒飯,雖然私企劇組的伙食和國營的相比是差了點,但顯然我是沒資格挑的。回到出租屋,房東又在苦口婆心地教育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工資漲一倍,物價翻三番。”我順手關了門,把衣服放在盆里泡著,每次房東講這些“真理”的結果無非是要加房租。而且她幾乎會成功,不然就是你搬家。洗完衣服再到晾臺時,房東已走了,看來她已經達到了目的,真希望她早點找到下一個目標,畢竟我上個月才被加的房租,平衡很重要。
當我接到這個小角色的時候其實是矛盾的,不知道是我哪一方面的因素讓這些導助覺得我適合演壞人,換句話說就是丑角兒。其實吧,我這個人從小就有英雄情結,而且很難入戲,一旦入戲就更難出戲,我怕自己的狀態超常入戲了會去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但我得相信我的自制力。比起出戲來說,肚子更難控制,它會以不規律的聲音抗議著里面已空而我無能為力。說起來這個角色也并不是十惡不赦,無非是作為女二號的打手綁架了女主,然后被帥氣又多金的男主及時趕到痛打一頓并成為男女主之間愛情的催化劑和炮灰,據說是根據某部當紅小說改編。
由于不是一般的群演,所以今天的工資發下來我就能吃頓肉了。可每次接過工資時我都會矯情一下,覺得這真是對我演藝夢想的踐踏,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把錢視為糞土,有些人的夢想是要靠金錢來成全的。
我母親打電話給我的頻率和時間幾乎很準,基本每周一次,每次10點,而且內容也大相徑庭,即常規的問安之后便是一串疑問:什么時候回來?考慮換下工作?有對象沒?要不干脆相個親?電話每次都是在我模糊的回答中被我媽強行掛斷,不過老太太就是較真,每次掛完照樣打,打了照樣問,想起來也是有趣。不幸的是,這一次母親是放狠招了,在她哭訴近一個小時后,我才發現自己是多么的不孝,我可以為自己的夢想買單,卻不能讓他們被拖累,尤其是在老年人群居的環境中,張家娃李家孫,一個比較就足以丟光半輩子的老臉。可我還是很感激他們,至少之前他們為了我的夢想而獨自承受著壓力,我想這次應該自己承擔了。
2
這個城市看起來還是沒多大變化,早餐鋪也還是那些家,雖然新增了不少品種花樣,不過我還是最愛巷子里的素粉。只是在回家過程中想要抄近路的小道被幾棟新樓擋住了,無奈只好原路返回。有些事雖是不能說注定,但偏偏是恰巧,如果那條路還通,估計我就不會遇到小時候的玩伴。這個說法還是有點文雅,在我看來,我倆以前的關系只能說成他是我的跟班。通常情況下,在我們小時候的一堆小孩中至少得有一個領袖,小屁孩精神領袖還談不上,行動上必須得是,說白了就是熊起來帶頭的人。其實能做這種人我覺得是不容易的,不但要有足夠的體力,還要有難以鑿穿的臉皮以,及一對不經常拿棍棒的父母,難得的是,我居然占齊了。
小跟班,哦不,小伙伴在一陣寒暄后得知我正在找工作,便透出想要幫忙的意思,作為一個有自尊心的男人,面對小時候的那個啥,當然要委婉的拒絕。不過,對于一個有自尊心但臉皮厚的男人來說,這顯然沒什么,于是我很爽快地答應并象征性地感謝了一下,但一定是真心的。值得一提的是,小伙伴其人還是沒怎擺譜,雖然是我請人幫忙,人家還像小時候一樣一口一個哥叫起來順耳,聽得我是心花怒放。
臉皮厚確實是有好處的,伴隨著這種特性,我提出如果可以,希望這個工作與演戲有關的條件,可提出來后發現有些難為人,這又不是橫店,哪來那么多戲演。不過我沒后悔這樣說,求一個不死心吧。他還是把好人當到了底,依舊和氣地答應著。所以,我說這熊孩子的領袖不是誰都能當的,如果今天我們的情況對換,聽到那個附加條件我肯定得開炮:你一個求人的咋這么多事?但這種假設只能證明一件事:他沒我有魄力。
