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水
「妝得肩頭一擔春」讀宮制《貨郎圖》散記
揚之水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先秦文學與中國古代名物,著有《古詩文名物新證》、《中國古代金銀首飾》等專著
不同時代的《貨郎圖》各自有時代特色,其中的寫實之筆往往折射出交織于節令風俗的文學和藝術。今人讀之,不妨把它看作是與戲曲小說共同構成的風俗敘事,而不論生活中還是劇曲中,貨郎兒所具有的笑樂因素,也都一概擷入畫筆成為滿幅春色。
一肩春色由貨郎們挑來,自古不曾息肩,平安欣悅的韻律早是融入尋常百姓家,至今仍是逝去之時代令人懷想的生活氣息,歷代宮制《貨郎圖》中折射出來的舊日影像,也因此讀來教人心喜。
《貨郎圖》是歷代風俗畫中滿溢欣悅的一類,畫筆下,容質俊凈衣裳濟楚的貨郎手搖蛇皮鼓,口唱「貨郎兒」,或歇擔,或駐車,笑迎手拈銅錢走來博易的主顧,每每是婦人和小兒,正所謂「杏花天氣日融融,香霧靄簾櫳。數聲何處蛇皮鼓,瑯瑯過金水橋東。閨閣喚回幽夢,街衢忙殺兒童」(湯式〔雙調·風入松〕《題貨郎擔兒》,隋樹森編,《全元散曲》,中華書局一九六四年,頁一五九九),賣鮮花,賣首飾,賣吃食,賣飲子,成為一年四季街衢和深巷中流動的歡樂。早有學者提出,從南宋到明代,《貨郎圖》可以看作是一個連續性的畫題,這些同題畫作「實際上是宮廷元宵時節的節令繪畫」,「而非現實風俗的簡單再現」(黃小峰《樂事還同萬眾心:〈貨郎圖〉解讀》,《故宮博物院院刊》二〇〇七年第二期),是值得重視的意見。但就表現形式而論,不同時代的《貨郎圖》依然各自有時代特色,其中的寫實之筆不僅紀錄生活細節,且往往折射出交織于節令風俗的文學和藝術,既便出于想象和美化的集錦式構圖,也依然是以時代風物為根基。
貨郎兒多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擔子的形制主要有兩種,一是平肩,即與尋常的扁擔一般式樣,李嵩繪《貨郎圖》多幅,都是如此。此外一種是高肩。《水滸傳》第七十四回道好漢燕青扮作一個貨郎兒往泰安州去行事,但見他「打扮得村村樸樸,將一身花繡,把衲襖包得不見,扮做山東貨郎,腰里插著一把串鼓兒,挑一條高肩雜貨擔子」。這腰里插著的串鼓兒,便是蛇皮鼓。高肩擔子,王利器《水滸全傳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九年)解釋說:「謂扁擔兩頭之高翹向上者,此對平肩擔兒而言。」此釋甚確。然而扁擔兩頭卻是如何高翹呢,且看《清明上河圖》中孫羊正店旁邊一個用馬頭竹籃賣花的花攤,花朵鋪排在竹馬背上,串聯兩個馬頭花籃的正是一根兩頭高翹的扁擔。日本佐伯文庫舊藏宋拓畫帖《華嚴經入法界品善財參問變相經》第二十七幅,為善財童子游行至險難國寶莊嚴城頂禮婆須蜜女。畫面上方,庭樹高茂,廳堂軒敞,婆須蜜女坐在寶榻上,頭戴花冠,鬢插步搖,身覆云肩,足登高頭履,身出光明。下方是作為敘事背景的都城。簡筆繪出一道城堞,城堞以里,便為都市。通衢大道上一個驢背上的趕路者,頭上頂著涼笠兒,后面一個肩著涼傘的隨從徒步相跟。另一邊是挑了擔子的貨郎兒正偏身回顧,目光所對,乃手里搖著銅錢跑來博易的兩個孩兒。貨郎兒挑的擔子卻是兩個支架,架上橫著板子,一端的板子上面放了幾個碗和盞。挑起一對支架的也是一彎兩頭高翹的扁擔。{或解讀此畫面曰「可見中年男子以水牛角似的東西挑著擔子販賣玩具,后面有兒童在追戲。一般挑著扁擔的人物經常出現,以水牛角作扁擔的卻是十分罕見的,可以窺見當時民間風俗的一斑」。相見香雨《新出現的宋拓華嚴入法界品善財參問變相經》,《大和文華》雜志(第十六號),昭和二十九年(一九五四年),頁六二}山西繁峙縣巖山寺文殊殿西壁佛傳故事中的酒樓市井圖,鬧市中的酒樓對面,一個發賣飲子的,同樣是如此一挑,貨郎兒右手持勺,左手持碗,正向手牽孩兒的一位婦人遞過去。可知這「高肩擔兒」既可挑起擔子走街串巷,又可隨宜支就貨攤做起生意。同類的圖例尚有不少,這高肩擔兒且一直延用下來,比如遼寧省博物館藏仇英《清明上河圖》中一個街頭賣飲子的貨郎擔。在《明憲宗元宵行樂圖》里,我們看到貨郎兒已是搬演于宮禁成為節日里的游樂,貨郎擔的傳統式樣一樣沒少:四個貨郎兒,一個用著平肩扁擔,兩個用著高肩擔兒,一個手推獨輪車。

