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淵
2016年4月12日,清明剛過,陽光溫暖,春風徐徐,空氣中已有了些許谷雨的氣息。先生打電話叫我去他家里,說“不放心我”,有些東西“還不行”。雖然已過而立之年的我卻依然一派懵懂,并不明白個中深意。我帶著一身未退的寒氣來到先生家中,似乎沖破了屋內的溫暖。先生萬分親切,接過師母遞過來的塑料小凳,拉我坐在他身邊,一改往日丁卯話語。先生一會兒關心我的生活,一會兒又暢談詩歌寫作上的心得,說詩歌蘊含的東西很多,雖不可下里巴人,但亦不可陽春白雪。詩言志,可以興……詩乃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不可無為而作。詩貴含蓄,寫性情以真切為要……我暗自心驚,已入耄耋的先生,一生致力于文學藝術事業,為何今日有如此叮嚀。春日的暖陽透過窗戶射進屋內,仿若薄霧依稀,先生的白發被染成金色,矍爍的眼神中已顯暮色。
說畢,拉過我的手,問起了我今年的創作計劃是什么?猶豫了片刻,我說:“我想嘗試從詩歌的角度切入,創作一部海龍囤的長詩。”話音未落,先生馬上說:“好,非常好,詩歌可以避免很多矛盾,可以直入主題……”接著,先生馬上詢問起我是“如何構思,從何著手,表現什么主題?”我想不到,一直處于構思階段的寫作計劃居然得到了先生的肯定和贊賞,惶恐中,我大膽說出了自己尚未成熟的想法:“通過楊氏一族的興衰成敗,彰顯海龍囤就是一種文明的主題。”聽罷,先生稍停頓后說,“這是個大題材,一定要有大結構、大主題,你先寫,有些眉目后我來給你把把脈。”
圍繞海龍囤,我和先生聊了很久,因先生每周三次透析,怕先生身體支撐不住,不得不起身告辭。臨行前,先生叮囑我回去好好看看《鄧小平之歌》長詩的結構和主題,同時注意詩歌的語言和節奏。一定要強迫自己讀一些長詩,如《波爾塔瓦》等描寫戰爭的經典長詩,一定要我讀。
我似乎被這場氣氛詭異的談話嚇到了,胸中開始哽咽;我似乎嗅到了房中蒼老的氣息。十六年的授業恩情,使我與先生的情分早已超越了師徒,不是父子,勝似父子。我鄭重地應允了,心中卻有淚水在沖動,先生已有垂老之象,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心力十足的剛毅教授了。現在想來,那應該是一位老人對往生的預感。
2016年10月19,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因一夜失眠,我早晨六點鐘就起床了,暮秋的清晨有著絲絲涼意,我感覺病了,胸中壓抑,有一口氣凝駐著,呼不去。睡眠一向很好的我,竟然如此莫名其妙的失眠?毫無來由,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天意。上班不在狀態的我,臨到午飯時間,打開手機,一刷朋友圈,突然,一條信息被無形放大,瞬間占滿了手機顯示屏,也瞬間屏蔽了我的整個大腦。先生走了!就在今天凌晨。我隨即趕往景云山殯儀館,先生已躺在太平間了……淚眼迷蒙,無語凝噎。我想起半個月前因修改《千年播州——海龍囤·1600》長詩,先生和我促膝長談的午后,竟會是我最后的惦念。昔日儒雅慈祥的先生,現已沉睡,只見冰冷的遺體。抽絲般的痛,將心頭的肉撕來扯去,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入骨髓的痛。
兩周后的今天,貴陽下起了綿綿秋雨,天公也為恩師送行,有著和淚濕衣衫的人們一樣的心情,先生就在如此收獲和時節中安詳地走了。
連日來,輾轉反側。一想到恩師已沉睡大地深處,而我再也看不到他那和藹可親的笑容,再也聽不到他那爽朗的笑聲,胸中的壓抑之感越來越沉重。我明白,我是真的病了,這種病源于恩師的逝去,胸中有著解脫不了的悲悶之氣,這種病叫做感念。先生十六年的教誨情形,在腦海中愈加清晰,那些已封存多年的畫面一瞬間都釋放了出來,就這樣變成了不斷反芻的記憶……
與先生初識是在2000年的秋天。我就讀于貴陽師專美術系二年級。高中就開始習作詩歌的我,一直希望在學校能找一個老師指導寫作。進校后就不停地向師哥師姐打聽學校這方面的“高手”,當得知中文系有一個叫王蔚樺的老師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時,我興奮不已,但先生已退休。
怎么辦?我一邊通過學校微機室面對學生開放的機會打印詩稿存盤,一邊通過中文系的同學想辦法打聽怎么樣才能與王蔚樺老師見上一面,以便當面請教。當我打印完用了近兩年的時間寫作的200余首詩稿后,看到學校掛出了“熱烈慶祝第十五個教師節”的橫幅我想機會來了,因為老師雖退休,但學校慶祝教師節的活動,老師肯定會出席。
