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鳳曉
我的博士論文研究對象是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出于研究的需要而進行的原著細讀幾乎顛覆了我在研究詩人之前對他的認識,而這種變化讓我不止一次的意識到,回歸外文原著對于外文專業的學生是多么重要。
真正的落腳點
學習英國文學的同學應該知道,華茲華斯有個經典觀點“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真情流露”。這首詩的英文我們也熟悉“all good poetry is 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無論英語專業的老師還是同學對這一觀點都已認可,將之看作華茲華斯的招牌觀點,并且由此聯想到浪漫主義詩作的“自發性”。
然而,如果我們去讀這個觀點所出現的《<抒情歌謠集>序言》的原文,會很詫異地發現,這句話的前面還有一個單詞“For”。粗看上去For也可以理解為“因為”,“因為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讀上去也沒有什么不妥,而且更加突出了華茲華斯的觀點。可是,問題就出在,“for”表示原因時是不能放在句首的,而“for all”在英文中本來就是一個表示讓步意思的短語,可以理解為“即使,雖然,盡管”等等。聯系到整句話“For all good poetry is 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 but though this be true, Poems to which any value can be attached, were never produced on any variety of subjects but by a man, who being possessed of more than usual organic sensibility, had also thought long and deeply.”不難看出,華茲華斯真正的觀點是:“凡有價值的詩,不論題材如何不同,都是由于作者具有非常的感受性,而且又深思了很久。”“深思了很久”才是詩人真正的落腳點。
長椅上的詩行
華茲華斯有一首詩英文名字是“lines left upon a seat in a yew-tree”。我在國內所有的華茲華斯詩歌譯文選集中只找到一個譯文,來自謝耀文先生翻譯譯林出版社出版的《華茲華斯抒情詩選》。這是華茲華斯早年作品中初現其偉大之處的一首,詩文原文的理解存在一定困難,我一直期望能找到漢語譯文幫我解惑。謝耀文先生的譯文無論是從韻律還是語言上,讀來皆是美的,以其中
兩句為例:“沒有閃閃清流映帶萋萋芳草,/不見蜂蝶在疏落的枝頭縈繞。”該詩標題中的“in”是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詞匯。我看到謝耀文先生將標題譯作《樹上的詩》,又回到英文標題“Lines left upon a seat in a yew-tree which stands near the lake of Esthwaite, on a desolate part of the shore, yet commanding a beautiful prospect”(常常被簡略為“lines left upon a seat in a yew-tree”),終于發現問題出在“in”這個詞這里。
我想譯者肯定也是糾結很久最終決定采用《樹上的詩》。我們自中學起所學到的in 的用法多是指“里”“中”。那題目中的“seat in a yew-tree”若按字面意思翻譯為“紫杉樹里/中的座位”,讀來是怪的。前面“lines left upon”好理解,是指留在哪里的詩行。我想大概是譯者聯想到的是我們在樹上刻字的習慣,所以將其翻譯為《樹上的詩》。
詩人在詩中曾經有這樣的詩句:“who he was/That taught this aged tree,/Now wild, to bend its arms in circling shade,/I well
我讀完第一卷中詩人早年的長詩《致拜倫勛爵的信》之后感覺不過癮,想起書架上有一本在英國慈善書店淘到的奧登長詩詩集,而且自己也曾經讀過這首詩的原文,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將兩者并置,打算以這種奇特的方式再讀
一遍。
remember.”大意是指有人曾規范這棵老樹的樹枝垂成圓形,時間久了,這些樹蔭將老樹變成一個自然涼亭。
要理解這個標題就要考慮到英國的一種文化。在英國的公園、山路邊、樹下等空地處常常有一些長椅。這些長椅上多是去世的人的名字,椅子由去世的人的親屬捐獻以寄托對逝去親人的哀思。因此,也不難理解詩人在詩中有這么一行: “he died, this seat his only monument.”題目中的 seat便是指這個 seat,是詩中所指隱士去世后的唯一紀念物。那么,“ lines left upon a seat in a yew-tree”便不難理解,就是指紫杉樹下長椅上的詩行。
“孤獨”的福祉
