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很壞，我也愿意愛

編者按：收到顏瑾同學寫信本專欄的稿后，我主動要求加了她的微信，除了被她的故事和文字感動，更想看著她成長、幸福。生活

中，她陽光，愛打籃球，愛笑。

母親和弟弟離開

1992年，父親和母親結婚。五年后，母親生下了我，是個女兒。母親身體不好，兩年后，母親再次懷孕，依舊是個女兒，父親說打掉，母親舍不得。生下妹妹以后，父親瞞著母親偷偷將妹妹送人。母親知道后，哭了好久，也好久沒和父親說一句話。奶奶執意要求再生一個男孩，奶奶喜歡男孩，整個村里的人都知道。母親跪著求了父親一晚上，說不想再生孩子，身體太虛弱。父親不管，母親只好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了第三個孩子。上天保佑，是個健健康康的、白白胖胖的小子。父親高興壞了，抱著弟弟在病房里轉呀轉。我看到母親蒼白的臉上滑落的眼淚，在燈光的照射下，格外耀眼。只是父親始終背對著她。

父親年輕的時候，英俊瀟灑，寫得一手好字，文采飛揚，只是家中很窮，學費都是奶奶賣掉家中的雞鴨并四處借的。母親和父親是同學，沒少幫襯父親。母親偷偷喜歡父親，父親大概是知道的。父親沒考上高中，隨后就去了工廠工作，母親就一直跟著他，不辭辛苦。那年下雪，父親說白頭偕老，母親瞬間臉紅，三月的春花開了，布滿心中。就這樣，二十六歲的父親和二十三歲的母親結婚了。

每次出了大太陽，母親總愛拿出父親年少時寫給他的情書曬曬，她說這叫曬幸福。可是我怎么也料想不到，我十二歲那年冬天，下雪，母親失蹤兩年后，牽著另一個男人的手出現，說要和父親離婚，并且帶走弟弟。父親瞬間瘋了一樣，拿起院子的扁擔往母親身上砸，最后卻狠狠摔在了那個男人的身上。父親提起一桶水往母親身上潑，瞬間，母親成了落湯雞，手里攥著的離婚協議書被揉成一團，狠狠丟在了父親臉上。

母親鬧到了法院，上天或許眷顧母親，法院將弟弟判給了母親。母親來接弟弟，父親跪了，他求母親把弟弟留給他，就像當年母親求父親不要生弟弟一樣。徒勞無用，母親還是執意帶走弟弟。父親咆哮了，奶奶用盡她一生的臟話罵著，街坊鄰居看著，我整個人都懵了。弟弟一直哭喊著姐姐，而我卻無能為力，眼淚肆流，第一次哭得那么安靜也那么徹底。我記得那天，天空飄著雪花，落在墻角處的雪人上，我和弟弟剛堆好的雪人，很漂亮，卻沒有人欣賞。院子里的腳印，深深淺淺，雜亂無章。

他和我的沉默

就這樣，弟弟隨母親走了。從那以后，我發誓，我要努力讀書，我要變得強大，我要把弟弟搶回來。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都難過。帶著怨恨的動力，初中那三年我瘋了般的沉迷于學習，最終我考上了城里最好的一所高中。滿心歡喜地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可是他卻如同往常沉默，臉上依舊是一片平靜，靜如死灰。

上了高中，我很少回家。路程太遠，身心疲憊，所以我選擇節省，省車費省時間也省心。那年高三，班主任讓我接了一個電話，奶奶打來的，她說父親病了，整個人不像樣子，讓我立馬回家。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我清楚記得陽光透過窗戶的玻璃投射到黑板左上角的高考倒計時，倒數第29天。天氣晴朗。我心里卻在下雨，

62 China Campus

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沒有人知曉，亦無人明白。心中的苦楚，不可說也無處說。踏上回家的車，一路上望著窗外，花草樹木靜靜后退，再后退仍無可逃避，我難過且難堪。

父親抽煙，一根接著一根，煙霧繚繞，我瞬間就看不清他的臉。他喝酒也越來越烈，經常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朦朧中顫抖著，伴著爛醉，我隱約聽見他叫母親的名字。父親日日夜夜虛度光陰，墮落得不成樣子。一天、兩天、三天，直到第五天，我再也受不了，我瘋了，第一次沖他吼：“你為什么要這么墮落？為什么要變成這般病態的模樣？”父親突然沉默，隨后扇了我一巴掌，我的頭重重撞在了墻上，一股黏糊的熱熱的液體滑過我的脖子流向我的后背，我知道，那是血。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大叫，這一次，我很安靜。父親眼里布滿血絲，同樣沖我吼，“你有本事就滾，跟那個臭婆娘走，沒本事就好好待在老子身邊。”他的眼淚滴在酒瓶上，就像那一記耳光，清脆響亮。這是父親第一次這么用力打我，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我身體瞬間軟了，倒攤在地上，我感覺耳邊盤旋著飛鳥，有那么一瞬間執意向往著天堂。我隱約聽到父親哭著喊我的名字，悠遠且綿長。

