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瓏
水岸桃夭夭
◎龍瓏
花家埠是個新村落,當然這個“新”也只是相對于周遭那些幾百年的老村而言的。花村人是六十年代初修大壩時遷出來的一支,當年又沒有庫區(qū)移民補助一說,因此這么多人強插到這個人多地少的地兒,自然分不到什么好地段。西面、北面是兩道河溝子,在西北向一并一錯硬生生折出了個大剪刀,縱然感慨自然造物的奇?zhèn)ィ@在風水上可不是什么好現象。況且這片地也不爭氣,坑坑洼洼遍地糟石頭,除了草,啥也不生。因此,這撥兒外來人也就在這兒落了戶,建了村,守了幾十年的窮日子,一直到了今天。
村西北那個剪刀把兒,地勢稍高些,還好歹沾個水脈氣韻,便成了這些外來人的最終歸宿,幾十年新人成舊人的變化,使得這兒堆起了高低錯落的墳頭。沿循不知打啥時候開始的風俗,每壘起一座新墳,這兒便跟著多幾株桃樹,時間一久,也就成了桃林。每到春天,這道河溝沿兒更是一片輕盈的粉紅。但這會兒看不到,冬日里的太陽遠遠烘著,反倒使這兒充滿了死氣。花家埠人管這兒喊作桃林圃。
一
死人的地盤理所當然冷清,活人的世界自然而然熱鬧。花家埠東面的嶺坡,整個兒成了工地,到處散布著正在努力工作的工程器械,塔吊車高高聳立,新鋪設的礦場鐵軌整齊排列,坡下的空場上幾輛卡車正在卸下成堆的鋼架器材。機器轟鳴聲,敲敲打打聲,交織成團,熱火朝天的氣象一掃冬日苦寒,大礦場已頗具規(guī)模。相較之下的花家埠倒是安靜了不少,但村東南的大院是個例外。因為今兒日子特殊,是悅亭老爺子六十五歲大壽。在村東南角兒,村里唯一的一棟二層洋樓傲然立在大路邊上,在一片低矮的黑紅瓦色前尤為顯眼。一旁寬敞的院子里,臨時搭起的戲臺上,幾張花臉賣力地唱著,臺下圍著十幾張大圓桌的人,在咿咿呀呀的聲音中談著笑著,不時叫幾聲好,氣氛很是熱鬧。院子里飄著酒肉的香味兒,但桌上只擺著茶水。不時有人滿含深意地望向坐在側座上的悅亭,沖其點頭示意,這個刻意挺著消瘦胸膛的老人微微笑著,一一應著,泛著病態(tài)黃芒的眼睛卻不時瞧向大門口。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走進大門,這是悅亭的大兒子建文,身材略微有些發(fā)福,但動作卻跟眼神一樣干練。一進門便直沖著悅亭走來,悅亭看著獨自快步走來的兒子,整個身體分明一頹,脊背無力地靠向椅背。眾人覺出悅亭的異樣,漸漸停止了喧鬧。建文也沒吭聲,只是扶起悅亭向人堆外走去。
“你二叔不肯來嗎?他是咋個說法?”到了西屋角上,悅亭開口說話,聲音有些沉重。
“爸,你還不知道那二猴子嗎,請他來他巴不得呢,可是他家老爺子不依啊!抄著拐杖橫在大門口,死活不讓出來,我這半天凈跟那老東西磨嘴皮子了,可任我一口一個三爺爺喊著,好話說遍,半點兒用沒有,就是不依。”建文的脾氣一向慢悠悠的,看來這次真被氣急了。
“二猴子是你能叫的,那是你二叔。若不認這個二叔,咱家怎么續(xù)進族譜,你想一輩子當外人啊!你還想我這把老骨頭埋進桃林圃嗎?”悅亭對建文的態(tài)度有些不滿,語氣不自覺嚴厲了一些。
若在平時,看到悅亭這么發(fā)脾氣,建文肯定不作聲了,可他今天正憋在氣頭兒上,想想三老爺子說的話便氣憤不已,愣著頭嚷道:“爸!現在都什么年代了!那個老不死的把譜系宗族掛在嘴上,您怎么也還這樣!這些年為這事兒處處受擠兌、當孫子,您還沒受夠啊!?現在,他們能把咱家怎么著啊?咱家的戶口本前幾年我都改了名兒啦,都依著您,咱現在不姓陳,姓花了。打眼看現在,整個花家埠幾百口人誰還‘陳家人’‘陳家人’地叫咱?小字輩兒的更沒人管這個啦!我就不明白了,您怎么就對那個什么族譜念念不忘哪!”