華茲華斯另外一首著名的《詠水仙》中也有一行詩“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在它的諸多譯文中都存在理解的分歧。這一行詩出現在那首詩的最后一節,前四行是:“For oft, when on my couch I lie/In vacant or in pensive mood,/They flash upon that inward eye/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詩人在整首詩中回憶自己在獨自漫游時曾經碰見過讓他歡心的群舞水仙,這些水仙以及當時的歡心在他日后獨處沉思或迷茫時依然舞動。所以按照原文不難理解詩人說“ bliss of solitude”時,是在強調,唯有他獨處時,水仙才會在他迷茫或沉思時再次舞動于他的內心,這是在贊頌“孤獨”的福祉。
在讀原文之前我讀到的幾版譯文分別是“多少次安慰過我的寂寞”“那是我孤寂時分的樂園”“把孤寂的我帶進天堂”。這三個譯文無論在語言還是韻律方面都是極棒的,是譯者們的心血之作,讀來都不失詩歌的優美。然而回歸原著的閱讀才會真正理解華茲華斯在這首詩中所寄予孤獨與想象力的詩意。
奧登強調什么
我在閱讀《奧登詩選:1927-1947》的過程中也有類似的感悟與收獲。馬鳴謙、蔡海燕譯,王家新校的這套奧登文集是我在2016年讀到的印象最深、收獲內心感動最多的一套詩作。早在2013年時便聽說過這套詩集即將問世,當時我已激動得為之雀躍,在書店碰到,便毫不猶豫地買了上下卷,愛不釋手地讀了近兩個月。讀這套譯文的過程中,流淚、手心發麻等所有閱讀的共鳴我都體驗過,在內心向譯者送出無限的感激與崇敬之情。我想,應該沒有多少人會否定,很多詩歌的譯文本身就是藝術品,可以稱之為另一部詩作。
我讀完第一卷中詩人早年的長詩《致拜倫勛爵的信》之后感覺不過癮,想起書架上有一本在英國慈善書店淘到的奧登長詩詩集,而且自己也曾經讀過這首詩的原文,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將兩者并置,打算以這種奇特的方式再讀一遍。有幾個詩節,譯文特別棒,然而對照原文后,我感覺兩者似有沖突之處。英文原文 “Professor Housman was I think the first/To say in print how very stimulating/The little ills by which mankind is cursed,/The colds, the aches, the pains are so creating;/Indeed one hardly goes too far in stating/That many a flawless lyric may be due/ Not to a lovers broken heart, but‘flu.”大概意思是指,英國詩人豪斯曼教授首次提出,那些能稱得上人類所受詛咒的小病小災,比如感冒、疼痛等,卻能激發創作。因此,人們說很多完美無暇的詩作是源自流感而不是癡情人的心碎。奧登是在強調身體的不適而不是心靈的不適對創作者更具有靈感。
馬鳴謙先生的譯文:“豪斯曼教授,我認為由他開了個頭/專文發表了聳人聽聞的學說,/人類因哪些小毛小病已經被詛咒,/感冒,病痛,種種苦惱全為了創作;/一個人確實不能把話說得太過,/聲稱許多完美無瑕的詩篇/不是出自愛的心碎,而是因為流感。”馬先生的韻律與用詞沒有任何問題,讀來皆是詩的感覺。可對照來讀的話,原文的觀點應是與之相反。詩人是在強調身體的病痛所具有的創作力,很明顯,譯文忽略了這一點,從譯文中將“ the colds, the aches, the pains”的處理(感冒、病痛,種種苦惱)以及詩人在下文中將 “flu”(流感)與“lovers broken heart”(戀人的心碎)等的對比,便可以看出詩人在身體不適與精神痛苦方面的對比。因此,將“ the pains”譯作“種種苦惱”是混淆了詩人的有意將身心疼痛區分開的初衷。
另外一個詩節的英文“in certain quarters I had heard a rumour/(For all I know the rumours only silly)/That Icelanders have little sense of humour./I I knew the country was extremely hilly,/The climate unreliable and chilly;/So looking round for something light and easy/I pronounced on you as warm and civilize.”則還是同華茲華斯“for all good poetry is 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類似,誤讀了“for all”的讓步含義。所選詩節的大意是盡管詩人知道謠言只是無稽之談,他還是聽說了一個謠言,說冰島人缺乏幽默感。然而詩人知道冰島是一個多山的國家,氣候寒冷多變,因此詩人想帶著一些輕松易讀的書隨行,于是溫暖又文明的拜倫作品入選了。譯文的第二行將“For all”理解為“據我所知”,雖然最后兩行譯文的處理基本符合原意,但這樣一來,讀者并不容易看出這是詩人在糾結要帶什么書隨行的表達。
回歸原著,不僅僅是學術研究者或者專業學習者的特權,所有的閱讀愛好者,若對此充滿興趣,而外語水平恰恰足可以閱讀原著,我想,你會在其中收獲很多驚喜。
(作者系重慶工商大學外語學院講師;中國人民大學和英國蘭卡斯特大學聯合培養英語語言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孫云帆
China Campus 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