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菁
摘 要:丁玲作為我國現當代著名的女作家,通過性別書寫來追尋主體身份。她在以身體敘事,矮化男性,建立父女同盟等方式建構女性主體性的同時,又陷入了自我鏡像幻滅的失落中,愛情神話的破滅、姐妹情誼的破碎以及“鏡中我”的虛幻,使女性主體性的建構走向失敗,讓丁玲早期作品中蒙上一層感傷的色彩。
關鍵詞:丁玲;主體身份;性別敘事;自我鏡像
作者簡介:凌 菁,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文學博士(湖南 長沙 410083)
丁玲作為一個受五四思想洗禮的新女性,在第一代女作家沉寂之時,她毅然拿筆進行寫作,突破了以往女作家扭捏的寫作姿態,從男性的主流意識中突圍,書寫那些已然成文的歷史的無意識以及被統治結構壓抑、隱匿、掩蓋和抹殺的屬于女性自己東西,開創一種新的反叛的寫作,首次露出了發自女性性別自我對惡濁人世的尖刻洞視?譹?訛。
一
丁玲身體敘事下的主體確認是她與同時代其他女性作家的最大區別。由此,丁玲被認為是第一個以主體的姿態表達女性欲望的作家,性別書寫成為她建構女性主體性的一種話語實踐。
第一,性與欲望的書寫確認女性自我
身體不僅是一個生物學上的概念,還承載著更多社會學的意義,社會的政治、文化、經濟等各種權力均作用于身體,使身體成為一個具有豐富內涵的符號。??略凇兑幱柵c懲罰》、《瘋顛與文明》、《性經驗史》等論著探討了權力對身體的控制和規訓這一問題,提出“身體政治”這一核心概念,認為身體成為權力運作的對象和目標,“肉體基本上是作為一種生產力而受到權力和支配關系的干預”?譺?訛。身體成為現代社會權力控制的焦點和一個豐富的可資利用的權力話語場。從晚清到五四,身體,特別是女性身體被賦予了豐富的隱喻功能,啟蒙者通過對女性身體的想象和建構,與國家、民族、階級、革命等話語交織在一起,形成復雜的指涉功能,它不再是單純的生理性身體,而成為承載豐富政治和文化隱喻的意識形態的媒介。女性身體從欲望的客體被強行轉化為政治的身體,這是一個解放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重新被馴化的過程,在男女平等,推翻封建專制的口號下,在知識分子和國家話語的規訓下,身體的屬己性又演化為一場身體政治運動。
在父權制歷史中,男性掌握話語主導權,女性身體在男權意識形態下被規訓和控制,女性“身體在被壓制的同時,呼吸和言論也就被壓制了?!??譻?訛所以,女性要做一個獨立的主體,首先要回到自己的身體,做自己身體的主人,遵循自己身體的意愿?!皩ι眢w的體驗是把自我連貫成整體的手段,只有獲得這種手段個體才有可能說‘這就是我生命的地方?!保孔t?訛身體敘事成為丁玲建構自我、尋找主體的一條重要路徑,她用筆直率地書寫自己的身體,大膽地表白一直被視為禁區的女性的欲望,筆下的女性身體不再是被支配的客體,而是一個有著原始生命欲望的主體。從早期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到延安時期《我在霞村的時候》,身體成為丁玲想象個體與世界之間的物質存在,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身體,通過對身體的敘事來完成對女性主體的確認。
