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躍康
如果說《杜鵑花》與貴州地質文學是貴州地質人的精神家園,那么,王蔚樺老師就是三十年來辛勤耕耘這片泥土的文學導師。
——題記
一、不曾料想的最后時刻的到來
當《當代教育》主編、詩人王家洋先生來電話約稿,說要為王蔚樺老師出一個悼念專欄時,我才從極度的興奮與極度的悲哀交織著的沉痛中清醒過來。
是的,噩耗醒來,應該為王蔚樺老師的最后歲月寫點什么?
大約在兩個月前,智貴兄告訴我,蔚樺老師克服重病的折磨,又出版了兩本書,準備開一個作品研討會,要我作發言準備。我聽了很高興,心想蔚樺老師的病情一定有好轉了。
過了一個月左右,沒有聽到蔚樺老師作品研討會的消息,我有些坐不住了,便約了蔚樺老師的老友——《杜鵑花》創始人、貴州地質文學奠基人、原省地礦局宣傳部部長李紹珊先生,主動前往蔚樺老師家打聽虛實。那天只有他一人在家,見我們到來,蔚樺老師非常高興。他告訴我們,召開他的作品研討會一事,是新任貴州省文聯主席、貴州省作協主席歐陽黔森提議的,范圍不大,正由省作協副主席高宏具體籌辦。蔚樺老師特別強調,八十二高齡的李紹珊老部長和我一定要出席,李部長還要首先發言。如此懇請與誠意,很令我們感動。
告別蔚樺老師的時候,他將新出版的《諾貝爾墓前的沉思》與《又到紅梅綻放時》兩部書送給我們。捧著沉甸甸的新書,一陣陣油墨的芳香飄來,此刻,我似乎覺得這應是蔚樺老師的體香了。
回到家里,我便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蔚樺老師的新著。
從蔚樺老師女兒王田為《諾貝爾墓前的沉思》寫的代序《說不完的“蔚樺哥”》一文中,我了解到過去的蔚樺老師,尤其是蔚樺老師青少年時代“因禍獲福”的磨礪,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蔚樺老師的學生阮建華為《又到紅梅綻放時》寫的代序《杜鵑花》一文,更是勾起我對蔚樺老師與《杜鵑花》雜志無數往事的回憶。蔚樺老師的這兩部書中,寫與貴州地質人和事的作品有近十篇。讀這些熟悉而親切的文字,我的心中涌動著一陣陣暖流。于是,《一束杜鵑言感恩》的文章竟然揮筆而就,成為我在王蔚樺老師文學創作六十年作品研討會上發言的主要內容。
不料,王蔚樺老師文學創作六十年作品研討會,竟成為巨星墜落前的輝煌時刻。
二、王蔚樺老師與貴州地質文學回眸
話題還得從2015年的春節說起。
羊年正月十二,還屬于傳統的拜年期間,我約了李紹珊先生,前往貴陽團坡橋王蔚樺老師家拜年叩訪。
在這之前,我與蔚樺老師通了電話,說要與紹珊老部長去家里看他,蔚樺老師很是驚喜,卻又婉言相拒,表示:紹珊部長年事已高,出門不便,有電話相通問候,心足矣!
我則言:去年一年下鄉扶貧,很久未見王老師,又聞您老身體欠佳,特借過年之機拜個晚年,至于紹珊老部長,自己以私家車接送,自然十分方便。
見我如此執意,蔚樺老師只好答應了。
蔚樺老師家,我去過多次,輕車熟路。蔚樺老師的女兒田田為我們開了鐵閘門,走出電梯門時,房門洞開,蔚樺老師已顫顫巍巍地在門口迎候,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地緊了一下:快兩年不見,蔚樺老師蒼老了許多,不僅人瘦弱,臉色也蠟黃,說起話來慢聲細氣,與當年那個瀟灑風趣、笑聲爽朗、曾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鄧小平之歌》長詩首發式的蔚樺老師判若兩人。
近年來,蔚樺老師的身體垮得很厲害,仿佛一不小心,打開了“潘多拉”盒子,病魔一起都跑了出來、纏繞著他。
記得2012年3月,也是一個春天的日子,我剛從貴州山水國際旅行社調回省地礦局黨委辦公室,受命籌辦貴州地礦文化發展大會,便與同事(貴州省地礦局黨辦副主任歐德琳先生)登門邀請蔚樺老師出席大會,并作主講嘉賓,蔚樺老師欣然應允,給了我們貼心的支持。大會上,蔚樺老師侃侃而談,其思路清晰、妙語連珠、聲音洪亮,給了地質人高度的褒獎和極大的鼓舞。
還有一次,受貴州省旅游局委托,制作一部反映貴州紅色旅游文化的遠程教育專題片,我特邀蔚樺老師作為采訪專家,他對貴州紅色旅游資源與文化作了富有詩意的權威解讀。這部專題片后來作為黨課視頻教材,在中組部全國黨員教育遠程網中持續播出,產生了很大社會影響。
總之,在我的映像中,蔚樺老師是一位樂于助人、不計名利、不知疲倦的可敬的詩人和學者。更為難得的是,蔚樺老師對年輕后學的培養與獎掖,更是傾情傾心、不遺余力。
早春時節,咋暖還寒。午后的陽光透過云層,照進蔚樺老師的落地紗窗,室外的寒氣與屋內的暖意幾乎融為一體,我心里的感受格外鮮明。
敘談之中,我與紹珊老部長方知蔚樺老師因糖尿病帶來的并發癥,導致腎功能和視力等器官受到了很大損傷,有幾次差點發生意外,多虧精通中醫的夫人陳競老師及時搶救,蔚樺老師才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說是拜年,我手里并沒有帶什么拜年之禮,只是出門時挑了一盒上好的茶葉,心想:養病的老人,品茶也許是最好的消遣。不過,我還特意準備了一束“杜鵑花”,這應當是蔚樺老師最喜歡的禮物!