宋拓畫帖《華嚴經入法界品善財參問變相經》第二十七幅佐伯文庫藏

北宋 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卷局部絹本設色故宮博物院藏畫面中孫羊店旁邊有一賣花的花攤,串聯兩個馬頭花籃的正是一根兩頭高翹的扁擔

山西繁峙縣巖山寺文殊殿西壁壁畫上畫的貨郎

明 仇英 清明上河圖卷(局部) 遼寧省博物館藏
雖然并沒有明確的分工,不過貨郎擔子置物有限,總有個大致分別,或者以某類為主,兼及其他。前面舉出的圖例有賣鮮花,賣飲子,又有賣飲子兼賣面具和泥人等耍貨的。元雜劇《魔合羅》第一折,高山挑擔子上場,自道「每年家趕這七月七入城來賣一擔魔合羅」;緊接著是李德昌上場唱一支〔金盞花〕,「……那里這等不朗朗搖動蛇皮鼓,我出門來觀覷」,「他有那關頭的蠟釵子,壓鬢的骨頭梳,他有那乞巧的泥媳婦,消夜的悶葫蘆」。可見這趕趁七月七入城賣泥孩兒的擔子上也順帶著首飾等其他物事。
肩挑物事行于街頭巷尾者不止貨郎,《京本通俗小說·碾玉觀音》曰崔寧方行在路上,只見一個漢子,「挑著一個高肩擔兒,正面來,把崔寧看了一看」,這漢子卻是郡王派了到潭州干辦的郭排軍。因此貨郎兒必要用唱喚來表出自家的職業特征,當然也是聲喚主顧。趙彥衛《云麓漫鈔》卷七:「朱勔之父朱沖者,物中常賣人——方言以微細物博易于鄉市中自唱,曰常賣。」此「常賣」,便是貨郎兒。至于「自唱」,原有各種聲調,為表出商品樣式,稱揚它的好處,以吸引主顧,自要宛轉其音,悠揚其聲,求它動聽而傳遠。《東京夢華錄》卷七云季春時節,「萬花爛熳,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宋徽宗《宣和宮詞》有「隔簾遙聽賣花聲」,可見這一種「清奇可聽」的市聲是宮廷里也要捕捉的風雅。因此在北宋的時候它即被人采入聲調,配以詞章,以為戲樂。高承《事物紀原》卷九《博弈嬉戲部》「吟叫」條曰,「……四海方遏密,故市井初有叫果子之戲,其本蓋自至和、嘉祐之間」,「京師凡賣一物,必有聲韻,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聲調,間以詞章,以為戲樂也。今盛行于世,又謂之吟叫也」。至于南宋,「貨郎」已成載歌載舞的表演項目,《武林舊事》卷二《舞隊·大小全棚傀儡》一節列舉名目數十種,「貨郎」即在其中,又云「及為喬經紀人,如賣蜂糖餅、小八塊風子,賣字本,虔婆賣旗兒之類,以資一笑者尤多也」。所以能夠博笑,各色小商販的「自唱」當也是表演形式之一。
元代更是唱演不衰,貨郎兒手中的一柄蛇皮鼓自此成為特色,而曲調有了從「一轉」至「九轉」的《轉調貨郎兒》,原本用作稱揚商品,此際竟可以用來演唱故事,且有了憑著唱貨郎兒為生的行當。元雜劇《貨郎旦》里的主人公張三姑遭難未死,便是跟了唱貨郎兒的張古學唱,末了以《九轉貨郎兒》一曲宣敘遭際,得以報仇雪恨。而這演唱形式依然與生活中的「吟叫」相去不遠,《貨郎旦》第四折張三姑作場,道我「無過是趕幾處沸騰騰熱鬧場兒,搖幾下桑瑯瑯蛇皮鼓兒,唱幾句韻悠悠信口腔兒」。蛇皮鼓,也稱不瑯鼓或撥郎鼓,式樣類于上古時候的鼗鼓,即穿在木把上用于手持的一個小鼓,鼓框兩邊用短繩各系一個小球一般的鼓槌,手把木柄搖起來,兩邊鼓槌便敲擊作響。元雜劇《朱太守風雪漁樵記》里把這搖鼓的貨郎兒甚是搬演親切,第三折〔正末扮張古上叫云〕「笊籬馬杓,破缺也換那。」「老漢是這會稽郡集賢莊人氏,姓張,做著個撚
