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

◎原雨舟

墨水

◎原雨舟

一

王亦帆在車上做了一個很舒適的夢。夢很淺，在汽車微弱的顛簸中，夢境似乎與現實若隱若現地交替著。夢里，她好像處在一個非常柔和的世界，色調溫暖而沉靜，不耀眼，也不暗淡，讓人心靈安靜，仿佛靈魂都有了依托。她便一直享受著這種難得的舒適感，閉著眼，不知是現實還是夢里，就這樣飄然地沉睡到了海底……

直到剎車的慣性涌遍全身，王亦帆不情愿地睜開眼，慢慢地下了車，身體似乎還沉浸在夢里。老爸將車停在離學校幾百米遠的路口處。王亦帆終于艱難地面對現實：該去學校上周日的夜自習了。無論她想在舒適的夢境里停留多久，時間還是無情地奔跑。

王亦帆顯然沒有做好準備，迷糊地提著行李站在路口。向前直走六百米就是學校，若是朝著這個方向，不一會兒她就該出現在教室學習，然后回宿舍，睡覺，再醒來，去迎接新的一天。去迎接新的一天？王亦帆的心中似乎突然生出了一種執念，并不想讓今天就這么如常地過去。

十月，某一個周日夜自習前的兩小時，不想就這么如常地過去。王亦帆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那么，何不遵從自己的心呢？想到這，一絲喜悅不易察覺地涌上心頭。對呀，今天不是要去文具店買墨水嗎？那么，買墨水，上自習，回宿舍，睡覺，再醒來，去迎接新的一天？

王亦帆沒有挪動腳步，她有些猶豫。

王亦帆是一個可愛又普通的女孩子，平淡又充實地過著簡單的十六歲。她并不羨慕有些女生明艷多彩的青春，只是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時缺乏主動和變化罷了。變化呀……那今天就走另一條小路去文具店好了，一條看起來更近，但從沒走過的小路。既然大部分時間在重復著寫作業、和朋友說笑、在地理課上和同桌偷偷吃餅干的事，那么偶爾在平常的生活里任性一下，也是可以的嘛！

二

沒走幾步就發現前方的小路似乎被雜物堵上了，王亦帆有些泄氣，難道今天就理應按部就班地過完嗎？王亦帆剛想回頭，發現前方站著一個男生，從校服辨認應該是比她低一年級的學弟。男生同樣提著行李，卻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樣子。

“喲，學姐好啊！”聽到腳步聲，男生回頭，歪著腦袋看了看王亦帆。她這才發現，對方是學校社團里的學弟。兩人共同參加的社團雖不是什么熱門社團，但活動卻周周不落，因此，兩人也算得上面熟。王亦帆仔細回想了一下對面的人，社團活動中非常活躍，話也很多，長著一張平凡的臉，并不帥氣卻充滿陽光，無論說多少話也不會讓人厭煩。

“前面被什么堵上了嗎？”“建筑垃圾，還有奇怪的超大紙箱。”男生回答，“本來路就窄。”“那算啦，去走大路吧！”王亦帆說。

但男生并沒有動，他后退幾步，擺出一副要射門的姿勢來。王亦帆還沒來得及發問，男生就“嘭”地朝紙箱踢了一腳。巨大的紙箱被擠在一堆建筑垃圾中，只是輕微搖晃了一下。

“學姐，嚇到你了吧？抱歉哦，我就是想隨便試試。”王亦帆覺得奇怪，男生說話的語調與平常似乎不太一樣，要平穩得多。“試什么？你想從這里走嗎？”“哈哈，當然不是。是因為我初中時的一個特別的幻想。”

“當時可能就是沒長大的小孩子吧。我當時覺得這個世界呀，只要我踢一腳球，就能像踢破玻璃一樣，‘噗’的一聲將它撞成碎片。”男生側過身來說。

王亦帆愣了愣。如果真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足球就能將世界撞破的話，豈不是很有趣嘛。人類費盡心思用堅硬材料做成的高樓、汽車、玻璃……全部化成硬紙片一樣的東西，漂浮在空中。

