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東方
墓葬壁畫形成了文化轉型的不同階段。
事實上,墓室圖像不是純藝術作品,而是喪葬活動的產物,它以獨特的藝術語言和邏輯,述說著對生命去向的關懷和期望,本文通過分析墓葬壁畫形成不同階段的特征及所蘊含的文化轉型,從漢代的幽虛飄渺,到魏晉隋唐的禮儀莊重,再到宋元的世俗歡樂,盡力捕捉古人的心態,而最終回歸到對生與死的認識。解讀壁畫,也是在解讀中國思想史,探討歷史社會的演變。
人類對于死亡,恐懼又無法避免,因而產生了各種認識和處理方式。墓葬是生與死的對接,也是聯系死者和生人的情感紐帶,撲朔迷離又耐人尋味。它將抽象的生死觀鮮活地展現,反映著人們在生與死兩個世界的徘徊。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區、不同信仰的差別中,又是社會歷史變遷的寫照。
中國古代的喪葬,有牢不可破的原則,即“事死如事生”,“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終始一也”。由于這一思想觀念及行為準則,人們把墓葬稱為“陰宅”。“陰宅”包括建筑營造、壁畫雕刻、隨葬物品等,出現了既細致入微又奇幻豐富的創造,給死亡賦予了很多意義。了解了人們的生死觀,不會感到墓葬陰森恐怖,那里雖是悲情的結尾,卻是美妙故事的開始。
墓葬是“陰宅”,明確于棺槨葬法的出現。多重棺槨,除了安置尸骨的內棺,其他每重槨被設定了特殊的功能,置放不同類別的物品。大約在西漢中期以后,又開始用磚、石砌建墓葬,完成了“槨墓”到“室墓”的轉變,“陰宅”的面貌更加明確。
“室墓”可以依山開鑿,也能用磚石建造,模擬陽間住宅的情景。大型墓葬,各個墓室可分別比定為客廳、寢室、倉廚、柴房、廁所等。人們相信,死者會在華麗的“陰宅”里繼續享樂,有限的人生終結后,永恒的歲月剛剛開始。
然而,建造試圖再現陽間生活的墓葬,畢竟有設計、材料、環境上的局限,對死亡復雜的向往無法全部表現。于是,作為補充手段,便在墓中繪制壁畫、雕刻圖像、放置器物。而壁畫圖像,使難以用墓葬形制和隨葬品來展現的喪葬觀念變得形象化。
在幽深黑暗的地底,通過圖像表達對生與死的認識,從漢代到宋元經歷了幾次大變遷,體現出人們不斷思考的過程。漢墓中的圖像反映的是現實、歷史和想象,最突出的是天堂仙界的世界觀和“三綱五常”的道德觀。魏晉以后,宴飲、儀仗成為主流,極力表達墓主人的身份,展示威儀。晚唐到宋元,人們不想帶著惆悵步入仙境,也不滿足對禮制的追求,希望在死后的家園中仍有歌舞升平,試圖將生前的生活和死后享樂融為一體。三次大調整,是從幻想到禮儀,再到現實的轉變,其間的繼承、拋棄、創新,是對生與死思考的更新,徘徊的矛盾中的理性的提升。

隋唐墓室壁畫之出行圖
一
河南永城柿園西漢早期墓,判定的年代是在公元前136年至公元前118年之間,墓葬壁畫中令人矚目的是,墓室頂部有“四神云氣圖”。即青龍、朱雀、白虎、怪獸遨游天空,周邊用云氣等勾勒,氣氛神秘。還有“綬帶穿璧”,璧的圓形孔道,一般被解釋為“天門”,暗喻墓主人穿過玉璧的孔道登臨仙界。