于是,教師節當天下午,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拿著請老鄉幫忙打印的厚厚一疊詩稿,向中文系教師辦公室走去。當我敲開虛掩的門后,王蔚樺老師熱情地接待了我,我先自報家門后,便把近年來創作的詩稿交給了他,希望得到他的批評和指導。先生一邊上下打量著我這個無名的“毛頭小子”,一邊接過詩稿后翻了翻道:“一個學美術的,居然喜歡文學這‘勞什子,回頭我給你看看。”
沒想到,王蔚樺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是個高高在上的、抽象的,我始終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和先生產生此種聯系,自己的冒昧拜訪沒有打擾先生,反而受到了先生的熱情接待。在中文系老師辦公室的初次見面,先生的氣度與德行,不但打消了我的不安,還見識了先生的學者風范,感受到了先生的和藹可親。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既激動又擔心。激動的是,終于見到了先生,且先生應允了;擔心的是,先生那么忙,真會抽時間看完自己的詩稿嗎?自己的詩作處于一個什么樣的水平,會得到先生的肯定和認可嗎?我懷著即驚喜又矛盾的心情,度過了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
一天上午,電話鈴響起,電話那頭傳來了先生慈祥的聲音:“你的詩作我全看完了,清新雅致,有陌生感,建議選出百首左右編成一本詩集,我給你寫個序言,爭取在畢業前出版,我想辦法幫你在貴陽找個工作。”
掛完電話后,我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自己多年的努力,終于有人肯定了。至于在貴陽找份工作,對于我這個來自大山的農村孩子來說,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簡直就是一種奢望。
帶著美好的憧憬,接連失眠了好幾個夜晚。接下來的日子,一邊在先生的指導下選編詩稿,一邊與出版社聯系。然而,自費出版需要7000多元錢,這對于一個農民家庭來說,要拿出這數目的一筆錢很是困難。先生知道這一情況后,帶著我到貴陽市文聯“化緣”,獲得了2000元的贊助費。
事隔多年,先生才跟我說起,就為了這2000元的贊助費,幾經周折。相關領導嘴上答應沒問題,可到具體的操作上,這個領導說管不了這事,那個領導說這事得誰誰說了算,就像踢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在先生多次溝通仍沒有結果的情況下,便直接把電話打給了市文聯的相關領導,電話那邊答應說馬上就辦,可之后就是不見落實。一氣之下,先生在一個清晨,趁大家都還沒出門上班的間隙,直接跑到領導家,把一肚子的火憋成了“咚咚咚”的擂門聲。領導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急事,來的什么人,竟有這么大膽。過了許久,門終于打開了,看到穿著一身睡衣和一臉睡意的領導,先生大聲嚷到:“某某某,我不是為了我的事情,我是為了貴陽市文學事業的發展來找你。”不容分說,領導被這突入其來的一幕嚇白了臉,只好答應說:“馬上落實!馬上落實!”。
經過幾番周折,我的第一本詩集《六月沒有主題》終于在2001年12月份出版了,先生為我寫了《胸中田園別有情》的序言。詩集出版后,先生還將我的詩歌推薦給《貴陽師專報》副刊整版發表,還積極協調學校宣傳部和校團委共同給詩集做了一個首發式。事后,先生叮囑我要戒驕戒躁,要苦讀一些中國古典文學和當代中外詩歌中的經典作品,以自律自策。
先生為我做的這些,怕影響到我的學業,都不讓我有絲毫察覺,這是常人難以做到的。先生的舉動令我頗為感動,我也懂得了何為“師德”,何為“大家風范”。我明白先生的名字依舊“高高在上”,但卻不再“抽象”。先生的精神影響我至今,不僅是在寫作上,更重要的是在做人上,影響我如何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如何寫作,以身作則,言傳身教。那個夏天,在與先生相交的短暫的時日里,先生以厚德載物的精神洗去了我的年少輕狂,洗去了我的浮躁。每當想起,我渾身就會有一種無窮的力量。