悅亭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大兒子,許久沒吭聲,最后嘆了口氣,自己朝大門口去了。走出幾步,回頭鄭重地說道:“不許那么說你三爺爺,記住咯!”建文一愣,知道自己的父親要親自去請他二叔花悅祿,肯定又要對上頑固的三爺爺,受氣自然少不了,因此自己的火氣一下降了幾分,甚至為剛才的沖動有幾分后悔,便急忙追上去拉住悅亭:“爸,您別去了,還是我去吧。我那個三爺爺說話很難聽,我怕您聽了受不了,我去就是了。”說著便準備硬著頭皮再去一次,但悅亭執(zhí)意要去,建文又怕父親去了受氣,只是拉著苦勸。
對于父子二人的爭執(zhí),在席間的人嘴上不說,可心里都跟明鏡兒似的。悅亭之所以讓兒子張羅這么大陣仗,可不是為了祝個大壽出個風頭,而是為了認祖歸宗的夙愿。來年七月,花家埠大祭續(xù)譜,這是二十年才有一次的大節(jié),屆時不光花家埠,就連散居在外的花姓人家都要趕回來祭祖歸宗。這次悅亭借祝壽的由頭,大宴老少鄉(xiāng)里,無非是為來年續(xù)譜一事探探風,通通氣。況且今天打的祝壽名號,可不是為他一人。花家埠主家“悅”字輩老二花悅祿是明確的繼承掌管花家族譜的人選,因其大哥已于早年亡故,花悅祿的生辰又與悅亭同日,因此悅亭空著主座,讓建文去請他入席,只要悅祿前來跟他一齊切了壽糕,加上在座旁家長輩的支持,那來年續(xù)譜的事兒就算水到渠成了。
按理說,到了這個年代,似乎已經沒有太多人在乎這個宗族的事兒了,即使在這單姓的花家埠也是這樣。單看年輕一代取的名兒就知道了,有的小孩都跟爺爺輩兒的重字了,但對于這種事情,除了老輩的人偶爾抱怨一下,似乎也沒人去管這些閑事。但是,有兩個人對此依舊格外重視。一個是悅亭,整個花家埠的老少爺們,只要提起他家,總是張口閉口“陳家人如何如何”,起初人們這么說,無非是為在這單姓的花家埠彰顯一下純正花姓的優(yōu)越感,多含鄙夷之意。但之后,或許就不總是這種心態(tài)了,多半是延續(xù)了幾十年的習慣。但說者似無意,聽者如錐心——悅亭對此是深惡痛絕的。一直到三年前,建文回家建起了洋樓,圈起了大院,“陳家人”這個根深蒂固的詞匯一下子就淡出了公共場合——仿佛所有人恍然意識到了悅亭老爺子對這個稱謂的反感。從此,淪為歷史的“陳家人”變成了親切的、跟其他人格式相同的“悅亭家”。即便如此,依然不妨礙悅亭對于宗法的虔誠。另一個人,自然就是現在族譜掌管人——花悅祿的父親花炳業(yè)。他對于一切擾亂宗法的事情都耿耿于懷,只是他的疾呼多被人視作老年癡呆癥的瘋相,置若罔聞罷了。
因為這些緣由,悅亭知道自己跟花炳業(yè)老爺子對上,勢必又要大費一番周章。他希望續(xù)譜的事兒能得到花三爺這位族長的首肯,否則在他的認識里便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他實在太渴望“名正言順”了。但是直接提出認祖歸宗的請求,花三爺肯定會像以前一樣毫不猶豫地反對,這也是悅亭倍感矛盾的地方。無奈之下,他才動了邀請花悅祿“一齊切壽糕”的心思,好給這位頑固的族長造成個“既成事實”,這也是與悅祿早先達成的所謂默契——悅祿對他的父親也沒有辦法。但到了這個時候,老族長是背不過去了,心下想著,不由嘆了口氣,不再理會還在苦勸的建文,只是丟下一句“不只是我,你忘了這也是你奶奶的遺愿了嗎”,便邁步朝門口走去。建文愣在那里,旁人喊了多次,他才回過神來。
“悅亭啊,我跟你一起去會會那老東西。”說話的是花家埠的老書記花炳德,跟族長花炳業(yè)一個輩分,但年齡卻比悅亭還小了兩歲。當年大集體的時候,可是“說一不二的威風”,可現下已“落魄成了蓋章書記”。可一切都是世道,沒人理會他的憤怒不說,背后里還都喊他的諢名——“老灰包”。
“好,那就一塊兒。”悅亭對于這位書記的熱情不冷不熱,只是淡淡回了句,便徑直往門口去了。
花炳德毫不介意,挺著肥碩的肚皮,方著步子追了上去,頗有為正義而戰(zhàn)的架勢。
到了后街,剛轉到花悅祿家在的巷子,便聽到了花炳業(yè)聲嘶力竭的聲音。