首先,對女性“性”的發現,肯定女性性欲望的合理存在。欲望是生命的原動力,只有肯定女性的欲望,才能開啟女性對自我的認識,喚醒長期被男性抑制和排斥的女性意識。丁玲是第一個敢直白大膽描寫和表現女性欲望的女作家。在丁玲小說中,女性的欲望不再像傳統小說一樣被描繪成淫蕩、邪惡的象征,而被看成是女性天然的需求,她們有主動追求自己性欲的權利,她們堅持“我使我快樂”的情欲主體原則,不受婚姻的限制和傳統倫理觀念的束縛,渴望身體得到徹底的解放,滿足自己內心的欲望和需求。夢珂的表嫂內心希望掙脫婚姻的約束,像妓女一樣能夠自由支配自己的身體。薇底“除了尊重自己的沖動,從未把事的輕重放在心上稱一下”。莎菲主動去追求自己的欲望“我要占有他,我要他無條件的獻上他的心,跪著求我賜給他的吻呢?!??譽?訛女性遵循自己內心的性沖動,體會作為欲望主體的性幻想、性渴望、性滿足,真切地體驗作為欲望主體的“人”的感受,確認自我主體的存在,通過女性欲望的覺醒來開啟女性作為社會的“人”的覺醒。
其次,女性成為支配自己身體欲望的主體。在傳統的宗法社會中,男性是女性身體的操縱者、言說者。在丁玲小說中,女性是自己身體的自由支配者和享有者,男性成為她們眼中的欲望對象。莎菲是自己情欲的主宰者,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情感需求,斷然拒絕葦弟的愛,主動追求對凌吉士的愛情。當莎菲發現凌吉士內心的骯臟和卑陋時,決然將這個曾為他神魂顛倒的男人一腳踢開,大聲地喊道:“我勝利了!我勝利了!”這種勝利不僅是莎菲戰勝了對男性的欲望,而且是在與男性爭奪欲望控制權方面取得了勝利。莎菲始終是欲望的主體,“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追求的是靈與肉合一的愛情,掌握和決定自己的命運。作為娼妓的阿英,也同樣享有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和主動權。在《慶云里中的一間小房里》一文中,丁玲沒有像以往文學作品一樣把妓女塑造成“受害者或危險者形象”,以此來指控社會的道德墮落,展示妓女受凌辱受迫害的生存境遇。而是以一種疏離主流歷史話語對妓女的敘事方式講述妓女內心個人化的體驗,拆解了主流話語對妓女形象的建構。文中的妓女阿英被塑造成一個獨立自由而快樂的主體,她和阿姊“兩人都有一張快活的臉”,阿英從自身需求出發自主選擇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放棄了選擇嫁給莊稼人陳老三的決定,在賣身生活中獲得自我的滿足感和成就感。在丁玲看來,賣淫似乎是一種生存形式,甚至是一種類似于婚姻形式的生存形式?譾?訛。丁玲通過表現妓女獨特的生理、心理體驗來反抗社會對女性身體的束縛和壓制,展示女性的主體人格。
第二,丑化與他者化的男性形象建構女性主體
“他者”一詞源于西方哲學,是人類認識自我的一個重要概念。拉康認為人在嬰幼兒時期會經歷一個鏡像階段,兒童在鏡子前發現鏡像與自我之間的關系,開始確立“自我”與“他者”之間關系,萌發自我意識,隨后進入象征秩序階段,在社會化的進程中接受各種社會角色、秩序對我們的規范。在男權話語建構的性別意識形態的體系中,男性一直是話語的主導者,他們規定和定義著女性,把女性作為建構男性主體性的對象而存在,男女關系被想象為一種主動與被動、改造者與被改造者、看與被看者等關系。在晚清啟蒙話語中,女性作為國家民族話語的“他者”存在;在五四話語中,女性作為逆子的“他者”存在;在五四第一代女作家中,女性不再是一個“他者”的符號,而是具有一定自我意識的主體,但由于與男性結成精神同盟,還存在分裂性和主體結構殘缺的問題,缺少以女性為主體的敘事,對女性自我情感的表達不完全,仍未走出男性審美的模式,造成女性自我認同的焦慮。
丁玲敢于與傳統戰斗,直擊封建文化的核心。在她早期小說的文本中,丁玲大膽解構了傳統性別秩序,通過矮化男性和重塑父女同盟等話語策略來建構女性主體性。男性作為女性的對立面而存在,處于被否定、被貶抑的地位。在女性的凝視下,男性或成為女性欲望的對象,或作為缺席者而存在,或缺乏主體人格等,呈現第二性的特點。
