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森,1990年生,山東德州人。有小說、詩歌、文學評論多篇發表于《滇池》《名作欣賞》《海南日報》等。現于南京師范大學攻讀文學博士學位,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自相識碧薇三五年來,越發感到她內心的虛空,著實令人牽念。只有進入她的詩語,才真正了解到其內心的出處——她正以“損耗”的方式完成詩人的自我綻放。她將對世界的問答、疑惑、否定都變成具有獨立情感的文字,也在一次次的反視中逐漸瘦削、割裂、通透,最后一無所有。而更加令人擔憂的是,這些碎片同在竭力說:絕望。
對于創作而言,絕望并不是專屬的創作特質,但就個人的生命來說,它卻具有十足的力量,無論是毀滅性的還是激發性的。正如她在《虛無之詩》中寫的,“我被掏空、拆解、混裝/被陌生的物質充滿/我被擠出我的體外,被推進熱氣球的吊籃/我駁斥定義,建構術語,修辭我,進行/王冠下的偽證”。她把家人、愛情的意義在荒誕意象中消解殆盡,她關注病人、犯人、孩童,正如她作為女性、詩人、搖滾一樣,以邊緣身份進入普世價值的討論,她的靈魂“已在白紙上列滿問題”,她亦不愿對這樣的世界“懺悔、祈禱、贊美、感恩”。這也正是此時代,詩人大致的情緒所在,哲思與詩語以娛樂性缺失的角色被驅趕于邊緣位置或異端領域。而這些青年詩人又不得不相處于社會,他們的氣息自然顯得羸弱、淡薄、異質,這不僅是話語沖突的結果,也是身份認同的缺失。因此,他們除了逃離就是對立。這種姿態不只是唯一的具象的存在,而已成為泛化的廣闊的意志,是對整個社會結構、價值觀念以及倫理道德的懷疑和否定。碧薇在《情詩之三十二》中這樣說兩性:“你獲得安撫,我失去大陸”。也就是在一場愛情的戰爭中,她是以妥協、退讓以及偽裝來迎合這個世界的襲擊,而心靈則在虛空與肉身、濃情與放蕩之間生硬的撞擊。這不再是顯而易見的吶喊式的對立,而逐漸變成內在意志的決裂,在這時她的絕望已經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如果這些都作為話語的實踐,是不必擔憂的,或者作為一種被動的姿態,對于生命的質量來說也不是最大的危機。最為危險的,她正依賴于這種絕望,且用身體滋養它、寵溺它,甚至把整個靈魂都交付于它,將絕望作為詩力的源泉,用絕望證明絕望之必然,用無盡碎片證實虛無之存在。自從生命的價值不可能被估量之后,詩人從哲人的位置上走下,詩語從啟示的位置走下,他們不再定義生命的意義,對當下的注視成為了重要的出路,其言說的現實精神被格外推崇。當代的“第三代詩人”開始反對崇高,及至90年代“私人化”、“生活化”的盛行,詩歌在邊緣的同時,也變得逐漸泛化。但是,這一行為的效果并沒有到此為止,它帶來了一場新的災難:虛無。詩歌的泛化創作、現實批判精神都為虛無的存在提供了無數瑣碎的證據,并且利用絕望與虛無的視角來審視一切:滿目蒼夷。因此,在她的詩中,“陌生、陰影、退路、雜草、混凝土、疲憊、黑暗”那些灰色的,黯淡無光又生猛的辭藻迎面而來:看待遠古則以現代的喧囂掩蓋,死亡則在琴弦的撥亂中離散,戲虐的姿態成為詩人痛苦與防御的根源。并且,詩歌離開了哲思,而走向民眾,增加了現實精神的同時,也失去了思想的絕對高度,它造成了對平常事物的低吟,對日常情緒的宣泄,對瑣碎細節的描述,而這一切在讓生活充滿詩意的同時,也阻礙了詩人的深度反思,即以一種現象作為最終的結果,在此基礎上進行豐富的闡釋。他們甚至放棄一切的救贖機會而反復提醒世間悲情的正確性與絕對性。
尼采的“一切價值要重估”,在當下仍然存在效力,但他掀起的虛無黑洞也與之長存。其實,這一切原本可以從再細微處或者具象出發聲來之際解決,而不必急于將神毀滅,因為神并不自由,它自產生以來就忙于言說,忙于勸慰,忙于評判、斷定凡人的事情,他們整日與人打交道,其實不曾享受半點所謂“自由之境”的完美。而我們應該做的只是窮盡畢生的激情致力于生命所見之弊端,彌補人生中不足,況且這一切又在不斷的思考與探索中進行。當然,我們不能指責尼采,因為他為更多的人贏得了發聲的機會,這樣才有了后來學者,如福柯、波伏娃、桑塔格等不斷向“真相”靠近的可能。盡管他們的學術也受到爭議,但至少出發點是意欲擺脫“先驗”的絕對權威,而探求經驗的源頭,摒除那些扭曲的、繁雜的、丑陋的闡釋和誤區,向著文明與光的地方前進。同時也為我們重新審視神與人、漫長人類計劃與短暫個體生命之間的關系,提供了一個更為多元、充分的契機,而不是一元的,不是霸權的,不是易被人盜取的。碧薇的詩中充滿了對上帝的敬意,但又時常絕望與懷疑,有時認為上帝離開了寶座,有時又認為“他將一直沉默”,有時又乞求它,向它俯伏敬拜,吻它雙足。她生命的質感漸次稀薄,但在她內心至深處仍然存在著某種即模糊又強烈的渴望,那種對神的疑惑及不顧所以的信任足以見到她對光的誠摯。里爾克勸慰迷惘的青年詩人說:“在寂寞中你不要彷徨迷惑,由于你自身內有一些愿望要從這寂寞里脫身。”他認為艱難對人來是好的,有助于人對生命的認識,有助于人的真正的成長,對于愛,也“必須用整個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們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動的心去學習”,他以自己與上帝緊鄰,在無窮的寂寞中觸摸生命的質感,尋找光與真。
作為友人,寧可無這些絕望,寧可無這些絕望的詩言,尤其在她以虛無之詩反噬自己生命時,我卻愿與之緊鄰,向著光和真的地方,寬慰她心靈。這不是對于詩言的否定,而是愿望她以青年生命進行疼痛思考之時,能夠極其忍耐,能夠面對艱難的價值。當然,在詩人的生命中,我更愿望著她熱烈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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