靶兒的貨郎。」于是唱一支〔中呂·粉蝶兒〕,道是「我每日家則是轉疃波尋村,題起這張古那一個將我來不認」。〔做走科叫云〕「笊籬馬杓,破缺也換那。」〔唱〕「我搖著這蛇皮鼓可便直至莊門。小孩兒每掿著銅錢兜著米豆。」〔云〕「三個一攢,五個一簇,都耍子哩。聽的我這蛇皮鼓兒響處,說道張古那老子來了也。喒買砂糖魚兒吃去波。」〔云〕「這里是劉二公家門首。搖動這不瑯鼓兒,若那老子出來呵,我著幾句言語。」可知這蛇皮鼓也稱不瑯鼓兒,因有個手柄,故又曰「撚靶兒的貨郎」。元孟漢卿《張孔目智勘魔合羅》中的貨郎兒高山所以曰「這個鼓兒是我衣飯盌兒」。蛇皮鼓之外,也或敲小鑼,《南村輟耕錄》卷八曰元末至正年間楊完所率苗兵「軍中無金鼓,雜鳴小鑼,以節進止。其鑼若賣貨郎擔人所敲者」。《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一個挑著高肩擔兒的貨郎便是敲著小鑼。順便說到,新春佳節要正月十五過后才是結束,「至十八日收燈,然后學子攻書,工人返肆,農商各執其業,謂之『收魂』」。(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

明人繪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卷局部絹本設色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明代小說戲曲里,依然有貨郎兒扮演腳色,前舉《水滸傳》即是一例,而燕青妝束停當之后尚有情節,宋江道:「你既然裝做貨郎擔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調歌與我眾人聽。」「燕青一手撚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貨郎太平歌,與山東人不差分毫來去。眾人又笑。」此「笑」,是笑他唱得像,卻也因為這歌唱本身就可博笑樂,正如前面引述《武林舊事》「喬經紀人」的「以資一笑」。明周憲王《新編黑旋風仗義疏財》雜劇:〔二末改辦貨郎擔兒上,云〕「自家是李山兒、燕青,為因前日打傷了趙都巡,這幾日不知東平府信息,蒙哥哥宋江,差俺去東平府打探事情,俺辦做個小貨郎兒,擔著擔兒,便入城去走一遭。」接著唱一支〔雙調·新水令〕:「將我這蛇皮鼓搖響如城闉,打扮做個貨郎兒不辭勞困,穿一件青胯褶,戴一頂黑頭巾,賣著些百樣時新,俺入城去怕盤問。」又是〔末搖鼓兒云〕「調搽官粉,蜜蠟胭脂,尿葫蘆帶解粥杓兒。……」以下更以〔駐馬聽〕〔雁兒落〕〔水仙子〕〔沽美酒〕〔太平令〕幾支曲兒歷數貨