首先,顛覆和丑化了男性形象。傳統性別本質主義者認為感性、溫柔、母性、依賴、順從是典型的女性氣質的特征,而勇敢、堅毅、理性、獨立是男性氣質的特征。在丁玲的文本中,傳統的兩性特征被解構,男性被賦予了女性化的人格,擁有女性特質的美貌,如凌吉士擁有“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閃耀的眼睛”,秀東“有淡淡的長眉,柔柔的短發,尖的下巴,兩顆能表示出許多感情的眸子”。他們在性格上呈現溫順、膽小、怯弱等特點,如葦弟、薇底的丈夫、小章、南俠、秀東等都是一個個孱弱、怯懦的男性,或喜歡用眼淚來博得女性的同情,或裝可憐引起女性的注意,或膽小懦弱。《他走后》的老馬就是一個膽小得連敲門聲都不敢大的男人,作者把他描寫得近乎滑稽可笑,“怎樣的憂郁呀,那無告的眼光,那時時掀動的鼻孔和嘴唇,那凊黃的顏色,凊黃得那樣瑩凈!那黑的眉,寬寬的,永是蹙著眉心。”?譿?訛丁玲筆下的男性失去了以往的光彩,成為了一群懦弱、膽小、丑陋、粗俗、呆拙的人。
其次,男性成為被看的“他者”。丁玲解構了男性菲勒斯中心主義,置換了男性與女性兩者之間的位置,在看與被看中,凝望與被凝望的二元對立的關系中,女性成為主動的觀看者,男性成為被凝視和被消費的對象,滿足著女性的欲望需求。在丁玲的早期作品中可以明顯看到,她以一種反男性的逆向性別歧視的思維模式進行愛情敘事,女性成為愛情的主體,審視和表達自己的情感和欲望,男性喪失了對愛情控制的主動權,成為愛情的被動者或懦弱者,一味地去迎合女性的需求。在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里,莎菲與葦弟以及凌吉士之間是一種主動與被動的關系,莎菲作為看的承擔者,以一個主動者的姿態,欣賞凌吉士的美,她用女性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凌吉士,把對男性的幻想投射到其形體上。莎菲在審視凌吉士中,看到了他豐儀外表下藏著一顆卑丑的靈魂,更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內心的真實需求,凌吉士成為莎菲認識自我的一個參照物。在《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中,薇底是一個敢于沖破傳統家庭束縛的女性,她厭惡丈夫的懦弱,大膽追求自己對異性的愛。由是,丁玲被認為是新文學史上第一位向男權傳統全面挑戰、力度最大、突進最深的女性作家?讀?訛。
第三,父女同盟的選擇重塑新的兩性關系
丁玲沒有像五四第一代女作家那樣或與子結成弒父聯盟或尋找理想的母親形象來追尋女性的主體性。因為弒父不是取消父權制,而是由子代替父成為主體,尋找理想的母親形象也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女性主體性的地位,因為在歷史長河中母親從來不是一個獨立的主體,她身上被打上了深深的父權烙印,或成為父權的附屬品或是父權意志的執行者,以母親為鏡像尋找女性的主體地位終究會落入一個困境。丁玲敏銳地洞察到社會現實,于是,在選擇同盟時,她獨特地選擇了父女同盟來尋求女性主體的重建。因為父親作為父權制文化的核心元素,獲得其認同和理解,并與其結成同盟,是女性獲得真正救贖的關鍵性路徑。