漢墓圖像不僅要展示現實生活,還要表達人們的死后的理想追求,學者們將漢墓壁畫及畫像石的內容做過概括,認為主要是墓主仕宦經歷、宴飲、生產活動、戰爭圖等,或者分為神異、鑒戒、紀實和裝飾四種,也被歸納為“幸福家園”“天界”和“仙境”三類。如果與后代的墓葬圖像相比,最獨特的是那些奇禽異獸、日月星辰、東王公、西王母、歷史故事、神話傳說、祥瑞圖案。墓室裝飾中,穹頂上有日月星辰永恒照耀,神仙異獸在墓壁云氣中恣意遨游,都是當時的人們對死后處境的某些設想,可看作是這時墓葬壁畫的主旋律,其寓意雖有不同的解讀,但基本上都圍繞著“神
仙”“天界”和“仙境”展開。
二
漢末出現戰亂,經濟凋敝,各方勢力為戰爭籌措軍餉,競出現盜墓之風。盜墓的后果,迫使人們不得不思考作為永恒庇護所的墓葬安全嗎?因此,戰亂稍有平息,曹魏、西晉的最高統治者就接連發布薄葬令。比起此前的漢代以倡導節儉為主旨的薄葬主張和詔令,新的薄葬主張,源于對死亡和死亡后如何處理的新認識。目的是要移風易俗。厚葬“死者不知,生者不得”“厚葬無益于死者”的觀念被更多的人接受。這使魏晉以后的墓葬出現了劃時代的變化,地上的石刻取消了,地下的多室墓向單室墓過渡,隨葬物品簡單了許多,壁畫圖像也重新尋找生死兩界的溝通方式。

漢代墓室壁畫之門衛圖
或許是薄葬的原因,漢代以后壁畫墓一度沉寂,直到北朝才重新勃興。重新勃興的壁畫并非是對傳統的回復,而是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北魏早期的大同沙嶺墓、梁拔胡墓,壁畫的題材和構圖相似,墓室后壁繪墓主夫婦或男墓主人正坐在帷帳中的榻上,背后有屏風,榻前設案及食具,兩側繪侍者、鞍馬、雜耍樂舞。墓室兩側壁一側繪莊園生活圖,另一側繪車馬出行圖或山林狩獵圖。有的墓還繪有門吏或門神、伏羲、女媧、青龍、白虎等。這一模式出現后得到了延續,智家堡北魏石槨壁畫墓,石槨內部北壁正中繪墓主人夫婦在幃帳中,并坐于榻上,旁有男女侍仆、樹木、奉食圖。東壁上部繪二羽人持幡,下部繪四男仆持蓮蕾。西壁上部也繪二羽人持幡,下部繪四女侍持蓮蕾。南壁繪牛車、鞍馬、男女侍仆、樹木。
沙嶺墓的儀仗圖,有鼓吹、矟、弓箭、幡節、打鼓、持盾扛劍武士等。智家堡墓棺板上描繪的是盛大的車馬出行隊列。寧懋石室雕刻以牛車為中心的儀仗圖,還有手持儀劍和盾、戟和盾的武士形象。
與漢代不同,玄想式的內容幾近消失,夫婦宴飲和儀仗隊列成了新的主題。盡管漢代也有同樣題材,但實際內容相差很大。這時的宴飲場面極為突出夫婦的形象,似乎還帶有靈位的意味。儀仗是以牛車、鞍馬為核心的隊列,與漢代那些“海神出行”“河伯出行”“雷神出行”不同,而是現實生活中官員出行的場景。
在接下來的北齊河北磁縣的灣漳墓、高潤、茹茹公主墓,山西婁睿、徐顯秀墓等,牛車、鞍馬儀仗圖變得聲勢浩大,圖像構成也形成了較為固定的模式,通常對稱地描繪在墓道、甬道兩側,有的畫在墓室內。灣漳墓是高等級的墓葬,墓道兩側、墓室的四壁、頂部甚至墓道地面均繪有華麗的壁畫。在全長37米的墓道兩壁,描繪的是神獸導引的106人組成的儀仗行列。茹茹公主墓墓道中也繪制了以青龍、白虎所引導的儀仗隊伍,左右對稱、每壁十四人。