“二小子,你給我聽著,只要你爹我還能喘一天,我就不許你做出欺宗滅祖的事兒!外人終歸是外人……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使這位須發(fā)皆白的族長喘不過氣來,更是打斷了準備好的洋洋大論。
花悅祿站在旁邊,靜靜聆聽父親的訓示,想上前攙一把,卻被狠狠推開。他不想拿這些事情惹惱父親,可是他總得為自己的兒子考慮啊。悅亭家大兒子建文這次回來,可是帶給了他家乃至整個花家埠脫貧的希望,他不想為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丟掉最現實的生存利益,可是父親更在意的明顯是這些。看到悅亭的到來,悅祿無奈地搖了搖頭,但當看到后面花炳德時,眼皮一耷,鼻息一抽,迅速移開了目光。
悅亭看著像把肺葉都要咳出來的花炳業(yè),正琢磨著是否應該開口。一邊兒的花書記并不理會這事兒,直接開口說:“炳業(yè)老哥,我知道你打早瞧不上我這個書記,你是主家,我是旁家,這也說得通。但悅亭的事兒,到了這個年代你再攔著,可是說不過去了。反正我們旁家是都同意了,至于你這主家……你也知道這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別太瞧不上旁家人,到時別怪我花炳德不認你這個老哥……”語氣愈發(fā)不善,一邊的悅亭看不過,頻頻向炳德使眼色,而悅祿氣得臉色極為難看,一張原本蒼白的瘦臉隱隱變得青紫,但這位書記對此通通視而不見,仿佛累積了十幾年的怒火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途徑,“現在這個時代,主家又怎么樣,我這個書記還不是只剩簽個字、蓋個章的事兒啦,別動不動祖宗家法,也不看看誰還理會這些玩意兒,一張老臉還死撐著不放了……”聲音嘹亮,漸漸又上了高度,竟然引來不少鄰里的圍觀。
花炳業(yè)依舊弓著腰不住地咳嗽,良久才漸漸平息,但對仍在唾沫橫飛的花炳德視而不見,只是朝著悅亭說道:“悅亭,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外姓人終歸是入不得族譜,上不得供軸,規(guī)矩終歸是規(guī)矩,對事不對人。你也是識文斷字的人,這道理你該明白。私底下,你喊了我這么多年三叔,我一直叫你六娃,都不礙事。不是花家人,畢竟落戶在這兒,桃林圃西南過了河溝就是劃給你家的陰宅地……咳咳……都看著了……”聲音有氣無力,最后幾句飄忽得像微弱的鼻息。
“三叔,這事兒都過了這么多年了,還是沒商量嗎?畢竟這是我爹娘的遺愿。”悅亭的聲音近乎哀求。
“沒商量,至少在我這兒不行,六娃,好自為之。”說完,不待悅亭回話,就緩慢而堅決地朝自己老屋方向去了。
花炳德似乎為老族長這么走了心有不甘,沖著老人佝僂的背影碎碎地念叨:“老不死的,當自己誰哪!快死的人了,還管不夠的閑事……”
花悅祿真是氣急了,也不多說話,抓起了地上的碎石,沖著花炳德狠狠擲了過去,嚇得花炳德急忙躲閃。身形倒是敏捷,只是原本掐腰挺肚的凌人姿態(tài)一下子狼狽不堪,但嘴巴卻不老實地大叫:“好你個二娃子,竟敢打你小叔,造反啦!這是有法的地方,我是書記,政府會治你個鱉兒子……”
悅祿被他一激,更是火大,回頭沖進院里,一會兒便拿著一把鐵鍬沖了出來,嚇得幾個圍觀的鄰里都失聲尖叫。只是對于一幫婦人而言,要么沒有拉架的膽氣,要么就是樂見其成,反正是沒人上前開口。只有一個中年婦人趕緊跑回家喊男人去了。悅亭見狀,趕緊上去死死抱住悅祿,回頭朝著花炳德大喊:“閉上你的嘴!快走啊,躲遠點兒!”但是已穩(wěn)定身形的花炳德不知哪里來的膽氣,握著不知何時拿來的一根兒玉米桿兒,竟然又上前幾步,大聲嚷道:“你算個什么玩意兒啊!還想殺人!有種你來啊!來打啊……”可是他很快就閉嘴了,因為悅祿的獨子建國沖了出來,手里還舉著一根鐵管。
花炳德再一次展示了他的過人身手與迅捷反應,直接將玉米桿兒一扔,飛也似的跑了。
建國追了幾步,看著花炳德的背影也就放棄了,只是罵道:“娘的!老小子跑得挺快!”