王亦帆不禁在腦海中想象出這個奇幻的畫面。地球消失，只剩下無數色彩各異的碎片飄浮在宇宙中，在那些碎片身后，是廣袤無垠、深不可測的深藍色宇宙，還有發著光的星辰。

男生沒有理會王亦帆的沉默，指了指身旁更為隱蔽的一條小道說：“節省時間的話，就應該走那里，我以前走過來著。”

“哎！可是那里面不是人家的小區嗎？”

“小區又怎樣？路是公共的，反正都要不尋常，就不尋常得徹底一些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不尋常？”

“學姐開始不去走大路，不就是為了不尋常嘛。”

王亦帆嘆了一口氣，心想這個男生很厲害，一下猜中了自己的心，抑或是他也想要不尋常。“好啊，我們走！”

三

小區很老舊，樓房的墻皮脫落了不少，露出斑白的墻體，如同初雪后的草地。細看下來，樓房都是很漂亮的，有些青島老房子是德式建筑的風格，邊角的花紋精致巧妙。秋日的天空格外明朗，即使天已經盡黑了，漂浮的白云還依稀可見。四周寂靜無聲。

男生似乎真的對這里很熟悉，遇到岔路口也沒有絲毫的猶豫，好像是在走放學回家的路一般。不像平時里那個冒冒失失的學弟呢。王亦帆想，難道自己無意中進入了一個像《1Q84》一樣的平行世界嗎？在這個平行世界里，活潑的學弟變得沉穩，不過也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學姐。”“嗯？”“高二有趣嗎？和高一有什么不同？”男生一邊發問一邊不緊不慢地帶路。王亦帆笑了笑說：“要說不同，哪里有什么不同呢！高二開學第一天的我和高一結束最后一天的我毫無差別。”“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經過暑假的洗禮，又胖了一些。”男生調侃，在王亦帆想打他之前又提了一個問題，“那你怎樣看高一一年呢？還能回憶起來嗎？”

這算什么問題？王亦帆有些頭痛。其實有時也會試著回憶，但一次性回憶太多也未免太累了。再說，她也不是個喜歡回憶的人。怎么看待？也就是新東西代替舊事物吧。高二之后，我們從一樓搬到了三樓……

搬到了三樓。

三樓的窗前沒了熟悉而密集的丁香花，但是有一個全新的視野。透過窗子，王亦帆看到了遠方的教堂和電視塔，高高地聳立在山頭；她看到了無邊無際的天空，偶爾陰云密布，偶爾會出現幾縷暖色的云，是夕陽留下的痕跡；她看到了學校高大松樹頂上的小松塔，看到了偶爾掠過的飛鳥……有一天，她還看到了月亮。剛上夜自習的時候，抬頭便可以望見，下自習回宿舍的時候要偏一下身子才能看到。月亮高掛天空，寧靜潔白。

今晚的月亮，也是這樣啊。

四

穿過最后一個拐角，終于到了小區的大門附近。比王亦帆還高出一頭的地方有一排鐵欄桿，與普通小區周圍的鐵欄桿無二，就是憑空高了許多。黑漆漆的，卷出些花紋，筆直地指向天空。鐵欄桿之外就是平常去往文具店的路。隔著欄桿可以望見行人，王亦帆曾無數次和朋友從那條路上走過……

“那你怎樣看高一一年呢？還能回憶起來嗎？”王亦帆倏地回到現實。“回憶嘛，有時候太累了，而且對情緒沒好處。”學弟沉默了兩分鐘，似乎在思考王亦帆話中的意思。“就是說，有些東西無法釋然，會成為成長的心結。”王亦帆解釋。“但是很多事都是可以釋然的呀！”男生歪了歪腦袋，“我小的時候，我媽非要逼著我學鋼琴，可能她希望我成為那種干干凈凈、多才多藝的男孩子吧，可我恰恰相反，只喜歡在外邊踢球。”“可是這樣也招女孩子喜歡嘛！”王亦帆笑著調侃，對方也知道她指的是經常與自己說笑打鬧的幾個女孩子。

“當時的我很討厭鋼琴，心想我為什么要去擺弄那種女孩氣的東西，心里憤憤不平。每次學琴之前都在祈禱鋼琴老師的高跟兒鞋卡在下水道的井蓋上。大多時候感受到的不是音樂帶來的愉悅，而是煩躁。”男生不自覺地勾起嘴角。在這點上倒是很能引起王亦帆的共鳴。兒時被逼著去練古箏時，她也曾想，總有一天要拿剪刀把琴弦全部剪斷！