儀仗人物手持用具可大體分為三類:一是矛、盾、劍、矟等兵器,作為行進中的前驅,以增加整個儀仗隊伍的莊嚴。是蓋、傘、扇等禮器類,是整個儀仗隊伍的中心,凸現墓主人的威儀。三是手持樂器的“鼓吹”隊伍。墓門處還常畫持鞭、笏的胥吏。
除了高等級的大墓,北魏元懌墓、崔芬墓,北齊口道貴墓、崔博墓、顏玉光墓等,圖像內容相通,只是規模較小。北周的儀仗圖表現形式較為單一,但核心內容變化并不明顯,李賢、宇文猛、田弘墓均為持刀武士。無論是規模宏大還是簡化,都形成了一定的規范。
南方地區在云南昭通發現霍承嗣墓,滿繪的壁畫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為神獸、云氣圖。北壁墓主人像的旁邊陳列若11件儀仗用具的兵蘭,東壁下方為13人的持幡行列的儀仗。南朝早期的鄧縣畫像磚墓,墓券門處繪有持劍武士形象,墓室內東西兩壁的上方嵌有對稱的牛車兩乘,另有持杖、盾、弓、箭、劍的武士、騎馬樂隊以及手持扇的侍從。南朝建山金家村墓葬是拼鑲磚畫,儀仗圖靠近墓室后壁的東西壁下方,左右分別對應,最前面的為騎馬武士,披甲背弓,隨后為持戟武士,雙手持長戟,腰佩儀劍。后面為持傘蓋侍從,最后面的為騎馬鼓吹。南朝墓葬的拼鑲磚畫中的儀仗圖像組成較為一致,也暗示著這是一套較為固定的圖像模式。
如何面對生與死?如何對待死亡后的去向?人們意識到漢代那些成仙的事例只是未見過的傳說,四方神祇、羽化登仙等不過是虛幻的夢想。曹魏西晉之后人們對喪葬禮制進行的反復討論和修訂中,可見維系禮制同時也顧及了人的感情因素,盡量使禮與情達到交融的狀態。反映在墓葬圖像中不再出現漢代那種龐大、復雜的虛幻場景,無論是北方還是南方,儀仗圖均被選為主要的內容。儀仗作為禮制的標志,最能體現人的身份,這一基本的構成,逐漸具有程式化的特點。

隋唐墓室壁畫之儀仗隊

在思想活躍的南朝,墓室圖像中新登場的還有竹林七賢,即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咸及榮啟期。這些人物畫面巨大,十分醒目。取代了以往仙境中的各種神。真實的人物,拉近了現實的距離,帶有明確的人性關懷。這些圖像的意義可從榮啟期的出現得到提示,表面上很容易理解為是尋求墓葬空間裝飾對稱的需要,但將時代相差甚遠、春秋時期的榮啟期補充進來,表明重點不是強調每個人的故事,應是推崇他們共同的行為理念。榮啟期也是“鹿裘帶素,鼓琴而歌”的高士,性格行為與竹林七賢相當一致,他們不回避對人生、命運、生活的欲求。當人物的個體特點被淡化,普遍意義便顯現出來,比起漢代那些難以讀懂的圖像,夢想與現實并不對立,欲使死亡變得肆意酣暢,竹林七賢等自享自足的游戲人生,才是應該追求的來世生活。
魏晉以后的思想不同于煩瑣和迷信的漢儒,清談、玄學、五靈說、神仙可學論等等,既反映了人們對人生價值的迷茫,也是人生價值的重新發現。漢代通過“荊軻刺秦王”“孔子見老子”等明君、圣賢、義士等典故進行忠心、俠義勸勉的圖像幾乎不見,竹林七賢的人格魅力成為人們的榜樣。另外,這一時期道、佛等宗教開始興盛、宗教的生死觀與傳統的喪葬觀念并非水火不相容,摻雜、融合各種宗教觀念的圖像如火焰寶珠、金翅鳥、蓮花忍冬、獅子、天人、雷公、神獸,甚至還有供養人、結跏趺坐形象、僧人等也叩開了冥府的大門。圖像定格在夫婦宴飲、儀仗以及糅雜佛、道元素,是一條新的主線,完成了與以往的切割。