丁玲以父親作為女性建構性別主體的一個鏡像,重塑父親形象,消解父權制下父親權威、專制的文化符號內涵,注入溫和、善良、寬容等充滿溫情的愛元素,力圖通過父女同盟的重建來解構封建倫理等級制度,尋找女性的主體身份。在丁玲筆下,父親變得不再那么嚴厲、殘忍、冷酷,而是獲得了一份溫情,以慈父的形象出現在女主人公的生活中,對女兒是萬般寵愛,愛護有加。夢珂父親惦記在上海的女兒,怕女兒在外受苦,想方設法寄錢給她,對于夢珂的婚姻大事也是遵循夢珂自己的意愿,父親在夢珂的印象中是溫情的;莎菲父親對女兒也是倍加愛惜,包容她的脾氣,關心她的身體。女性在父愛的力量下獲得了一份獨立、勇敢、堅毅、果斷的性格,這個藏在莎菲們后面的強大父女同盟,成為女兒生存和對抗黑暗社會的精神力量,讓她們有勇氣與男性發動性別戰爭。夢珂身上正是流著父親那浪子的血,使她悟出了自己的個性是“無拘無束的流浪,便是我需要的生命”,她不屑那充滿肉感欲望的社會,雖置身于都市社會之中但仍對社會保持著一份警覺和傲骨。伊薩正因為有了父愛,把她從自殺邊緣拉了回來,成為她活下去的強大精神動力,“她愿拼死拼命的為一個要她活著的人活著,或為這個又死去”?讁?訛。丁玲在文本中建構一個個理想的父親形象,與她的童年經歷有一定的關系。在丁玲的回憶中,父親的性格是灑脫、放蕩不羈、感性的,他思想開放、自由,對母親十分寬容,階級觀念淡薄,對窮人慷慨,可以說丁玲在感情方面更偏于父親,父親的早逝給丁玲的心靈造成巨大的傷痛,她內心渴望一份溫暖的父愛,丁玲通過建構父女聯盟來尋求精神上的慰藉。
二
五四啟蒙話語開啟了丁玲內心封存的自我意識和女性意識,她逃離舊家庭,在北京、上海各大都市輾轉,尋求新知識和追求女性的獨立,但她感受到的不是大都市的繁華和現代性,而是女性再一次面臨物化的危險,她深刻體會到現代女性在當前社會中所遇到的問題,社會雖發生天翻地覆的變革,但長達千年的封建意識是無法在一夜之間消失的,它藏在更隱蔽處,或以變異的形式出現,對女性進行又一輪的壓制,女性在謀求改變社會性別等級秩序的同時又根植于現有的社會的權力關系之中。丁玲試圖從男性、同性及自身三個方面來尋找自我鏡像,確立女性的主體性,結果都走向失敗,自我鏡像的幻滅使得丁玲早期作品蒙上了一層感傷的情緒,但也強化了其對女性出路的思考的沖擊力。
第一,愛情神話破滅下的兩性關系瓦解
愛情是五四時期反抗封建秩序的一個象征符號,被五四作家謳歌和肯定,在他們筆下,愛情是高尚的、純潔的,不容許絲毫的玷污,男女雙方在愛情中獲得了精神與肉體的統一。正如李歐梵所說:“作為解放的總趨勢,愛情成了自由的別名?!??輥?輮?訛“浪漫的愛情以難以言表的方式包含通向自我認同的鑰匙,通向發現自我和我內在的存在的鑰匙。”?輥?輯?訛郁達夫、徐志摩、魯迅等筆下的愛情成為反對舊禮教的符碼,通過愛情反抗社會,在愛情的名義下,傳統的婚姻關系被解體。五四第一代女作家通過對愛情的書寫來尋找和實現對自我的確認和個人價值的肯定。如馮沅君的《隔絕》中的鐫華為自由戀愛與母親抗爭到底,廬隱《海濱故人》中的露莎發出“鏟除禮教之束縛,樹神圣情愛之旗幟”的聲音,以愛情為事業、為信仰、為使命、為戰略的態度,成為五四兒女的“愛情觀”?輥?輰?訛。
五四時期,愛情話語作為一種啟蒙話語,“戀愛自由”成為與婦女解放的同義詞。但女性與男性結成的這一精神同盟,是否讓女性獲得了真正的愛情,實現了女性的自我認同呢?丁玲清醒地審視著視為啟蒙式的愛情話語,粉碎了女性對愛情幻想,戳破了五四時期愛情話語的謊言,真切地看待女性在兩性關系中的地位。丁玲認識到愛情話語不過是男性在反對父權制時的一種策略性話語,他們通過編織一個個美麗而又誘人的童話,成為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對女性進行再編碼,讓女性臣服在這一精神同盟之下,使女性從父親之門進入了丈夫之門,在愛情中迷失自我,重新成為男性的性玩物,女性最終成為愛情的犧牲品。于是,丁玲在性別書寫中告別了理想主義式的愛情話語,在丁玲的筆下,愛情不是拯救女性生命的一劑良藥,而是把女性推向深淵的一劑毒藥,女性無法在愛情中尋找和確證自我,實現主體的認同。