明萬歷四十四年刊本《元曲選圖·魔合羅》局部
郎擔中物,雖與此劇主題無關,卻誠如吳梅曲論,據此「可見元明風俗之一斑,不當僅視為詞藻,輕易讀過也」。(《吳梅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一九八三年,頁四〇八)想象當日的演出效果,今人讀《貨郎圖》,正不妨把它看作是與戲曲小說共同構成的風俗敘事,而不論生活中還是劇曲中,貨郎兒所具有的笑樂因素,也都一概擷入畫筆成為滿幅春色。
南宋李嵩繪制的幾幅《貨郎圖》,當推為同題畫作中的名品。不過正如黃小峰所說,「它并非直接描繪百姓日常生活,而是通過一種雜扮表演來曲折反映另一種現實。進一步說,其目的也并非是演劇本身,而是它們表演時的時間與空間——上元節與皇家組織的慶典」(《樂事還同萬眾心:〈貨郎圖〉解讀》),因此畫作里特地標識的「三百件」,不太可能是生活中一副真實的貨郎擔兒,這樣一副擔子,其實也很難挑得起,走得動,且走得穩。但拋開這一類畫作中的皇家意旨——如果有的話——不論,從風俗畫的角度審視細節,它仍能為我們講述畫里畫外的故事,比如畫作的時代乃至延伸下來的一個長時段內,宮廷與民間的共同認知以及認知中所包含的生活細節之真實,即便是在一如既往表現物阜民豐的主旨下。
《貨郎圖》在明代臻于極盛,構圖和情景乃至人物的動作和神態也都漸趨程式化。不少畫作是出自宮廷,因此風格一變而為富麗華瞻,成就宮禁氣象。農具以及尋常百姓的家用什物便成擔子上的點綴,多的是明周憲王《新編黑旋風仗義疏財》雜劇所唱「賣著些百樣時新」。這時候的《貨郎圖》或用「四景」來分題,大約既方便懸掛或用于屏風,又暗寓太平樂事依歲時節序而終年不斷。其實所謂「春」「夏」「秋」「冬」,四景的分別在畫作里不過約略見意,甚至只是一個名稱而已。
清宮舊藏一幅明無款《冬景貨郎圖》,絹本設色,縱一百九十六點三厘米,橫一百零四點二厘米,是中堂的尺寸。上方梅花和山茶、下方溪岸淺坡處的水仙與南天竹用作點景,幾彎水波昭示「河開」,呼應于時令花卉以寓歲朝。貨擔一側高招「發賣宮制藥餌百玩戲具諸品音樂」,已是標明品質。一根扁擔挑著兩個帶提梁的籮筐,貨郎身后面的籮筐貼邊排著三溜兒書:《爾雅》《孝經》《唐音》《天寶遺事》等。外側掛著腰鼓,皂靴、儒履,毬,小兒騎竹馬用的馬頭。各式首飾擺在臺面上:滴珠式耳環,蝴蝶,鳳簪,龍首簪子,珠翠花朵,梳背兒,珠簾梳,網巾圈。上邊挑出一層,放著都丞盤。頂端鬧竿上懸
著綵旗、綵幡、假面,又是小琵琶、小笙等。從幾樣樂器的尺寸看,大約是耍貨。貨郎左手拈一柄撥浪鼓,腰下帶子上掛著絳子,荷包。擔子另一端的籮筐邊上搭著五色線帶,掛著酒絡、茶筅、葫蘆,鋤頭,籮筐里邊放著食盒、果盤,蠟燭、插著孔雀翎的花瓶、香爐,鹿角,硯屏,酒注,奩盒、把鏡。籮筐底下一層隱約可見瓶和罐。提梁上紅繩系著剪子和裁紙刀。豎起的竹竿上拴著帽子,紈扇和鵝毛扇,鐘、鈴、鼓、拍板,卷軸,鐮刀,飯勺。一側的兩根鬧竿上挑著懸絲傀儡,還有做成樓臺、龍船、花瓶等各種式樣的花燈。扁擔的一頭,又有一個細鏈拴著的小白鼠。
「冬景」一幅之外,同為清宮舊藏的「春景」、「夏景」、「秋景」諸幅,尺寸大抵相當,也都是標準的皇家樣范。「夏景」一幅高招「上林佳果玉壺冰水」,更是以龍鳳妝點物件,「高肩擔兒」上也是一對蟠龍,直似《水滸傳》第七十五回里挑著御酒的「龍鳳擔」。
「春景」一幅最是色彩鮮麗。欄桿邊、湖石旁、芍藥盛開之處,一副二龍戲珠式的高肩擔子挑出兩個斑竹架,兩
邊托起紅漆描金的貨架子,上下兩層滿滿當當的壇壇罐罐和時令瓜果。兩側斜出的四根鬧竿頂端都是一個龍頭,竿上挑著綵幡和綵勝,面巾和手巾,貨郎身后的兩根竿上又掛了紈扇、蒲扇、芭蕉扇和一個竹籃,籃子里滿盛著翠竹和靈芝。前面的貨架子上一個大理石水圖小插屏,蓮花盤里冰鎮著蓮蓬和鮮果。藍瓷缽里露出鮮桃嘴兒,探出勺柄的兩個壇子里當是「玉壺冰水」。擔子頂上高高擎出一柄四垂寶藍走水的紅傘,走水上掛著花卉圖的紅股折扇,又是綵幡、葫蘆、手巾、毬、幌子、雜佩,累累貫穿。雜佩之一,是艾葉上的一只小老虎,那么是端午節物中的艾虎。雖曰「春景」,卻是已經跨進夏天的門檻了。畫面下方的湖石旁又是粉粉白白的幾叢長春花,地上的一個竹籮里盛著鮮桃,鈞窯盆里幾尾金魚,旁邊橫著竹馬。《貨郎圖》里最不可缺少的主顧是群兒,因此作為小童游戲的竹馬差不多是必備。貨郎穿著紗衫紗袴,肩上搭了纏枝蓮回紋邊欄下垂流蘇的一條汗巾,巾裹上插鮮花,額角露著一枚金巾環。對著貨郎的小兒一手攥著蓮花和蓮蓬,一手舉起一

