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格淇
佐世保:昨天的中日橋梁,今日的無情武士
當上世紀的兵馬槍炮逐漸消逝在塵封的記憶之中,那些曾經帶甲百萬的練兵場,是否已然褪去了它血腥的過往,只留下了今天歲月靜好的安寧?這個問題,佐世保這座城市顯然只能給出否定的答案!當你走在日本這座西南端的海濱城市時,鋪面而來的海風和賞心悅目的藍天白云會令自己情不自禁便陶醉在其中;然而站立在山坡之上,看著佐世保的海港,你定然會從這微醺之中驚醒:曾經的佐世保海港是日本甲午海戰聯合艦隊的根據地和大本營,如今的佐世保已然變成美國駐日的主要海軍基地之一,而港口和軍艦的朝向,則是我們偉大的祖國。
源遠流長的交流
如今的佐世保市是日本長崎縣(在行政區劃上,日本的縣相當于我國的省)的第二大城市,瀕臨東海,是日本造船業和國防工業的重地,亦是駐日美軍的第二大海軍基地。其隸屬的長崎縣是全日本距離朝鮮最近的領土,也是除日本沖繩縣外距離中國最近的領土。在悠久的歷史長河中,這一片日本的“化外之地”卻是東瀛島國汲取吸收中華文化的最前鋒。
公元600年,在日本實權派人物圣德太子的安排下,日本開始向當時中國的隋朝派遣旨在學習先進政治制度和文化的使者團。在隋朝短暫的37年國祚中,日本一共派出了4批遣隋使。公元 663年,日本在朝鮮白村江慘敗于當時強盛的大唐后,仿效之前的遣隋使,再次向唐朝派出使者團,其力度和頻次,遠勝前者。而這些出使隋唐使團的始發地,便是今天的長崎沿岸。
宋朝建立之后,海上貿易日益興盛,大量的宋朝人橫渡東海,來到長崎,在長崎建立起供中國人起居的定居點,這群遠渡而來的中國人以唐人自稱,故當地的日本人便稱這些定居點為“唐人町”。
作為在古代日本與中國交流的最前沿,現在的長崎縣各地依舊保留著不少的中國傳統歷史文化,諸如每年農歷初一持續到農歷十五的長崎燈會,每年七月最后一個周末舉行的龍舟大會,每年四月至五月舉辦的風箏大會等等不勝枚舉。亦使得時至今日,融合了中國文化的長崎縣在日本旅游文化市場上獨樹一幟。
開港貿易與軍港崛起
1634年,結束了日本戰國時代的德川幕府為執行閉關鎖國政策,下令在長崎修建專門為外國商人居住的“出島”,原則上只準許外國商人在出島活動,本國人未經許可不允許前往出島。不久之后,德川幕府宣布只留長崎作為通商口岸,其余所有港口盡皆關閉,并且只允許中國明朝和歐洲荷蘭的商船進入長崎貿易。長崎在此之后兩百年的時間里,成為了“日本的廣州十三行”。
而長崎縣下轄的佐世保市真正脫離長崎而獨自耀眼于歷史舞臺上的時期,則要追溯到日本閉關鎖國兩百年以后的那段歷史。美國佩里艦隊打開日本國門,鎖國體制瓦解,在地方強藩的支持下,天皇重掌政權,經過戰爭和變革后,幕府勢力消亡殆盡,日本搭上資本主義發展和工業化的末班車,開始了“明治維新”。
而隨著明治維新的成功推行,日本成為亞洲第一個工業化國家,其軍事實力也逐漸得到提升。用向外軍事擴張的方式緩解以致解決當前日本生存空間狹窄、土地矛盾尖銳、國內市場體量小等實際問題的思想開始在全國上下蔓延。海軍便將自己對外擴張的根據地,選在了具有優良港灣的長崎縣佐世保。
1883年,日本海軍軍官東鄉平八郎來到佐世保勘測港口建址,自此,這座原本在長崎縣下默默無聞的小漁村一躍而起,成為日本的海軍基地和主要造船港口。1889年,日本設立“佐世保鎮守府”,佐世保正式成為日本西部的防御重心和對戰中國的大本營。
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日本傾國之力建立起來的聯合艦隊,正是從佐世保出發,度過東海,前往黃海海域,與當時號稱亞洲第一,世界第九的北洋艦隊爆發了轟動世界的“甲午海戰”。
面對著實力強大的北洋艦隊,近乎全體日本人都做好了亡國的準備。但事實證明,北洋艦隊在成軍十余年后,早已經無奈地因政治腐敗和政策搖擺而退化成一支武備松散,艦船老舊的艦隊,形如紙老虎。甲午海戰中,聯合艦隊大勝,一紙《馬關條約》,日本獲得了遠勝于其戰爭投入的豐厚回報。而佐世保也在這一戰之后,鞏固了自己作為日本西出東亞的戰略據點的重要地位。
1904年,甲午戰爭的十年后,日本與沙俄在中國東北爆發日俄戰爭,佐世保再次成為聯合艦隊揚帆出海的大本營。在1905年的對馬海戰中,東鄉平八郎率領聯合艦隊又一次從佐世保出發,擊敗了千里迢迢跑來支援俄羅斯遠東艦隊的波羅的海艦隊,佐世保極具優勢的地理條件成為了戰役得以成功的決定性因素之一。