這一現象一直持續到唐代前期。車馬儀仗仍體現著禮儀制度的森嚴,但游離于禮儀制度之外的生活情趣、款款而行的侍女,甚至有群體宴飲、純粹歌舞的祥和場景出現,盡管不占主流,卻是一個信號,暗示著一場新的變革到來。
三
生死觀念的轉變,直接影響到墓葬中圖像內容的選擇,在生命的潮起潮落和歲月長流中,活生生的現實更激發起人們的興趣。宋元墓葬壁畫的主旋律,是對當下生活的滿足、對未來更良好的預期。逝者的親屬、畫師、工匠不需要煞費苦心地設計,借鑒現實現成的題材足矣。墓葬已經不像是生與死的中轉站,而是現實中的歡樂場。
8世紀中葉,發生了震驚社會、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這場極大的動蕩,使社會秩序失控,原有的精神依托受到懷疑。在喪葬活動中,人們在尋找彼岸世界的答案時,對升仙的祈求不再執著,四神飛仙、云中車馬只是偶然見到。儀仗出行不再恪守,竹林七賢等的超脫失去了吸引力,墓葬圖像更多的是在禮儀制度視線之外,內容更為自由。與此同時,對風水堪輿逐漸重視,喪葬中擺道場、設水陸大會等開始興盛。
夢想破滅,需要新的思想充實。想象世界太虛幻,夫婦宴飲有些拘謹,而儀仗帶防范的緊張狀態。宋元人拋棄了這些傳統,世俗生活的場景成為主流,沒有莊嚴肅穆,涌動著對生活的、生命的愛戀,從內容到形式開始了另一番的熱鬧。
宋元墓葬圖像,多少有些我行我素,幾乎無固定的模式,卻令人耳目一新。夫妻對坐的雖然可以看做是對漢代北朝的一脈相承,也有真主靈座的意味,但人情味更濃,通常都以“芳宴”的形式出現,桌上擺上果食飲品,還增添了家居背景裝飾,如同日常生活中夫婦秀恩愛。孝子圖再度勃興,是因為中國以孝為核心的牢固觀念的延續,但這時大致固化為二十四孝的內容。早期可見的農耕圖、庖廚圖重新出現,但選擇的范圍更廣,人們用笑臉從事著燒火做飯、拉磨、舂米等生活中的瑣碎。喂馬、宰殺等場景妙趣橫生。揚場、耙地、耕耘充滿歡快。整體圖像是表達孝心,取悅死者。
喪葬觀念、習俗、禮儀和制度,以生死觀念為基礎,同樣是對永恒不朽的追求,宋元時期關注人死亡后的快樂,墓中的圖像充滿人間煙火,幾乎見不到悲觀、消極,闔家歡樂是人們的普遍追求。一幅幅生活畫卷就是現實生活,沒有神秘,只有美好,完成了中國墓葬圖像從幻想到現實的轉變。
圖像常常是一種模糊的表意符號,功能有時不甚明確,詮釋時的不確定性提供了更多的探索和思考空間。墓室圖像不是純藝術作品,而是喪葬活動的產物,人們很想知道古人墓葬壁畫是如何思考、如何表現,盡力捕捉古人的心態,但墓室壁畫是以獨特的藝術語言和邏輯,述說著對生命去向的關懷和期望,對子孫幸福發達的影響,而這些最終都要歸結為對生與死的認識。從漢代的幽虛飄渺,到魏晉隋唐的禮儀莊重,再到宋元的世俗歡樂,墓葬壁畫形成了文化轉型的不同階段。解讀壁畫,也是在解讀中國思想史,探討歷史社會的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