她和我的舊事

輕微腦震蕩，這是醫生的診斷。住院兩天，休息了幾天，我準備回學校去。父親說送我回學校，我拒絕了。回到學校后，我碰見了母親和弟弟，我知道他們在等我。這些年母親，每個月都會給我打一千塊錢，偶爾會看我。我承認，當初我恨過母親，恨她為什么離我而去，為什么狠心拆散這個家。后來也就明白了，感情的事情哪有什么對錯，大人們的事情我不能管，也不想管。

母親跟我說當年看上父親，是因為他老實，體貼，會照顧人。可是結婚以后慢慢發現一切都不再是當初的模樣，父親對奶奶言聽計從，是個好兒子，卻從來不站在母親的立場上為她著想，不是好丈夫。太多的矛盾，太多的紛爭，于是最終彼此都累了。母親對父親的愛隨著父親的冷淡逐漸消耗殆盡。母親選擇離開，后來遇見了另一個他，另一個離了婚的男人。他對母親無微不至

父親這一生，太過坎坷。或許上天不眷戀他，讓他這般痛苦；也許上天太過眷戀他，讓他這般蠻橫。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太多，父親說他渴望來生做一個好人，我說，我想把剩下的日子過好，活得自在，過得從容。

關懷，點點滴滴再次溫暖了母親早已冰冷的心。瞬間三月的春花開了，他們決定結婚。

聽完母親講的舊事，我越來越覺得，原來人生很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強迫不得。我也跟母親講了一些舊事：母親離開后的那兩年，父親病了，醫生診斷是精神分裂癥，經常整夜睡不著，需要藥物控制。母親回來后帶走了弟弟，更是讓他瘋掉。父親發瘋的時候，曾經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讓我把他兒子還給他。父親不眠，我也陪著不眠，我怕他出什么意外，我害怕，更心疼。那些擔驚受怕，躲在墻角偷偷哭泣的日子太多太多了。成長的傷痛，家庭的傷痛，帶給我的遠遠不止這些。翻閱過去，用眼淚來書寫道別，我想并不為過。

剩下的日子過好

然而，人生的另一個惡兆來臨——高考落敗。瞬間覺得那些年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三天沒吃東西，父親沒有過問。第四天，我整理了行囊，遠去打工。兩個月后，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他讓我馬上回去繼續讀書，就算讀個專科也得讀出個出息來。他的話就一兩句，卻鏗鏘有力，像是命令，容不得我半點猶豫和拒絕。于是第二天，我就買票回家。到家以后，父親甩了一沓錢在桌上，讓我讀大學用，省著點花，隨后他就走開了。剩我一個人傻傻愣在原地，眼淚一顆顆滴落在心上，軟軟的，很癢。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溫柔，是關心，是我要的父愛。

我選了一所離家很近的大學，父親第一次對我開心地笑了，原來他笑的樣子很好看，很溫暖。大一中秋節的時候，父親打電話給我，讓我回家，說中秋節吃團圓飯。父親竟然說團圓！我買了第二天最早的票，臨近傍晚到了家。回到家，一陣肅穆的氣息撲面而來。父親躺在床上，病殃殃的，瘦骨嶙峋，皮膚黝黑，眼窩深陷。父親病了，很嚴重，我知道。

我走到他的床邊，跪下了，父親輕聲地吼我，讓我起來，我死活不起。父親說，你愿意跪就跪著吧，反正我也沒多久的日子活了。我握著父親的手，哭著說不會的。父親的手，很粗糙，手上全是老繭，還有好多裂痕。父親說：“這些年，委屈你了，冷落你了。打你罵你，都是因為你長得像你母親，我瞬間心生怨氣，以前覺得男孩好，現在發現，男孩女孩都一樣。我也希望你不要怪我，更不要怨恨我，讓我走得舒服，也坦然”

父親那晚跟我講了好多，一直到深夜，像是要將這些年虧欠的話一次全部說完。父親說得最深刻的一句話是：原來一個人要到等死的那一刻才知曉自己這一生最愛的是誰，做錯過最無法原諒的事是什么。父親如今悔恨了，也許來得及，因為我還年輕，可以用時間來治愈傷口；也許來不及了，父親老了，病了，也許就在某天走了。

三月的春花開了，很美，像當年父親跟母親求婚時，母親泛紅的臉頰一樣美麗。父親走了，我跪了，奶奶哭暈了，我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他們都說我是不孝女，但我知道父親懂我，他懂我的悲傷，懂我的難過。

父親這一生，太過坎坷。或許上天不眷戀他，讓他這般痛苦；也許上天太過眷戀他，讓他這般蠻橫。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太多，父親說他渴望來生做一個好人，我說，我想把剩下的日子過好，活得自在，過得從容。

父親，我還來不及說一聲愛你，你就這樣悄無聲息別離，留給我的是一地的責備和悔恨。你說你很壞，做錯了好多的事情，你怕我不能原諒你。往事如煙，就應該隨風而散。即使你壞，我也愿意愛。如果上天再給我們彼此一次機會，我相信您會好生待我，我會用力愛您。此時此刻，惟愿天堂的你一切安好。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