1905年9月5日,日俄雙方在英國簽訂《樸茨茅斯合約》,宣告日本獲得了戰爭勝利。這是在亞非拉國家普遍受到西方國家欺壓的歷史背景下,首次由一個亞洲國家戰勝一個西方老牌帝國的戰爭。此戰之后,日本正式進入帝國列強的行列。而作為這個迅速崛起的狂熱島國的縮影,佐世保亦成為了當時日本最重要亦是最為光榮的軍事海港。
陷入泥潭與戰后沉浮
確立起了自己軍事地位的佐世保與這個國家其他具備軍事用途的地方一起,被綁上了日本軍國主義這輛一路走到黑的脫軌列車中。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太平洋戰爭高峰時期,在佐世保港口負責建造和維修船舶的工作人員達到了6萬人上下,大量的軍艦、潛艇和艦載機在這里維修和改裝后被送到太平洋戰爭的前線。雖然日本在二戰前建立起來的多個造船港口(例如吳造船廠,橫須賀造船廠等)已幾乎承接了佐世保的所有造船任務,但作為日本海軍的重要基地和司令部,佐世保亦在太平洋戰爭中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隨著戰爭形式的扭轉,日本的本土開始受到美軍的輪番轟炸,尤其是作為海軍基地的佐世保和長崎地區,由于造船設備不斷遭到美國空軍轟炸,佐世保海軍基地在二戰結束前的最后數月幾乎處于報廢狀態。最終,美軍在長崎縣首府長崎市投下的原子彈結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一場人類浩劫,狂熱到死亡的日本回過頭來,家國已是一片廢墟。
1945年9月,美軍接受并暫管了戰后的日本。進行東京審判并處決戰犯,在日本頒布《和平憲法》,解除日本一切武裝。那些沾滿鮮血的曾經看似即將煙消云散,卻在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后,再次風雨欲來。為應對美軍在朝鮮戰場上的軍需供應,佐世保成為美軍物資運輸的中轉中心,大量的彈藥,燃料和數以百計的坦克,軍車及其余補給品從佐世保港源源不斷的向韓國的釜山運送,來往于兩地的艦船達到萬余艘。在這一過程中,佐世保的軍事價值得以保留下來。在朝鮮戰爭結束后的1954年,日本海上自衛隊在美軍的幫助下宣告成立,而其下轄的日本國內數個重要港口中,便有佐世保的身影。作為駐日美軍的重要海軍基地,時至今日,不曾有過改變。
從中日交流的先鋒港灣,到對外擴張的大本營。從戰爭泥潭里的狂熱之地,到現如今成為軍國主義逐漸死灰復燃的搖籃。所謂窺一港而見一國,佐世保的跌宕歷程,何嘗又不是日本這個國家的真實寫照。而如今船頭再次向西,又何嘗不是這個一衣帶水的鄰國心中真實所想。在今天豪華游輪能夠從中國上海直通日本佐世保的和平年代,看罷美景,聽罷海風,亦請不要忘記,那港灣中,停泊的戰爭利器。
馬尾:光榮依舊的中國近代海軍發源地
1951年,當中國人民志愿軍在抗美援朝第三次戰役中攻占韓國首都漢城的消息傳回國內,已經92歲高齡的前北洋艦隊將領薩鎮冰想起當年甲午戰爭時清軍丟失漢城的往事,這一失一得,已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光陰流轉,萬般感慨;遂當即作詩一首:
五十七載猶如夢,舉國淪亡緣漢城。
龍游淺水勿自棄,終有揚眉吐氣天。
回想起家國在這半個多世紀以來的跌宕起伏,作為唯一一位解放后還在世的北洋艦隊將領,從薩鎮冰老將軍慷慨激昂的詩句中,我們依舊可以感念到,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緬懷及祭奠那段屈辱卻又充滿激情的年代,那些曾經一同浴血戰斗馬革裹尸的戰友同伴,那造就了自己的海軍學府和造就中國近代海軍的港灣——馬尾船政學堂與福建馬尾港。
因港興市的從前
馬尾港位于今天福建省福州市的馬尾區,地處中國東南沿海,閩江下游的南岸,距離閩江入海口僅17海里。天然的海港優勢令其在東漢年間便吸引了不少商船在此停泊靠港,五代十國時,南方的閩政權以馬尾為中心開拓對外貿易,初步建立了馬尾港。1474年,設在福建的市舶司從泉州遷移到了福州,大量外地商人通過馬尾港進入福州城進行貿易活動,馬尾作為港口的商業地位愈加突出。
但是一地之美終不勝一國之景,馬尾港從一個地區性的重要碼頭成為一個全國矚目的大國之港,卻還要往后追溯到晚清時期,那段波橘云詭的屈辱歲月中。
洋務運動的夢想寄托