果然,在客廳的茶幾上,當我捧出這束特殊的“杜鵑花”時,蔚樺老師兩眼放光,喜出望外:我為他帶來了貴州省地礦局主辦的2013年和2014年地質文學季刊《杜鵑花》,以及部分基層單位辦的地礦文化刊物,有101隊的《清水江》、105隊的《山魂》、106隊的《新突破》、115隊的《楓葉》、地調院的《拓荒者》等。
我向王蔚樺老師報告說:《杜鵑花》已創辦了三十年,現在貴州省地礦局二十多個地質隊,已經實現了“一隊一刊”,地質文學創作的繁榮發展已從局機關深入到了基層單位,“杜鵑花”的種子已撒遍烏江兩岸、苗嶺南北。這些刊物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今天作為新年的禮物,特請您老過目、指教。
王蔚樺老師聽了十分高興。這一刻,他不顧體弱眼花,舉起放大鏡一一探看起來,嘴里不斷地嘖嘖有聲:
“不錯、不錯!不容易、不容易!”欣慰、贊嘆之情溢于言表。
可以說,此時此刻,這些展現在蔚樺老師眼前的一朵朵“杜鵑花”,正是蔚樺老師減輕病痛折磨、慰藉心靈情感最好的精神良藥。
何出此言?這要從蔚樺老師與《杜鵑花》三十年的淵源說起。
20世紀80年代初期,蔚樺老師與李紹珊、袁浪、李裴、彭德權等人一起,參加了《杜鵑花》的籌劃與創辦工作,蔚樺老師為《杜鵑花》寫下了膾炙人口的發刊詞《獻給“杜鵑花”的杜鵑花》,這篇發刊詞雖不足千字,卻是貴州地質文學的開門奠基之作,被幾代地質文學愛好者奉為經典。從那以后,蔚樺老師就與《杜鵑花》、與貴州地質文學、與貴州地礦人結下了不解之緣。
20世紀80年代末期,是貴州地質文學創作與貴州地質工作社會宣傳在改革開放時代開創的第一個輝煌時期,我有幸陪同王蔚樺老師、葉辛老師、顧文光老師和何光渝老師等,深入剛發現不久的黔西南金礦區的戈塘、紫木凼等地采訪。這次金礦區之行,作家老師們發現了另一座“金礦”,那就是埋藏在地質隊員精神世界的“金礦”?;貋砗?,他們很快創作了一批引起社會極大反響的報告文學、散文、詩歌作品,如葉辛、何光渝采寫的《赫赫而無名的人們》、顧汶光老師采寫的《可憐天下父母心》等,形成了貴州地質文學創作的第一次高潮。
這一時期,蔚樺老師走訪了很多的地質隊(105隊、112隊、115隊、117隊、區調院等),先后創作了記敘黔西南州金礦區考察見聞的散文《沿著黃金通道》,描寫112隊煉出貴州第一塊黃金生產過程的報告文學《站在巨人的肩上》,刻畫115隊老干部向俊華人物傳記《生活的烈火萬歲》,塑造區調院地質科技人物群像的紀實文學《藏龍臥虎》,以及以105隊、117隊等地質隊勘察、開發貴州微細粒新類型金礦為題材的電視劇本《黃金谷地》等數十篇地質文學作品。《黃金谷地》這個劇本后來拍成了五集電視連續劇,改名為《黃金高原》在貴州電視臺播出,是第一部描寫貴州結束“人無三分銀”歷史的電視劇作品,產生了很好的社會反響。
蔚樺老師的紀實作品,以深入地質生活為基礎,選擇典型地質事件、挖掘地質生活細節、塑造地質人物、飽含真情實感,具有散文般的優美語言、小說似的生動情節和詩歌一樣豪邁風格,讀來引人入勝、印象深刻,成為了發展初期的貴州地質文學創作的文本示范。
在以后的歲月里,蔚樺老師對貴州地質文學新人多有照顧和幫助,如歐陽黔森、冉正萬、秦連渝、馮飛、劉寶成、劉寶靜、管利民、童杰、楊貴平、龔章河、何毓敏、歐德琳、詹海燕、林小會、劉道明、王四清、謝世民、何味等及我本人都受到蔚樺老師的指導與教誨。