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蘊姊的突然死亡,是對啟蒙式愛情話語的否定。蘊姊是一個追求戀愛自由的新女性,在獲得愛情步入婚姻殿堂之后,蘊姊并沒有因為愛情而變得容光煥發,反而感到生之無趣,她說:“我的生命,我的愛,都與我無益了”?輥?輱?訛,在愛的名義下蘊姊的生命消耗殆盡,這摻雜著許多雜質的虛偽的愛讓蘊姊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最后抑郁而死。在《小火輪上》中,節大姐在愛情游戲中,被戀人昆山所拋棄,還因此丟了工作,成為愛情的最終受害者?!栋⒚媚铩分校⒚钤谟行詿o愛的婚姻中,只是作為滿足小二性欲的對象而存在,她期望有一種超乎物質的愛來拯救她內心焦灼的欲望,把她從現有的生活中拯救出來,“有那么一個可愛的男人,忽然在山上相遇著,而那男人就愛了她,把她從她丈夫那里,公婆那里搶走,于是她就從新做起人?!保枯??輲?訛但夢幻真的到來那一天,這也預示著阿毛悲劇的到來,阿毛一廂情愿的愛終究是虛幻的,夢幻最終破滅,愛情之夢坍塌,最后阿毛以吞火柴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理想的愛情不僅沒有讓阿毛積極地面對生活,反而毀掉了阿毛的生命。愛情的理想主義話語被丁玲碾碎,展現的是一幅幅殘酷的、冷冰冰的現實圖景。
丁玲對愛情進行祛魅,直視愛情本質,愛情不過是一種肉欲化的情感,女性成為男性的性對象。夢珂是表哥曉淞和澹明這些男人眼中的性獵物,俊外表的凌吉士不過是一個追求物質欲望的男人,鷗外鷗和其他男人一樣“在戀愛的時候會想到實際的問題上去”。女性對愛情開始質疑、失望和否定,她們識破了愛情的虛偽面孔。夢珂和表嫂聊天時,一針見血地道出了自由戀愛的陷阱,“新式戀愛,如若只為了金錢,為名,不也是一樣嗎?并且還是自己出賣自己,不好橫賴給父母了。”?輥?輳?訛薇底“厭惡那些近于肉感,缺少真摯的愛的表示”。女性在靈與肉的糾纏中認識到愛情的真實面目,為保持女性的尊嚴和獨立,她們從愛情的虛妄中逃離出來,愛情理想的破滅,讓女性陷入焦灼和痛苦中。
第二,姐妹情誼破碎中的同性聯盟解體
姐妹情誼成為西方女權主義倡導的一種對抗父權制的性別策略,它提倡女性從與男性的關系中分離出來,與同性結盟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與男性權力抗爭。著名的《紅襪子宣言》號召女性結成“姐妹情誼”,創建一種新型的婦女關系。伊瑞格瑞認為女同性戀是結束父權文化象征秩序的手段,通過拒絕成為男性的商品來對抗強大的男權話語。在五四話語下覺醒的新一代女性在追逐異性愛情中獲得女性主體身份失敗后,把目光轉向同性,希望與同性建立姐妹精神同盟,解構男權社會性別等級秩序,獲得女性的自我救贖和自我認同,姐妹情誼成為女性在探詢自身主體性過程中的一種嘗試。我國文學史上第一次表現姐妹情誼的是五四第一代女作家廬隱、凌叔華、石評梅等,她們觸及了女性間同性之愛的話題,主要有三種形態:一是青年女子之間的真摯友情;二是女性同性戀;三是受男權傷害的女性之間的情愫?輥?輴?訛。姐妹情誼成為五四女性文學中的一道獨特景觀,它表現女性在異性戀中受挫,或者出現隔膜不解以及受到傳統性別等級秩序的壓迫時,她們通過同性之間的愛來尋求安慰和溫暖。
