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默默一算,我告別“雙搶”之苦,已歷廿五載。這20余年中,我卻不時地夢見“雙搶”:正午頂著烈日,我赤腳陷在發燙的泥水中,艱難地抱著一捆稻子,走向打谷機,一步一挪,怎么也走不到咫尺之外的打谷機旁……然后,夢醒來,我慶幸生活在繁華的北京城里,躺在舒適的床上,不用再飽嘗“雙搶”的苦累。不要說對今天城市的少年,即便對老家鄉村的孩子們,說起“雙搶”,恐怕也像白發說玄宗了。故鄉現在多數農戶只種單季稻,而且大部分收割、運輸用機器代替人力了。所謂“雙搶”,是湖南等種雙季稻地區的一個特有名詞,即“搶收早稻,搶插晚稻”。
這一農事活動大約在陽歷7月中下旬,最遲到8月上旬,延續20來天,正是南方鄉村最潮濕悶熱的時節。中國古代描寫農事之苦的詩文比比皆是,如白居易就寫過《觀刈麥》,目睹:“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感嘆“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但古代農民無論是種稻還是種麥,勞作之苦都不如“雙搶”,因為那時候稻、麥是一年一季,栽種與收割并非如此倉促地接踵而至、幾乎榨干農民的最后一絲精力。南方農村大約在1960年代推廣“雙季稻”。在人民公社集體經濟時代,從事“雙搶”掙工分的多是成年農夫或農婦,少年兒童多數充當“打醬油”的角色。我的家鄉1982年開始分田到戶,每家每戶耕作自己的那幾畝地,于是半大小子當壯勞力使用,連七八歲兒童也參與一些輔助性工作,遠不止“童稚攜壺漿”那樣輕松。
分田到戶那年我11歲,最后一次參加“雙搶”是大二的暑假,20歲。我這10年人生最美的時光,每年的酷暑都在“雙搶”中度過。我家分得五畝五分水田,大大小小近二十丘,分布在不同地方,這意味著勞動強度更大。我哥哥在分田到戶的第二年去了部隊當兵,后來考上軍校,家里的壯勞力是成年的姐姐和人到中年的母親,還有在鄉衛生院當院長的父親。農忙時,父親必定請假回家,犁田、耙田、收稻子,風里來雨里去,20年不事稼穡的他已曬成黑炭一般,渾然一農人,根本不像“吃國家糧”的干部。正是少年的我和弟弟,一年年長大,從開始的割稻、遞稻穗,到自己踩打谷機、挑稻谷到家門前的平地晾曬。每一個“雙搶日”都是那么的漫長,似乎一刻都不能忍受,但又必須忍受下來。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把一塊塊待收割的稻田和待插秧的水田,一點點“分割”成十幾個單元,一個接著一個收拾,干完一個單元就意味著離收工又近了一步,如此步步“蠶食”,才能堅持到天黑回家。
收早稻是最艱辛的農活。收晚稻可以在稻子成熟后先把一丘田的水放掉,地表晾干,就像在旱地里收小麥那樣稍微輕松些,但收早稻不行,因為必須赤腳陷在水田里進行。田里每一滴水都是珍貴的,必須留下來,等著將收完早稻的禾茬翻埋到泥田里后,盡快插下晚稻。因此,稻谷、稻桿、打谷機全部泡在水里,變得十分沉重。而大太陽將田里的渾水曬得燙腳,收稻子的人腳踩在這樣的泥水里,還要被螞蟥叮咬,割稻、踩打谷機、挑濕濕的稻谷上田墈。第一天收完稻子,往往趁著夜色,站在耕牛拉著的蒲滾上將禾茬壓進泥中,第二天清早將禾苗插下——插晚稻必須搶時間,誤了幾天收獲就可能大打折扣。那時的我,咬牙在水田里勞作,幾乎熬到身體的極限,好幾次只想就此倒在臟臟的泥水里不再起來。有時,體重才八九十斤的我挑一擔百來斤的濕稻谷,從低處的稻田里爬坡數百米,到山腰上的村口曬谷坪,每走一步,腿都在打顫,似乎即將要連人帶筐從山坡上滾下。
記憶中,有一個夏天的“雙搶”是最愉快的,渾然不覺勞累。那是1989年7月中旬,高考完畢回家,我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雙搶”。一天晚上,我從同村的一位堂姐夫家換工回來——因為收稻需要多人協作,所以親友之間換工是常態,今天幫你家收完,明天還工,幫他家收稻。我已疲憊之極,晚飯也不想吃,腳上的泥巴沒洗干凈就躺到床上。剛要睡去,外面大聲喧嘩,一位族叔把我叫起,連說“恭喜恭喜”。他剛從縣城回來,碰到我姐夫,姐夫讓他捎口信給我,說高考分數出來了,我考了一個連老師都不相信的高分,上重點大學沒任何問題,讓我馬上趕到縣城里的中學填報志愿。那一刻,所有的勞累煙消云散,我感覺18年來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幸福感。我知道,我未來將不用再受“雙搶”之苦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昔日刻骨銘心的勞累之苦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被沖淡,留下的總是美好的回憶,或許帶有一絲淡淡的惆悵。今天,我再憶起“雙搶”,苦累之感已遠去,當年在南方盛夏蟬鳴鳥叫聲中的勞作,似乎還有了些詩意。
大學畢業后,我孤身一人來到冠蓋滿城的北京,貧苦、勞累、寂寞,還有融入都市的艱難,曾像稻田里的螞蟥那樣不時地襲擊我。每當難以堅持的時候,我就在想,哪還有比“雙搶”更苦的事情?只要挺住,總有收工上岸的那一刻。真得感謝青少年時光經歷過苦冠農事的“雙搶”。吃得“雙搶”苦,何事不可為。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