令人印象尤為深刻的是,1987年,王蔚樺、葉辛、顧汶光、何光渝一行作家深入黔西南金礦區采訪,與地質隊員們在條件十分艱苦的野外分隊同住、同吃、同生活。與他們打成一片。往往子夜時分,仍與年輕的地質隊員們在用竹席與油毛氈搭建的工棚里飲酒淡詩。這樣的情形,在王蔚樺老師的散文《沿著黃金通道》中有著生動的記敘:
“在105隊訪問時,我們結識了一群年輕朋友,他們分屬于十多個工種,在尋找黃金的戰斗中,各人都有一頁光榮歷史。
一天夜晚,葉辛、光渝和我采訪一位在金礦開發中有突出貢獻的地質隊長,深夜一點多方才上床。不一會,汶光夫子從外面歸來,一進屋就大叫一聲‘今晚收獲大大的!接著就像瘋子一樣手舞足蹈起來,見我們三人已經上床,不覺大怒,嘰里咕嚕罵我們統統是笨蛋,宣稱他在幾個小青年中挖到了‘金礦,而我們卻在床上睡大覺!
第二天,我們決定去掏一掏汶光發現的金礦,便備了些酒菜,去和小青年們‘打平伙,爭取摘掉‘笨蛋的帽子。誰知這餐飯,從下午六點一直吃到深夜十二點,青年們把他們的歡樂與苦惱,迷惘和希冀全都掏給了我們。席間,青年們頻頻敬酒,把以善飲著稱的汶光夫子灌得酩酊大醉。
十二點以后,青年們又來到我們住的工棚,拿出他們寫的詩和小說,請我們提意見。我們驚奇的發現,在十多個人中,竟有一半人在寫詩:汪茂林的詩角度新穎,沒有雕琢痕跡;傅芝碧的詩深情細膩、想象豐富;炊事員謝世民不但是黃金峽谷的第一吉他手,而且愛寫小說,新近寫的短篇小說《愛在黃昏、愛在黎明》頗有詩情畫意。我們四人,分成四攤,和他們促膝而談,一直到凌晨兩點,他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我們的工棚?!?/p>
我是王蔚樺老師他們這次黔西南金礦區作家采風活動的全程參與者,見證了他們作品中所描寫的每一個重要情節與人物故事。
可以說,貴州地質文學創作后來的繁榮發展與《杜鵑花》的成果累累、人才輩出,都與他們的這次采風活動的影響密切相關。
王蔚樺老師文中提到的謝世民,外號叫“糾糾”,是105隊紫木凼金礦分隊的一名普通炊事員。在王蔚樺老師們的指導與鼓勵下,后來他就以“糾糾”為筆名,創作了不少優秀地質題材的小說,如《小爺哥》《山腳下的野百合》等,不但在《杜鵑花》頭條發表、在貴州省“新長征”職工文藝創作活動中獲獎,還收入了《高原拓荒人》地質文學叢書,成為貴州地質文學的代表之作。
王蔚樺老師在擔任貴州省中國現當代文學學會會長期間,對貴州地質文學的關注一如既往。2006年,他創造性地提出了“貴州地質文學現象”這一貴州現當代文學的重要命題,并組織、舉辦了“貴州地質文學現象”專題研討會。王蔚樺老師認為:二十世紀末至二十一世紀初,貴州文壇有兩大文學創作生力軍,出現了兩大文學現象:一是以龍志毅為代表的貴州少數民族文學現象,二是以歐陽黔森為代表的貴州地質文學現象。2007年,貴州省中國現當代文學學會編輯了《時代的追問》一書,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書中將“貴州地質文學現象”作為專輯進行了研究,不但對李紹珊、袁浪、劉龍材等地質文學重要作家的創作進行了專文論述,還對歐陽黔森的早期創作、近期創作及相關作品作了專題解讀。
……
往事悠悠,思緒萬千。此時,日光偏西,大地升溫。
當我與王蔚樺老師正談得興起,紹珊老部長向我作出暗示:蔚樺老師有病在身,不宜過多打擾。我才恍然大悟,今日之蔚樺老師,已不是當年可以徹夜長談的蔚樺老師了!