明人繪 冬景貨郎圖軸及局部絹本設色 縱一九六·三厘米 橫一〇四·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明人繪 春景貨郎圖軸絹本設色 縱一六二·七厘米 橫一一六·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明人繪 秋景貨郎圖軸絹本設色 縱一九六·三厘米 橫一〇四·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明人繪 夏景貨郎圖軸絹本設色 縱一八六·四厘米 橫一〇四·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串銅錢,這是《貨郎圖》最常見的畫面安排,《明憲宗元宵行樂圖》里也用著這樣的程式。這里引人注意的是貨郎右手掐著兩個相疊的銅盞,在清代以至于民國,它是售賣酸梅湯的貨郎所用「喚頭」,名作「冰盞」——「售者手執兩枚銅碗,兩碗相疊,大指小指卡住下碗,二指三指挑動上碗,頻頻相敲,有斷有續,發出『得兒錚——錚』的聲音,聽來異常清涼,命為『打冰盞兒』」。(金受申《老北京的生活》,北京出版社一九八九年)而這夏日里送來清涼的市聲,來源恐怕很早呢。

明人繪 貨郎圖軸絹本設色 縱六四厘米 橫五三·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明 計盛 貨郎圖軸絹本設色 縱一九二·四厘米 橫九八·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明人繪 貨郎圖軸及局部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明嘉靖 剔彩貨郎圖盤及局部高五·三厘米 口徑三二厘米 底徑二二·九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賣鳥雀也是宮制貨郎圖的式樣之一,大約有著百鳥鳴春的意思在里邊。當然李嵩筆下的貨郎擔子上也挑著一個八哥籠子,不過它只是「三百件」之一,不是專賣。故宮藏兩幅構圖相似的明代《貨郎圖》則是專賣鳥雀,其一佚名,其一為計盛作。東京國立博物館藏一幅明人《貨郎圖》,也是同樣題材,前邊掛著的幾個假面,后邊冰鑒里堆著的時令鮮果,多半都是為著點綴。迎面架子上是紅地黃字的「上論促織」,頂端蓮花座的牌記上寫著「各樣名禽異鳥」,擔子上下挑出長長短短的招幌,分別墨書「斑鳩」,「廖鴿能言無價寶」,「百般蟲蟻全不少」,「鸚鵡鴛鴦鸂鶒鳥」,「鵓鴿玉翅海青班」,「皂花梧桐會舞意」,「山白頭」,「籠中異鳥聲偏巧」,等等。擔子上的鳥籠有大有小,有方有圓,籠條和籠圈的材質也各不相同,原是因為鳥的品種不一而各有分別。鳥雀之外,貨郎或許也會兼售鳥籠、鳥架、鳥食罐。「廖鴿」當即鷯哥兒,正式一點的名字是秦吉了。「皂花」,清代稱作「皂兒」。梧桐,或寫作,古稱桑扈。鸚鵡、鷯哥,蓄養為聽禽語,即招幌所謂「籠中異鳥聲偏巧」;皂花、,蓄養為看禽戲。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十九記他所見杭州禽戲中有名作「靈禽演劇」者,「其法以蠟嘴鳥作傀儡,唱戲曲以導之,拜跪起立,儼若人狀。