工作似乎有點眉頭了,不過也不能全仰仗著別人,自己還是要多上心。于是接下來的幾天,我穿梭在各種大大小小的招聘會上,由于學歷不高、工作經驗不足,以及自己本身有點傾向偏演藝方面,因此幾天下來沒什么進展。母親看見我第一次這么正經地做事,倍感欣慰,飯桌上我愛吃的菜都多了些許,不過她應該不知道這并不是我第一次認真做事,在面對第一次演尸體時,我可以前一天在房里自己練習憋氣并錄下過程查看是否有小動作;第一次臺詞,雖開演時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甚至語調也琢磨了好半天,并且拍了一次就過,不過最后還是被剪掉了,因此沒在熒幕上看到。我的認真大概只能給我所喜愛的事,這就是心甘情愿。
一個星期以后,我收到小伙伴的消息,內容大概是剛好有一個劇團在招人,不過這次有些刁鉆,想要招演小丑的人。我聽后不免詫異,小丑?敢情這年代還有馬戲什么的?他也特地問了問,其實說是劇團基本沒什么戲可演,主要接點商演,為一些商場或者企業舉辦活動出節目,覺得小丑帶動氛圍很好,目前缺這方面的人手。這樣說來我也有些失望,不是傳統的演戲讓我覺得有些吃不消,可是最近隔壁張老頭似乎往我家串門頻繁,言語中帶著沒辦法不想比可事實就是“你家兒不如我家的意味”,所以我暫且先接了下來并約定第二天前去面試,盡管我認為這份工作并不能減少他來我家串門的頻率。
要說父母和孩子確實是比較了解對方的,我的工作果不其然遭到了母親的反對,但這一次我沒有選擇妥協,一方面我依然希望堅持夢想,更重要的是我并沒有找到更好的工作可以選擇,這也挺無奈的。因此,只好打腫臉充胖子,至少前者可以說明我是一個堅持的人,后者只能承認我是一個無能的人。對抗的結果是第二天的早餐要自己準備。
到達約定的地點后,我向負責人咨詢了具體情況,結果并不太好,他們沒有專業的指導,能提供的僅是一些視頻以及小丑服一套,要求自學半個月后再看效果,我硬撐著把小丑服接過來,因為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這也只能靠演員的自我修養了。
3
排練近一個星期了,什么神態、表情、動作都不怎么傳神,最記憶猶新的只有一句話: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句話深刻地揭示了以前的我是多么自以為是。當面對你不熟悉的事物時,是不能報以蔑視的心態的,那樣只會被它所敗。直到接觸到這個職業,才發現并不比任何一個我曾經演過的角色簡單,尤其在時間、經驗均不足的情況下簡直就是災難。
但我說過,我的認真僅限于我喜愛的事,特別是在這件事上,既然已經惹惱了母親,就更不能認輸,就算臉皮再厚這回也丟不起這個臉了。于是我變得格外認真,也可以說是脫胎換骨,別說家人,我都不太認識自己了。
扮演小丑需要學習的地方很多,對我而言覺得雜耍這方面太過困難,尤其是像我這種半路出家且沒有專業指導的業余人士。一星期后,只有表情稍稍體現得要合格些,也就是裝得有那么點傻,笑得有那么點蠢,可我還是找不到什么感覺,于是聯系了劇團負責人,要求可不可以讓化妝師給我畫一次妝,帶妝排練或許會好點。起初還有些忐忑,生怕他們覺得我不安分,還好對方也答應了。
小丑妝說來也不陌生,倒也看人家畫過,只是這回換做自己,有點風水輪流轉的意思。不一會兒的工夫,妝就畫好了,我端詳著鏡子里的小丑,半晌無語。化妝師以為我不滿意,便訕訕開口道:“小丑妝都是這樣,習慣就好。”我微笑著解釋,說我沒有覺得不好,只是想多看看,他這才收拾東西離開。
提到微笑,不得不承認化妝是個神奇的東西,嘴唇刻意地放大涂紅,周圍用白色粉底包裹,大嘴線條清晰,讓人只要稍稍扯一下嘴角便如同張嘴大笑,確實不用費什么精力。而眼睛幾乎就被兩個黑色四角星所掩蓋,周圍照樣有一層白色做底,宛如動漫人物的表情一般。最值得一提的便是鼻子上套著的紅色圓球,小丑的憨態被無限放大全歸功于它了。
