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學生的家常便飯

江蘇省南菁高級中學 劉艷萍

我和學生的家常便飯

江蘇省南菁高級中學 劉艷萍

電話打來，說我的學生劉婷在江蘇省中學生作文大賽中獲獎了，是一等獎第一名的好成績。我為她高興，也深覺是自己別樣的幸運和幸福。

先看她的參賽文章《我不是》。

我不是

劉 婷

我不是圣人，從來不是。

我是孔子。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夫？非也。丘，一介書生，怎點得起這萬古長空，怎塑得起這萬千炎黃兒女的脊梁？

我并非有意踏上那座神壇，后生可畏，編著《論語》為后世流傳。嬴政扯我下壇，武帝又把我推至頂峰，顧炎武、黃宗羲又暗暗推我一把，袁世凱更把我列為教皇……我真的累了，累得直不起身，也彎不下腰。

我不是個完美的人，我只遵循自我內心的法則。門前稚童唱著歌謠，我多希望他們能在我身邊坐成一圈，嬉笑怒罵地談論東家的烙餅、西家的糖果；而不是誠惶誠恐地對著我三拜九叩后匆匆跑開。我多希望有個知心的儒生陪我醉個三萬六千場，陪我毫無戒備地大罵，老而不死，是為賊！

我并非仁人，我也會執拗地不賣掉車子去安葬自己的愛徒；我也會對我那助紂為虐的弟子大罵“子可鼓而攻之”；我也會因為愛惜自己的面子面紅耳赤地爭論太陽的遠近……

我更不是溫潤如玉的君子。君子不必劍拔弩張，血液里會燃起剛毅的溫度；君子不必手執利劍，目光里閃爍著治國平天下的光亮；君子不必夸夸其談，其談吐間處處彰顯博大的胸襟和肚量。我僅僅能做到內在原則與外表彈性相統一，別無他求。

我從來不曾想過我的思想會活躍在這世上兩千年，也沒有想過被歸類為形而上學。私塾里孩童們背誦著“之乎者也”搖頭晃腦；大殿上大臣們舉著論語死諫昏庸的皇帝；中華大地上踏著“打倒孔家店”的旗幟血雨腥風，聲振九天。我不過是人師，持一己之道一以貫之。不過是不想我的學生不諳人理，不辨是非。

我周游列國，停止征戰，也并非舍生忘死，志在天下。我只是不希望家園再平添戰亂，黎民再徒遭顛沛流離之苦。我的害怕、懦弱都隱藏在我看似慈祥的面具下。面君也是我所有的最大的勇氣。五千年能孕育一個中華，又是否可以孕育一個天下呢？

我嘲諷宰予，不是因為他離經叛道的思想，而是因為他的自由放蕩實在太令我羨慕，他提出的質疑也實在有雛鳳清聲之勢。然而世間的人告訴我，你不能動，你的肩上站著幾億億的百姓，你背負著中華人民的民族氣節，你是所有文化的根，仿佛大笑一聲便會毀滅了這整個的一切。我只能站著，即使背負千斤也要面帶微笑，告訴這個世界，我是孔子。

我只是個老者。頭發花白，牙齒稀疏，我會傻呵呵的指著天上的云彩說天氣真好，看看來時的天空，腳下的土地堅實地站著，拄著拐杖看著村童放飛紙鳶，覺得老去也是這么一件美好的事情。

黑夜有油燈，中華有英雄。我只是個活在歷史里的再普通不過的老頭兒。“丘有幸，茍有過，人必知之。”

老夫孔丘，有禮了。

這篇當堂完成的文章，對孔子的解讀是準確的、深刻的、深情的。

“我并非有意踏上那座神壇，后生可畏，編著《論語》為后世流傳。嬴政扯我下壇，武帝又把我推至頂峰，顧炎武、黃宗羲暗暗推我一把，袁世凱更把我列為教皇”，就這么三言兩語卻包羅萬象，把孔子在中華文明史上的起伏顛簸寫盡了。做到這個并不難，概括就好。緊接著“我真的累了，累得直不起身，也彎不下腰”，這個簡單的句子卻不簡單了。沒有修辭手法，卻形象地把孔子還原成了一個普通人，會“累得直不起身也彎不下腰”的普通人。從神壇上走下來的普通孔子很可愛，就是一個坊間的老頭兒。生氣了可以罵罵學生，比如宰予，因他晝寢，孔子大怒：“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這樣的孔子，不是普通人是什么！孔子曾經幾乎游遍中國但處處不得志，曾經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他被稱“至圣先師”，他的子子孫孫從漢朝時開始籠罩在他的光環之下，一直到現在。從董仲舒上書漢武帝開始，孔子漸漸被神化，近年來國學好熱，但是，在人們開始越來越大規模的祭孔的時候，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孔子呢？

大家學者可以評論孔子，中學生當然也可以。讀書、思考、表達，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做的事情，區別也許只在于你是否愿意并能夠很全面、細膩、個性、深刻地表達出來。作者沒有完全摒棄經天緯地、輔世長民的宏觀，深刻、深情、可貴處如“看看來時的天空，腳下的土地堅實地站著，拄著拐杖看著村童放飛紙鳶，覺得老去也是這么一件美好的事情”，就是有思想，且會表達、善表達了。感染人，也就是必然的了。

這個學生上課自然是認真的，從她靈動的大眼睛和手里不停的筆可以看出，隨手就記下我講的她恰好不怎么深知的東西，課后就去查資料充實自己的知識庫。她坦言，這次作文競賽之所以以孔子為寫作題材，是因為準備必修科目統考時背誦孔子思想，她就去查閱了孔子生平、閱讀了與孔子相關的文章論著，再想想讀過的《論語》中的句子，覺得孔子并不是天生的圣人。書本、課堂，是陣地，閱讀、思考，是陣地里最能沖鋒陷陣的一以貫之的方法。離開了閱讀和思考，作文，寸步難行。

批閱劉婷賽后的隨筆，看到她寫了下面的話。

我一直夢想做一個文藝的理科生。現在看起來仿佛是離夢想最近的時候。

先前我曾經參加過一個類似的比賽，自覺很用心地準備了，突出的表現就是決賽前背了很多所謂的好詞好句，但結果卻不盡人意。表彰大會上一等獎第一名讀了她的文章，字字珠璣，文風華美。也是出于羨慕的心態，很長的一個階段我都開始自己文筆的“轉型”，極力追求辭藻的華麗，文章的內容卻浮于表面，根本經不起推敲，而我也找不到突破口。

那段瓶頸期，一看到作文紙就頭皮發麻，那些華而不實的、矯情的文字就會立馬蹦出來。老師意識到了我的問題，推薦我看了一些具有人文氣息的散文、隨筆和小說，那些質樸的文字在無形中給了我極大的震撼，那時我便逐漸明白了，這是文字的張力。

而這些張力，是通過自身的經歷和感受所磨煉出來的一種儀式感，讓人能從薄薄的紙張上讀出一種厚度。我還遠沒有達到這種境界，比我優秀的同學更是數不甚數。這次偶然的獲獎也給我樹立了一個更清晰的目標：對文字始終保持真誠。

同行玩笑：“你那是誤打誤撞巧了，不然明年你再教一個第一名呢！”我深以為然，所以我說自己是幸運的。鐵打的考試，流水的狀元。對于我，不變的是，用讀書慢慢引導、慢慢滲透，讓讀書、思考和表達，成為一個學生的家常便飯，實在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