滿腹話未盡,依依兩不舍。
蔚樺老師又顫顫巍巍地起身,將我們送到門口。
辭別之時,想起他在看了《杜鵑花》后說的一句話,給了我更多的信心與期盼。
他說:天氣暖和了,我的身體就會好起來,就可以四處走動了。
是的,我在心里說:蔚樺老師,陽春三月,當你可以四處走動的時候,我一定再陪你看看山野里的杜鵑花。
三、人生的傳奇,輝煌的落幕
2016年10月18日,貴州省作家協會為八十高壽的著名詩人、作家王蔚樺老師舉行了文學創作六十年作品研討會。研討會上嘉賓云集、親朋會聚,來自貴州省文學界、評論屆、新聞界的學者、專家,暢談了蔚樺老師的生活經歷、創作成就、人品作品及在貴州文學界的地位影響和評價。尤其是在政治抒情長詩《鄧小平之歌》的創作上、在貴州中國現當代文學學會的繁榮、發展上及對貴州地質文學、《杜鵑花》的幫助、指導上,做出了突出貢獻!
貴州省文聯主席、貴州省作協主席歐陽黔森在研討會上總結指出:王蔚樺老師在文學創作上是貴州文學界的泰斗,在德藝雙馨方面是貴州作家隊伍的楷模和標桿,值得大家認真學習。
當時我以《一束杜鵑言感恩》為題作了發言,引起與會人員的積極反響。為了表達貴州地質人對王蔚樺老師的敬重與感恩,我現場將一枚羅甸玉佩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然而,人生無常,蔚樺老師用生命的最后一刻,演奏了人生悲喜二重奏的英雄交響曲。
文學創作六十年作品研討會結束后,我請智貴兄為我與蔚樺老師在現場留影紀念,不想這竟成了我與蔚樺老師最后的訣別。
蔚樺老師的夫人與女兒在會后以家宴答謝了與會人員。席間,大家繼續交流著有關蔚樺老師助人為樂和愛老攜幼的美德故事。未曾料想,人們頻頻的敬酒與祝福,在無形間極大地耗費了蔚樺老師有限的生命能量。
回到家中的當晚十點,一身疲憊的蔚樺老師,安然入睡。
2016年10月19日凌晨5點,蔚樺老師有如一盞燭盡油枯的燈火,在那回光返照、享受人生最后的榮譽之后,便壽終正寢,輝煌落幕,駕鶴西去。
10月19日早晨,當省作協副主席、秘書長孔海蓉以遲疑的口吻告訴我這一噩耗時,我心生悲慟,久久凝視我與蔚樺老師昨天在作品研討會上最后的合影……
10月21日,蔚樺老師的骨灰在龍里縣龍歸園入土安葬。
陪伴蔚樺老師骨灰的還有一塊特殊的羅甸玉佩。這是在蔚樺老師文學創作六十年作品研討會上,我代表貴州地質隊員贈送給王蔚樺老師的感恩紀念品。經蔚樺老師夫人陳競師母與女兒王田商議,決定將這塊羅甸美玉與蔚樺老師的骨灰隨葬。這樣,蔚樺老師的在天之靈,將會得到最大的安慰,蔚樺老師在另一個世界就不會孤寂。
從10月18日到19日,短短兩天時間,蔚樺老師的人生從輝煌的頂點,一下跌落生命的盡頭;從2016年8月提議召開蔚樺老師作品研討會,到10月20日舉行蔚樺老師遺體告別儀式,蔚樺老師在迎來人生公正評價之時,驀然駕鶴西去;從十三歲參軍、十四歲出詩集,到八十高壽、六十年創作,蔚樺老師歷經坎坷、奮斗的一生;從中國邏輯學鼻祖的爺爺、國民革命先驅的父親,到貴州當代文學泰斗楷模的蔚樺老師,確實是少有的代代相傳的書香文脈、崢嶸家族。
面對蔚樺老師如此崢嶸之家族與喜悲兩重的傳奇故事,我們幾無可言,唯有心中的敬重、感恩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