眼前的這個小丑真的好丑,我想拍一張照片做紀念,以后不開心的時候還能派上用場,可當我看到照片時卻無論怎樣也笑不出來,它實在是丑到讓我堅信他并不是我,我只是演繹著他而已。
很快面試期到,由于這些天的苦練加上橫漂的經歷,我輕松地拿下了這份工作。我的存在直接突顯了其余兩個人就是來打醬油的。
4
每個演員都期待上臺,可是這卻是一條不順暢的路。進團后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為一家新開業的店鋪派發傳單,對于練習那么多天的我來說心里是憋屈的,相當于現在我在做的是一份不要技術含量且工資甚微的工作,不過也是后來才看清,這并不是一份簡單的工作,至少它讓我更清醒一點。
當我裝瘋賣傻地向路人遞上傳單,然后再配上遲緩笨拙的動作以及那一臉遮不住的笑容時,路人幾乎沒有拒絕我的傳單,倒還有幾個活潑的小姑娘嚷著要合影,我也一一答應并敬業地演著小丑,這倒讓我在那么多傳單大隊中顯得意氣風發。
忙活一上午,太陽也漸漸加溫,我感覺得到有汗水溢出,不過也不敢隨意拿手擦汗,怕一不小心把妝擦花了影響下午的派發量。撐到午休,便去買盒飯,一路上回頭率都很高,并且時不時伴隨著捂嘴低笑亦或是哈哈大笑,不過都沒什么,做演員嘛,最主要的就是“不要臉”。
可當賣盒飯的大媽也忍不住大笑時,我便有些好奇,似乎早上并沒有這種效果。我疑惑地端著盒飯剛來到噴泉旁找了個位置坐著準備靜享午餐,包裝袋就被風吹進了噴泉里,我趕忙轉過身去撈,當看到泉水映出的臉時,我忽然明白了他們笑的原因。由于不是什么好的化妝品加上太陽一曬汗水侵泡,眼妝就自然而然花掉了,黑色的眼妝順著眼角暈染開來,并隨著汗水往下流,更像兩條淚痕。是了,哭泣的小丑是比笑著的小丑更惹人開心,因為在人們眼里,小丑是不會哭的。
鑒于效果不錯,我便繼續頂著大花臉派發傳單,可當我走近一個懷抱小孩的婦女時,懷中的小孩便毫無防備地哇哇大哭起來,婦女趕忙將背對著我以擋住孩子的視線并朝我大聲叫罵:“你這人是不是神經病啊!快走開!你嚇到我家孩子了!”可是我并沒移動半步,婦女看我沒動便瞪了我一眼罵罵咧咧地自己走遠了,其實并非我不動,只是那一刻我定住了在想,原來對孩子來說,這樣的小丑并不搞笑。
幾個月下來,我的表演漸入佳境,在這期間我加入了一些雜耍動作,如踩高蹺,或者變魔術,還有滑滑輪等,雖然難度增加了,但好在至今為止沒出什么差錯,演出順利進行,反響也挺好,于是我漸漸地沒有像當初那么排斥這個工作了。
距離我演出還有幾分鐘,我熟練地把所要用到的道具全部準備好,這些在我們劇團里向來是自力更生的。一上臺我便專心地開始表演,先是從帽子里變出一些彩帶調節氣氛,然后是騎著單車繞場并時不時地演一下被絆住急剎的窘態,臺下觀眾止不住地歡笑、拍手。每當這時,我都會覺得讓人快樂是件挺好的事,尤其對我來說是多么容易。最后,我踩上高蹺,并作出一些既搞笑又有難度的動作時,全場的熱情幾乎達到了高潮,就在要結束表演時,我下高蹺時不小心踩滑,連翹帶人狠狠地摔在地面,痛感隨即而來,我把五官全皺在了一起,呲牙咧嘴,全場雅雀無聲。突然,有一個人拍著手大笑起來,大家像是一下明白了什么,全場再次響起笑聲與掌聲。可笑的是,以前我總以為自己在演小丑,殊不知此時此刻我便如同小丑。
演出結束,我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一個小男孩擋住了我的去路,問我痛不痛。我重重地點了個頭哽咽道:“痛。”只見他拿出一顆糖并且朝我做了一個鬼臉,他說看我做鬼臉他都會笑,現在換他來做逗我笑。看他小臉擠在一起,我淡淡地笑了笑,他似乎很滿意,不過臨走時問道:“可是為什么你摔倒時大家都在笑?”我盯著他的眼睛,無法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