丁玲在五四第一代女作家的基礎上對女性間的同性之愛作了進一步探討和延伸,對同性之愛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和感悟,這和她與王劍虹之間深厚的姐妹情誼有關。王劍虹是丁玲青春時期如同姐妹般的親密好友,她那雙智慧、犀銳、堅定的眼睛以及激進的思想、堅韌的性格深深地吸引著丁玲,成為丁玲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和精神保護者,也成為丁玲尋找自我的一個鏡像和他者。在丁玲早期作品中總可以看到一個肺病型身體孱弱性格極強的女子,這便是王劍虹的剪影?輥?輵?訛?!秹翮妗分魅斯拿质泅那锇讓ν鮿绲年欠Q;《莎菲女士的日記》可看作是丁玲為悼念好友王劍虹所作,身患肺病性格倔強的莎菲以及步入愛河最終死于愛情中的蘊姊身上都可以看到王劍虹的影子;《阿毛姑娘》中也隱約看見一個身患肺病即將死去的女子;1929年寫的《韋護》更是一篇紀念王劍虹的文章;1980年寫的《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也是以對王劍虹的追憶開頭的。王劍虹已成為丁玲心中不可磨滅的痕跡,是丁玲觀照自我的一個鏡像,她的逝去對丁玲的傷害很深,需要丁玲一次又一次的反復寫作來療傷?輥?輶?訛。
丁玲把姐妹情誼作為反抗社會性別秩序和尋求女性主體的一條路徑,以同性作為女性觀照自身的鏡像,成為自我價值的定義者、闡釋者、判斷者以及自身欲望的主宰者,同性之間形成一種互為主體的關系。西蒙·波伏娃認為女性同性之愛是為了“在自己作為物的表象下,達到自我的實現,同時,她也試圖以她的他性,她的相異性來認識自己”?輥?輷?訛。丁玲在早期作品中涉及了很多關于描寫姐妹情誼的故事,如《夢珂》中表現了夢珂與勻珍之間的真摯友情?!妒罴僦小穼懙氖且蝗鹤≡谛I崂锏男W女教員在暑假里的生活,作品描寫了嘉瑛與承淑、德珍與春芝、趙少芳與梁玉蘭、玉子與鵑鵑等女性間的同性之愛。《歲暮》寫的是佩芳對魂影的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感。丁玲描寫的同性之愛多發生在知識分子女性之間,這是女性自主選擇的行為,是反抗傳統男權文化的一種性表達,也是時代新女性精神苦悶的一種表征。
但文本中的姐妹情誼沒有使女性從身體和精神上獲得救贖,她們最終走向瓦解,女性陷入孤寂、苦悶和感傷之中。丁玲對姐妹情誼解體的原因作了多方面的探討:
一是源于男性力量的介入使得姐妹情誼日生間隙和猜疑變得生疏。如夢珂與勻珍之間由于夢珂陷入對表哥曉淞的迷戀中而漸漸地忽略了與勻珍之間的感情;佩芳與魂影之間由于心的介入使她們的感情出現危機;德珍與春芝之間因為德珍的嫁人終于使她們的姐妹情誼流產,男性成為一種強大的外在力量介入和破壞女性同盟。
二是由于女性自身的原因,她們之間的嫉妒、不信任與不理解等使得她們的感情出現裂痕最終走向破滅。如承淑與嘉瑛、佩芳與魂影等之間是一種獨占性的愛情關系,這種愛讓雙方失去了自由的空間,雙方在同性之愛中失去了自我,淪為愛情的奴隸,最后姐妹情誼在爭執吵鬧和猜忌嫉妒中解體。
三是理想女性的死亡和缺失也是姐妹情誼化為泡影的一個原因。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蘊姊是莎菲理想女性的化身,隨著蘊姊的嫁人,特別是她的死亡,讓莎菲深感悲痛,世上再沒有像蘊姊這樣了解和理解她的人了,蘊姊的死意味著莎菲自我鏡像的破滅。女性因無法尋找到真正理解自己的理想女性同伴,她們之間無法結成鞏固的同性聯盟,容易在外界因素的干擾下走向失敗。姐妹情誼的破碎可以說是女性在反抗現實社會中無能為力的表現。
第三,“鏡中自我”虛幻中的女性現實失落
在從異性和同性中尋找自我主體失敗后,丁玲轉向自身,通過“鏡中我”來認識、體味和確證自己。在自我鏡像中女性既是客體又是主體,女性成為觀看的主體,沉浸和陶醉在鏡子中的映像、回憶、妄想和夢境中,拒絕性別等級秩序的介入,西蒙·波伏娃認為鏡子的影像證實了女性的自我存在,“她賦予生命于她看到的鏡像”?輦?輮?訛。在這個鏡像中,女性能從鏡子中發現自己的存在,掌握自己的命運,恣意的想象和放縱自己的欲望,成為生命的主體。