或使之銜旗而舞,或寫八卦名帖,指使銜之,縱橫不差。或拋彈空中,飛騰逐取。此雖小技,殆有神術焉」。這里說的是杭州所見,但如此禽戲本不局限一地,并且元代就有了。朝鮮時代漢語教科書《樸通事諺解·中》的一段對話即用元代口語表述此戲曰:勾欄里的雜技,有「弄寶蓋的,又是一個銅觜、蠟觜造化,帶著鬼臉兒趐兒舞。他的主兒拿著諸般顏色的小旗兒,那主兒著那銅觜的『銜將那一個顏色的旗來』說時,便觜里銜將來,與他那主兒」。《諺解》曰:「凡優人以造化鳥雀為戲時,一人擎一彩帛葆蓋,先入優場,告戲雀之由,次有一人捧一雀以入作戲。」造化鳥雀,即馴練鳥雀。前舉故宮藏明人《貨郎圖》畫面左下角三個嬉戲小兒,穿紅衫的一個,腳邊一個鳥食罐,小兒左手拿著鳥杠,杠上拴著的雀兒仰頭張口,對著小兒右手的方向,似在接食。猜想這里的畫意是拋食馴鳥。田汝成所謂「殆有神術」,其實不外馴禽有方。貨郎擔子招幌上的「皂花梧桐會舞意」,也正是以此為夸耀。圖中的貨郎兒恰如周憲王《新編黑旋風仗義疏財》雜劇中的穿戴——「穿一件青胯褶,戴一頂黑頭巾」,頭巾側邊一枚玉巾環,正中一個珍珠沿邊的蝴蝶,此當是正月里特別要戴的鬧蛾,那么是要以這樣一個細節來表明節令畫的性質,而畫面上方的牡丹和畫面下方的菊花便都屬于裝飾了。
表明節令畫的性質,更多是借助于貨架或傘緣垂掛的各式綵幡綵勝,也以此成為明代《貨郎圖》的程式之一。前面說到所謂「春」「夏」「秋」「冬」的分別在畫作里不過約略見意,其實共同的指向是新春佳節,綵幡綵勝正是此際必有的節令時物。《明憲宗元宵行樂圖》里貨郎擔子傘緣走水下邊掛
著銀錠、犀角、方勝、古祿錢等雜寶,在此也是作為迎新納福的吉祥物,后世正月里的「掛錠」——「錫紙糊成,間以綵牌、方段,玲瓏一串」(清顧祿《清嘉錄》卷十二)——又曰「掛錢」、「掛千」,或即由此演變而來。
既形成圖式,自然更方便移植于工藝品的裝飾,如清宮舊藏一件嘉靖款剔彩貨郎圖盤。貨郎擔子兩端裝飾龍首,一頭挑著漆箱,一頭擔著竹籮,箱和籮里分別放著黑漆和朱漆食盒,紗匹、緞匹,箏、琴、三絃。高起的架子前端裝飾麒麟、鸞鳳、獅子,竿上掛著葫蘆,靴子,云鑼、鈴、鈸,一對嗩吶,兩面令牌,又是唐巾、大帽,毬,琵琶和八角鼓,下方斜著一個弓袋。就構圖和什物而言,它可視作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傳蘇漢臣《貨郎圖》——其實是明人畫作——的極簡版,或者反過來說,彼圖是此圖的豪華版。一面八角鼓,也為兩圖所共有。「八角鼓」是清代俗曲藝術中的一種,因為是手持八角鼓擊節演唱,故以此為名。不過作為演奏樂器,它在明代即已出現,并且成就了很了不起的名家。明沈榜《宛署雜記》卷二十《志遺八·遺事四》「都城八絕」條:「都下百巧駢集,爭相高尚,即技藝之微,亦往往造極工巧,有古今所無者,嘉、隆之間,因有八絕之號。」因記「劉雄八角鼓絕」道:「劉初善擊鼓,輕重疾徐,隨人意作聲,或以雜絲竹管弦之間,節奏曲合,更能助其清響云。」《宛署雜記》刻本出版于萬歷二十一年,所記多為嘉、萬年間事。如果「鼓絕」所用的八角鼓就是圖中之物,那么宮制《貨郎圖》倒也頗采風于時尚。