自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后,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狀態在帝國主義列強的逐漸侵吞下不斷加劇,當國家面臨著如李鴻章所說的“置身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時候,清廷中一派較為開明的高層官員提出了“師夷制夷,中體西用”的觀點,得到了皇室的肯定和支持。一場引進西方軍事裝備、機器生產和科學技術以維護封建統治的“洋務運動”轟轟烈烈的展開。
洋務運動的主體思路,便是仿效西方建立自己的新式企業和新式學堂,前者旨在發展生產力,后者便是為洋務運動提供所需要的儲備人才。通過對兩者的巨額投入,讓這些工業和教育的最終產出能在國家軍事實力上得到等值或超值變現,從而達到“以夷制夷”。而針對海上航運及海軍力量的建設,洋務派則將目光聚焦到了福州的馬尾港上。
1866年,洋務派代表,時任閩浙總督的左宗棠在福州馬尾創辦了中國近代第一個制造輪船的專業工廠——馬尾船政局,同年創辦中國第一所近代海軍學校——馬尾船政學堂。一時之間,東南沿海的馬尾港成為了中國航海及海軍的焦點。
隨著巨額資金和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馬尾船政局在建廠的三年后便建成下水了中國第一艘國產千噸輪船——“萬年青”號,整船排水量達到了1370噸。而從1866年馬尾船政局建成,到1907年清政府下令停止造船,40年間,馬尾造船廠為當時中國的四大海軍艦隊及各地內河航運建造的軍艦商船共達40余艘。與后來建成的江南制造總局堪稱當時國內造船工業的精華所在。
相比于馬尾船政局,同年建成的馬尾船政學堂名氣更遠勝前者,這所當時中國唯一的高等海軍院校分為前后兩個學堂,前學堂學習造船,后學堂學習行船。隨后又開設了學習海圖繪制的繪事院,培養工程師和高級技師的藝圃等等,門類齊全,被眾人視為當時國內新式教育學堂的一大典范。從這所學府中走出了前文所說到的薩鎮冰,在甲午海戰中浴血奮戰的鄧世昌,劉步蟾,方伯謙等等北洋艦隊的骨干將領;也培養了翻譯《天演論》的嚴復以及中國“鐵路之父”詹天佑。從馬尾船政學堂中走出的629名學生基本都成為當時中國航海及交通行業的骨干精英人員,為我國近代化工業化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在那段篳路藍縷的激情歲月中,船政學堂和船政局令馬尾這處東南海角成為了舉國精英群起匯集之地。作為當時中國少數即擁有新式學堂又擁有新式企業的地方,馬尾,寄托了當時洋務派官員對于這場自救運動幾乎所有的向往。
一枕黃粱,一地唏噓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洋務運動在興起的數十余年后,終于擁有了可堪一戰的軍事力量,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著名的北洋艦隊,這支算得上以舉國之力打造的龐大艦隊一時縱橫于海疆之上,無人能敵。早就應該畫上句號的清王朝似乎也因這支艦隊而得以成功續命。
然而,在1894年的黃海海域,消極應戰的清政府完敗于蓄勢待發的日本明治政府,當年因強大的北洋艦隊造訪而瑞瑞不安的日本,在戰爭到來前已經組建起了規模稍強于北洋艦隊的聯合艦隊。大戰之后,北洋艦隊敗退,唯留那些拋顱灑血的志士英魂,長存于斯。同年11月,聯合艦隊將殘存的北洋艦隊圍堵在威海衛中,全數殲滅。洋務運動最具代表性的成果付之東流,這場自救運動也宣告破產。
轟轟烈烈的洋務運動葬送在轟轟烈烈的甲午戰爭中,作為時代產物的馬尾也隨之星光暗淡。在抗日戰爭時期,馬尾遭到了日軍瘋狂的轟炸,曾經的夢想寄托徹底沉入歷史長河之中。現在的馬尾造船廠已是建國后在原址附近新建的,卻也因河道堵塞以及臺海局勢的時好時壞,再難復制當年的輝煌。進入新世紀,馬尾以南的廣州和馬尾以北的上海承接起了南方主要的造船任務,馬尾港已再無建造大型船舶的能力及需求。
而盛極一時的馬尾船政學堂也在抗日的浪潮中逐漸解體,學堂的專業科系陸續并入到其他的院校之中,如今的大連海事,江蘇科大,福建船政等院校學府,依舊能看到曾經馬尾船政學堂的影子。
作為如今福州市區劃的一部分,風雨過后的馬尾似乎已經歸于平靜,港灣處的老船廠,江畔的學堂舊房,都似乎在訴說曾經喧囂的模樣,縱有千萬句的感嘆,也只是對過往的追思逐憶;感慨前人的刀光劍影,換來了今天的盛世太平。入目處雖已不復當年,但光陰變遷,滄海桑田后,再回首,光榮,依舊屬于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