在丁玲筆下,女性通過鏡像、夢境和回憶來尋找女性的主體性。在《年前的一天》中辛在“側面衣柜的鏡子里,看見自己那只穿一件睡衣的大領坎肩的半身像,頭發飛蓬得很高,那圓臉的下半部,就襯得很尖了”“對著鏡子中將眉揚了一揚,覺得很滿意”?輦?輯?訛,辛醉心于自己的美麗,在鏡子中找到了自我的存在。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莎菲通過鏡子來觀照自己,鏡子的影像成為她反思自己的一個參照物,她在洗臉臺上的鏡中看到了一個可怕的影像:“這是一面可以把你的臉拖到一尺多長的鏡子,不過只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頭,那你的臉又會扁得使你自己也害怕?!??輦?輰?訛莎菲通過對鏡子中影像的否定來表達對自身存在狀態的不滿和憤怒。
另外,女性通過夢境來實現一個“可能存在的世界”,以隱喻的方式反抗現存的世界,表達女性內心的訴求,探詢女性主體性的建立。夢是與醒對立的一個的精神世界,它是絕對自我意識的他者?輦?輱?訛。??抡J為在夢境世界中,自己就是主體,夢境成為了女性建構自我的場所和方式。弗洛伊德認為夢的一項重要作用就是“滿足愿望”,象征性的滿足我們內心具有的愿望,是對現實的糾正?輦?輲?訛。莎菲在夢境中看到自己死的時候,許多人都來到她的跟前為她祈禱哭泣,在夢境中她獲得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人間感情,實現了社會對她的肯定和認同。在《慶云里中的一間小房里》阿英夢見自己回到家,和陳老三幸??鞓返厣钤谝黄?,在夢中實現了一個妓女無法在現實世界中得到的情感滿足,在夢里阿英找到了心靈的歸宿。在《暑假中》承淑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夢見了“一幅比佛爺還慈祥的面孔,一對滿含愛意的母親,緊緊把她瞅著,帶著憐憫,穿透了她的心;這臉極像他母親,又像那畫上的圣母?!??輦?輳?訛承淑通過夢境中母愛的力量來拯救她的困難和化解她的煩惱。
無論是鏡子中的鏡像還是夢境中的幻象,與真實對象是一種想象性的關系。在這個想象世界中,女性可以掙脫父權制秩序的統治,自由地主宰自己的命運,但“鏡中我”終究是虛幻的,“我”仍然要回到現實中來面對性別等級秩序對女性的規定,現實與想象中的反差,讓“我”更加感傷和失落。莎菲夢醒后發現自己仍然一個人孤零零的呆在公寓里,沒有人了解她、懂她,她無法進入這個世界被認同,“只是新的,無論好壞,似乎都隔我太遠了”。阿英在夢醒后仍然要為生計而奔波,出賣自己的肉體,愛情對她來說是遙不可及的東西。志清醒后仍面對的是冷冰冰的世界,她希望“能把我的夢再延長點就好!”但夢最終會醒,“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輦?輴?訛。
丁玲試圖通過性別敘事來解構男權中心主義,并以男性、同性以及自己作為鏡像來觀照和確立自身的主體性,但丁玲的愿望最終一一落空,陷入到個體無法與社會以及強大的傳統觀念相抗衡的矛盾和困境之中。丁玲清楚認識到社會變革帶來女性思想的解放,大批“娜拉式”的新女性走出舊家庭,尋求自身的獨立,但女性并沒有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被社會接納和認同。女性作為男性文化的他者存在,不得不接受性別秩序的規范,并受到主流文化話語的排斥和異化。