悅亭未敢大意,一直抱住悅祿,經過這一番折騰,已經氣喘吁吁了,身上剛換的新衣也變得皺皺巴巴的。他對著脖子仍然青筋暴起、怒目圓睜的悅祿說道:“算啦,算啦,犯不著跟那種人動氣,不值當……”
“還不是你請來的幫手嗎?!”余怒未消的悅祿顯然把火氣遷到了“攔路人”身上,丟下這句話的同時,一手抓著鐵鍬一手拽著走到自己身旁的兒子進了門,并把大門“咣當”一聲關上。
悅亭呆呆地看著緊閉的大門,搖了搖頭,整了幾下皺巴巴的衣服,轉頭走了。
而一旁的人卻意猶未盡似的未及時離去。那個中年婦人拉著自己的男人趕了過來,一副憨厚模樣的男人瞥了眼緊閉的大門,沒有說話,直接走了。其他幾個人,也低聲談論著紛紛散去。
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忍不住嘆息:“這陳家人,都這么多年了,還是揪著續(xù)譜的事兒不撒手啊,那爺仨兒……唉……”
拉男人來的那位婦人聽了,趕緊阻止老婦繼續(xù)感慨:“哎呀,我說大嫂子啊,可別再提‘陳家人’啦,讓人悅亭聽見了可不樂意。你家二娃不是跟俺家建偉一起跟著他家上了礦嘛,現下可都指望他家哪。”
“哎呀,這不叫溜了嘛,”打眼兒掃了下四周,“就咱倆,沒事兒。建偉他娘呀,你說得是,別說咱兩家,現下大半個村兒不都指望人家嘛,這世道,嘖嘖,變得都叫人摸不著北嘍。你看炳德那個老灰包,好不容易消停了幾年,這不又長能耐啦,瞧瞧,方才跟著人悅亭時那樣兒,不是跟早前當公社書記尾巴那會兒一個德性嗎!”
“俺家悅新也煩透了這人。當年沒少受他的氣,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再說,他要不是那德性,能跟主家鬧到這個田地嗎。灰頭土臉的,還撐個人模狗樣,哼!唉,可是,大嫂子啊,他那個‘老灰包’是咋來的啊?還真不知道呢,不會是鉆鍋底搞得吧?”這一點,建偉他娘一直懶得知道,今天一提反倒起了興趣。
這老婦一聽就樂了:“哎呀!這你都不知道啊。也是,畢竟年歲長了。這可不是鉆鍋底鉆的,說起來可真笑死人啦。那會兒沒遷過來,在老家那會兒,這家伙跑河灘上去不知道刨什么東西,結果刨出來一個大鐵桶子,可當撿著寶貝啦,用背簍連扛帶拖地弄回了家。還生怕人看到,關門關窗后才開始拆,不知讓他咋搗鼓的,噗的一聲冒了大黑煙。當時我就在他家后面住,我們這些鄰里不知啥事兒,還以為起火了呢,結果跑過去一看,都笑翻了。這家伙被熏了一身黑,就剩倆眼兒,這不是被灰包起來了嘛,都成‘灰包’啦……”
建偉他媽聽到這兒,就笑得直不起腰來了,還直嚷笑岔了氣,邊笑邊“哎呦哎呦”叫喚。等她稍好些,又忙不迭問道:“那么,那個鐵桶子到底是啥啊?”