大學畢業后,本來屬于定向生的我,因為詩集的出版,在先生的幫助下,破除了定向,卻意味著我可以像其他統招生一樣,不用回到原藉工作,如兩年之內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工作,學校才將檔案打回原藉。在得知這一些況后,先生把我介紹到《法制生活報·汽車與安全周刊》編輯部,當上了一名臨時記者。
俗話說,隔行如隔山。學美術的我,除了在觀察事物的方法上略占一點優勢外,在新聞采訪、技巧、方法、寫作等方面還存在明顯的不足,均無法與學新聞的“正規軍”相比。為此,先生一邊鼓勵安慰我,一邊給我制定了學習計劃。有機會到先生家里拜訪時,先生還將書柜上有關新聞的書籍贈予我,給我講述如何策劃新聞主題,采訪中如何對新聞細節進行捕捉等關于新聞采訪與寫作的技巧。除了平時的寫作外,先生還要求我盡可能地將欠缺的新聞基本功補起來,同時閱讀大量的中外經典詩歌作品。
當了近一年的臨時記者,先生看到我為了生存在外奔波的艱辛和疲憊,感覺到了我對新聞已經有了一定的認識和想法,此后不久,也就是2003年6月,把我舉薦到了烏當區委的機關報《新天報》社,當上了一名真正的記者,有了正規編制,徹底解決我了的后顧之憂,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寫作中。正是先生的這種直接的幫助和鼓勵,才使我有毅力和恒心在坎坷的文學之路上不停地跋涉。
之后多年,先生成了我的“寫作督導”,經常在寫作中提出一些建議,指導我準確把握、分析不同題材難以把握的根源及解決問題的方法,從而也使我在寫作過程中找到了更多的捷徑。多年后,我才由衷地體會到了先生的這份辛勞。
2016年6月,我的長詩《千年播州——海龍囤·1600》初稿完稿,因第一次寫長詩,時空跨度大,眾多歷史細節與歷史事件難以駕馭,結構也難以把握,于是和先生約好,在先生不去醫院透析的時間求助于先生。此時的先生,捧著厚厚的書稿,卻不停地在找放大鏡,小倍放大鏡不行又換成高倍放大鏡,書稿都幾乎與眼睛貼在了一起,但還是無法看清楚字跡。先生因各種并發癥,晚年不得不通過每周一、三、五透析來維持,視力也快速下滑,近于失明,雖茶幾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放大鏡,仍無濟于事。坐在一旁的我,沉默良久以后,終于想出了一個笨辦法,我說:“王老師,干脆我來讀,您來聽,您覺得有‘卡殼的地方你就喊停。”就這樣,我把書名、每一個章節及每一個小標題都讀出來給先生聽,當我剛讀完書名“海龍囤”時,立即被先生叫停,先生說:“不妙,何不用‘遺恨海龍囤作為書名”,接著先生說出了他的理由:“平播之戰本是一場不該發生的戰爭,多少無辜的生命就這樣被戰爭席卷,一個王朝就這樣因這場戰爭而加速滅亡,用‘遺恨海龍囤更好”。讀到第一章標題“播州”時,馬上又被先生叫停,何不用“播州,播州”,加重語氣……就這樣,一個上午就這樣結束了。臨走時,先生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作為長詩,開頭要提煉幾句經典的比喻,彰顯出叫人擔心的人情味,吸引讀者;作為史詩,要考慮歷史的復雜性和豐沛的細節……”
就這樣,在先生的指導下,長詩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幾易其稿,由最初的6000余行改到了現在8000行。可惜先生等不到這部長詩的出版面世,這也是一種“遺恨”。
每次從先生家離去,離開先生的那一霎那,我都百感交集,眼淚不由自地主奪眶而出。學藝多年,先生為我付出諸多心力我無法償還,只希望能拿得出像樣的作品來回報先生,能給先生帶來些許慰藉。每次,我都會發現先生的眼睛也濕潤了,于是更加堅定了我的意志,走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因為它所承載的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汗水與努力。這部長詩在濃濃的師生情中開始,在濃濃的師生情中完稿,可以說是成功的。對此,先生的內心定是無比喜悅,而我的心里則是充滿幸福而又極為復雜的。因為,這成功的背后所體現出的,無不是先生在我藝術道路由稚嫩逐步趨向成熟的過程中所傾注的心血,無不滲透著先生多年來對我的殷切期望。
我想,如果認識先生十六載來我有所成績的話,倒不如說我前進的每一步都有先生的汗水與鼓勵伴隨左右。我在追求夢想的道路上幸運地遇到了先生。是他給我信心、為我導航、賜我智慧、教我做人……
送走先生的那天,貴陽的天氣由連日的陰雨突然變晴,仿佛陽光都在為先生一路行。安葬先生的龍歸園,山清水秀,想必每年春天,滿山遍野的杜鵑花綻放時,先生一定會在叢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