寫作成名后的丁玲,也沒有逃脫被看的命運。在媒介的聚光燈下,丁玲的作品和為人被別人品頭論足,自己也成為商人廣告宣傳所利用的對象,這使她感到無奈和寂寞。她說:“活在中國許多事情皆算犯罪,但從無人以為關于這種胡說八道的批評文章是罪過。”?輦?輵?訛丁玲在早期的作品中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憂傷、迷惘、苦悶和失望的焦慮情緒。正如馮雪峰所說,這種莎菲式的傷感“并非一般的所謂‘少女懷春式的那種傷感主義,而是一種帶有強烈反抗色彩的傷感”?輦?輶?訛,是女性在探索主體路上遭受阻力受到延擱而形成焦灼不安的情緒反應,是一次長期被壓抑女性群體的情緒釋放,是一個成熟女人對女性主體性的探詢和思考,是一次試圖在男性話語包裹下進行突圍建立女性話語體系的嘗試。丁玲在建構女性主體落空后,女性為了不被欲望都市所物化,不得不選擇一種孤獨而倔強的方式活著。丁玲在早期文本中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如夢珂、莎菲等在欲望化的都市中進行絕望地掙扎,她們孤獨地面對世界,孤獨地與庸俗世界斗爭,成為社會的異類,被社會所拋棄和遺忘。孤獨成為現代女性的一種存在方式,也是現代女性的一種生命體驗和精神狀態,是她們抗拒物化社會的一種自主的無奈的選擇。為了真正實現女性的主體性,丁玲認識到個體的自我只有融入到社會的自我中,以直接躋身社會公共秩序中心的方式,積極挖掘女性參與社會的強大力量來反抗女性在社會文化中被遮蔽或貶抑的邊緣地位與男性中心主義的弱勢身份,深入意識形態腹地,改變男性中心文化一體化的格局。20世紀30年代后,丁玲開始把關注的視角從對女性出路的思考轉向對社會解放的探求上。
注 釋:
①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6頁。
②(法)米歇爾·??拢骸兑幱柵c懲罰》,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第27頁。
③張京媛:《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93頁。
④?輥?輯?訛(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趙旭東、方文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88頁,第103頁。
⑤?輥?輱?訛?輦?輰?訛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丁玲全集》(第3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1頁,第67頁,第42頁。
⑥董炳月:《男權與丁玲早期小說創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1993年第4期。
⑦丁玲:《他走后》,《丁玲全集》(第3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1頁。
⑧王喜絨:《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批評》,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208頁。
⑨丁玲:《自殺日記》,《丁玲全集》(第3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