這位老婦一聽這個,臉色一下變得凝重,仿佛后怕似的,半天才吐出一個詞:“炸彈。”
建偉媽一聽,瞬間僵住了笑容,“怎么是那東西?”
“建偉他爺爺當過兵,隱約認識這個東西,說不是東洋鬼子扔下的就是老蔣,反正扔到沙窩窩里沒炸。當初那老灰包若是拆炸了,那一圈兒都得跟著倒血霉……”
二
悅亭回到院里,趕緊招呼上菜開席,并為讓這花家埠老少爺們兒久等表達了歉意。他走到自己的桌子邊,正猶豫上不上主座,突然發(fā)現花炳德居然也回到了這里,在那兒跟沒事兒人似的跟他二兒子建武瞎扯,眉飛色舞,非常興奮,他索性就直接坐到了主座上。
天晚日頭西,熱鬧的宴席散了,悅亭喝得有點兒高,便微紅著臉打街上轉悠,可這散心始終散不了心事,想想這大半輩子,不由長長吐了一口渾濁酒氣。
他承認,被人喊了這么多年“陳家人”也怪不得別人,他的確不是花家人。他是母親當年逃難帶過來的,進花家門時都十一歲了。家本在城里,生父姓陳,是藥房掌柜,而他本名叫陳熙亭,是他父親為他取的。縱然是戰(zhàn)亂年月,可人總是要有個病痛的,這座偏遠小城也未遭受戰(zhàn)火的直接屠戮,家里日子過得倒挺殷實。可是他的母親并不是正房原配,而是一個小妾,因此他這個庶出的兒子并未享受到家里多少富貴,只是賺個溫飽而已。但當他看著街上那些瘦骨嶙峋卻鼓著大肚子的同齡人時,心里知道,能純棒子面餅子管夠,偶爾還有白面饅頭吃,是多么幸福。因此,他很懂事,七八歲的孩子從不抱怨什么,反而跟著父親在藥房做個小幫襯,父親也越發(fā)喜歡他,時常把他攬在懷里教他認字,當然多數是藥名。偶爾,還拿來紙包的鹵肉啥的偷偷塞給他——他知道盡管當著他大媽媽的面兒,父親決計不敢這樣做,可他依然很感激父親,每次都小心地拿著那個小油紙包塞給母親。而這位笑起來有倆小虎牙的溫和女人,總是不舍得吃,小熙亭只好用小手拿著往她嘴里填。這時,母親總是停下做針線活兒的手,摸摸他的小腦袋,疼愛地笑笑。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除了他那兩個哥哥偶爾欺負一下他,他那兇悍的大媽媽照例還要對著他和母親大吵一通之外,似乎毫無波瀾。可是,這樣的平靜沒幾年就破碎了。解放前兩年,父親去世了,這個溫和到窩囊的男人自一去世,他兇悍的大媽媽便露出了獠牙。他隱約知道,要不是他奶奶,他媽媽當年是決計進不了陳家門的。而他奶奶去世后,大媽媽盡管更加兇悍,但是至少有父親的維護,尚能安穩(wěn)。母親是個外來姑娘,娘家早已被戰(zhàn)爭摧毀,孤身流落到此,也沒個指望。因此,這個可憐女人被趕出來后,帶著十一歲的陳熙亭再次開始流浪,想回自己的娘家。可是,兵荒馬亂的年月談何容易,路上被倆逃兵搶了僅剩的一點錢,走到花家埠老家時,母親餓暈在村口。熙亭進村討吃的,一個四十多歲的跛腳大叔幫了他娘倆。后來,經過一番周折,這個跛腳大叔成了他的繼父,按花家的字輩,熙亭也就成了悅亭。但對于這個外來的孩子,花家人表現出極大的排斥,他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個跟自己生父一樣溫和的繼父如何為此跟人家大吵大鬧,那個跛著腳卻倔強無比的背影時常出現在他夢里。弱勢的抗爭始終沒有效果,但繼父是真心地疼他娘倆兒。這樣一個家庭無疑是底層的底層,就是解放后分到的地都只有三畝邊角。悅亭是沒地的——花家埠人不承認外姓的男丁。六零年,修大壩前夕,繼父去世,臨死前的迷蒙狀態(tài)一直喃喃念叨著對不起他娘倆兒,他跟母親都哭成個淚人兒。修大壩,水庫蓄水,花家埠搬家,一撥人搬到了現在的花家埠,悅亭帶著母親跟著另一小撥人上了去東北的船。窮苦人的日子到哪兒都是艱難,到了東北,好歹進了農場,有了個安身處,就這樣,三年大饑荒還差點兒餓死。