永樂宮純陽殿元代壁畫中的云鑼筆者攝

明 “北平行都指揮使司夜巡銅牌”(另一面為“令”字)中國國家博物館藏筆者攝

上燈圓子圖片轉引自【清】董棨繪《太平歡樂圖》,學林出版社二〇〇三年

泥孩擔子圖片轉引自【清】董棨繪《太平歡樂圖》,學林出版社二〇〇三年

鳥雀擔子圖片轉引自【清】董棨繪《太平歡樂圖》,學林出版社二〇〇三年
貨郎是明代宮廷節日里的表演,宮制《貨郎圖》則是宮廷里的時令畫,它有著「鋪殿花」的效果,卻又不止于此。來自鑒戒傳統的一個正大理由,便是「市聲」再現于宮廷,而使長居深宮的九重之尊得窺民情。明劉若愚《酌中志》卷十六「鐘鼓司」條中提到,「御用監武英殿畫士所畫錦盆堆,則名花雜果;或貨郎擔,則百物畢陳。或將三月韶光、富春山子陵居等詞曲,選整套者分編題目,畫成圍屏,按節令安設,總皆祖宗原因圣子神孫生于宮壸之中,長于阿保之手,所以制此種種作用,無非廣識見、博聰明、順天時、恤民隱之意也」。為皇帝講述宮墻外面的故事,當然經過了篩選,因此好看,有趣,熱鬧。「廣識見、博聰明」,或許有之;「順天時、恤民隱」,未必盡然。如果此中總還有一點微弱的鑒戒之意,那么是告誡英主必要以民生為念罷。
清代依然有宮制《貨郎圖》,只是大部已變換圖式,如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乾隆七年丁觀鵬作《太平春市圖》。傳世不同版本的董棨摹方薰《太平歡樂圖》雖是宮廷外的制作,卻也是以乾隆南巡為機緣,為著逢迎帝心,因此特以「太平歡樂」作為主旋律。但風物人情尚多來自現實生活,上燈圓子、賣泥孩、賣鳥雀,等等,貨郎擔子都與前朝舊式差不多遠,不似宮制《貨郎圖》連擔子上的什物也大半是宮制。不過這一傳統做法也未曾斷絕,故宮今藏一幅款署「江都宋旭」的《貨郎圖》便是直接把宮中用物描摹入圖。
「妝得肩頭一擔春」,語出元雜劇《逞風流王煥百花亭》——第一折,賣查梨條的王小二上場詩曰:「洛陽城里賣花人,妝得肩頭一擔春。假使王孫知稼穡,好花將賣與何人。」王孫不知稼穡,遂有宮廷貨郎和宮制《貨郎圖》活躍在禁中,「有聲畫」、「無聲戲」,于是一齊播放太平景象,為歲朝添得喜樂。然而這一肩春色究竟是「王小二」們挑得來,并且自中古至近代不曾息肩,平安欣悅的韻律早是融入尋常百姓家,因此至今仍是逝去之時代令人懷想的生活氣息,歷代宮制《貨郎圖》中折射出來的舊日影像,也因此讀來教人心喜。

清 宋旭 貨郎圖軸縱一六六厘米 橫九四厘米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