男生的臉隔著夜色有些模糊。“之后嘛，學習忙了起來，我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再碰鋼琴了。就這樣過了三年，真的是一點都沒碰過。幾周前的某一天，我偶然注意到了老媽在擦拭琴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使然，下意識地、茫然又堅定地坐到了琴凳上。當我的手指隔了三年第一次按下白色的琴鍵時，沉寂了三年的記憶忽然被喚醒，聽著那種久違的聲音，像是老樹發新葉的感覺。我彈了一首最簡單的《小星星》，盡管水平不怎么樣，但我頭一次意識到鋼琴聲是多么悅耳。別扭了那么多年，我可能終歸是被音樂寬恕了吧。那一刻忽然就釋懷了所有人，包括逼迫我學琴的老媽和曾經的自己。”

“怎么，說著說著話題變沉重了啊。”王亦帆輕笑。“哪有，我是閑得發慌才和學姐你談人生哲理的。有時候可能不是無法釋然，只是你不去試著做罷了。”男生說。眼前出現了一扇小黑門，門外有路。

“或許的確只是因為沒有去做呢。”

五

這應該就是小區的出口了吧。王亦帆擔心的迷路并沒有發生，剛想舒一口氣時，發現小黑門外面居然有一條集市，陳列在路的一邊，但路上大多是下班回家的人，買東西的倒在少數。

在這種地方有集市？王亦帆愕然又奇怪，旁邊有居民區，似乎也說得通。只是這里又不是繁華的鬧市區，熙熙攘攘的，在晚上看起來難免詭異。王亦帆又開始迷惑了，自己是處在現實的世界嗎？現在反倒是說服自己處在現實的世界比較難一些。

集市上賣的大多是水果蔬菜，鋪在看不出顏色的粗布上。有的還擺了些不知是什么的香料。停下來買東西的人不多，賣貨物的攤主也都在沉默，微弱昏黃的燈光映在他們沾滿皺紋的臉上。夜晚又沉重了些，安靜變成了黑色。

身旁的學弟打量著眼前怪異的小集市，有些迷惑，他瞟了王亦帆一眼，發現她身軀有些僵硬。王亦帆感到了沒來由的恐懼，不知是眼前的一切讓她害怕，還是夜晚令她不安，但恐懼就是迅速地經過腳踝、小腿，纏繞在了她的身上。

“嘿，不至于這么害怕吧，雖然這集市挺嚇人的，但也就是個集市罷了……”身旁的男生開始絮絮叨叨，語調失去了淡然和平穩，好像又回到了平日社團活動時的大大咧咧和滿不在乎。這種語調的現實感猛地砸中了王亦帆的腦袋，她很堅定地對男生說：“快點走吧。”“啊？為什么？”“我討厭這個地方。快點走吧。我還要去買墨水呢。”王亦帆小跑起來，背著包，提著行李，馬尾辮輕輕晃蕩在秋風中，一起一伏。學弟也跟著她邁開步伐，書包上的掛墜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集市里的詭異幽暗一幕幕掠過眼前，身旁經過的路人不知道在嘈雜晦澀地談些什么，王亦帆沒來由地奔跑。

討厭這個地方，那就快跑吧。我還要買墨水呢。王亦帆感覺生活好像一點點回到了她的手中。可能是和學弟聊天的原因吧，王亦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和力量讓自己奔跑，讓自己感覺能夠去解開過去的心結，能夠讓生活脫離按部就班和匆匆忙忙。

王亦帆努力地跑著，奔跑在又長又窄的集市中，奔跑在通往文具店的小路上，奔跑在秋日透著涼意的夜晚里。已經能看見文具店的招牌了。不遠處集市上昏昏黃黃的燈光，也變得渺遠了。

手腕上表盤的指針指向七點三十七分。王亦帆凝望前方的黑夜，就像凝望一片平靜的海洋。不久，她將去教室學習，回宿舍，睡覺，再醒來，去迎接新的一天。哦，書桌上會有一瓶新的墨水，王亦帆這樣想著，心情突然釋然……

（作者系青島第九中學高三·四班學生）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