幾年后,跟一個四川來的姑娘成了親,悅亭終于有了自己的小家,高興得像個孩子,連許久未見笑容的母親都笑開了花。兩年后,建文出世,這個依舊貧窮的家更是沉浸在喜悅里。安寧溫馨的日子持續(xù)了幾年,直到悅亭跟妻子商量說咱有了建文了,是不是再要一個“武”呢,妻子欣然同意了。可正是這個決定,她那賢淑的妻子丟了性命——難產。在建武的哭聲里,妻子合上了雙眼。想到這里,六十五歲的悅亭老淚縱橫,嘴里還輕輕地喚著“婉兒”,這是她妻子的名字。
幾年后,母親去世,這個一生坎坷的女人生前常常念叨他繼父的好,她說她是花家的媳婦,他是花家的兒子,讓他有機會一定得回去認祖歸宗。她想給那個善良的跛腳男人留個后,這幾乎成了母親的遺愿。
七九年,農場改革,悅亭丟了工作,只獲得一小筆遣散費。他決定回鄉(xiāng),至于原因,一則東北畢竟不是家鄉(xiāng),在這兒苦熬沒有意義;二則回家完成母親的遺愿。他以為到了這個年代,這是件容易的事情。
回來后,花家人看著這遠道而來的爺仨,那眼神就像見到怪物——一個外人,出去十幾年,帶回了兩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當悅亭提出認祖歸宗的事兒時,得到的是一致的拒絕,還有“陳家人”的尊號。他覺得,這個年代這種事兒是容易的。的確,在別的村是這樣。可這是在花家埠——一個外遷而來的村子。他也不知道,在文革“破四舊”的時候,光緒年間的銅板都被收了個干凈,但是那洪武年間的族譜卻完好無損。就連當初如日中天、風光無限的花炳德提了一下此事,就跟主家結了大怨,在整個花家失了口碑。
碰了無數次壁之后,續(xù)譜的事兒就只好放下了。但是,在其他的方面也是處處受擠兌,不僅是那響亮的“陳家人”在“時時彰顯他們的與眾不同”,就是連地都不打算分給他們。在數次苦爭之后,才有了二畝多點兒邊角地,這是一家三口生存的本錢。當初的艱難可想而知,兩個孩子也是跟著受盡了苦頭。建文性子溫和懂事,處處幫襯他,再累都沒喊過一聲苦,學習更是沒得說。當時花家埠的家長們在教育自己孩子時,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咋這么不爭氣,被陳家人落得那么遠。”可他初中畢業(yè)就主動退學了,要出去闖蕩。全村就他自己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可任憑高中老師到他家勸他,他也死活不去。為此,悅亭第一次動手打他,可全然無效,氣得悅亭索性不管了。幾天后,建文背著個破包去了省城。
每每想到建文臨行時的倔強樣兒,悅亭總是感到由衷的驕傲。因為建文在外頭真正闖出了名堂,從小工到包工頭,再到建材老板,就用了十多年。在城里買了大房子,在家里還蓋起了樓房,徹底揚眉吐氣。去年結的婚,媳婦是城里人,打扮得非常時髦,一回到村里,馬上就會成為焦點。對她這個公公也極為尊重,一口一個“爸”,叫得特別甜,還時常買這帶那的。只是,悅亭每次見到這個白天鵝似的兒媳婦,總是有股隱隱的不安,想到這兒,悅亭搖了搖頭,自嘲地笑笑,心想著自個兒真是老糊涂了,這么好的兒媳婦兒,哪兒找去,還疑神疑鬼、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要說建武嘛,可是悅亭的一塊心病。長得高高瘦瘦的,一副斯文樣兒,可脾性跟模樣兒完全反著。打小就難管教,現在都二十六七的人了,還動不動就跟人頂上,甚至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弄得四里八村出名掛號,媳婦更是沒著落。托人給他安排相親,這混小子居然半道兒溜號,把人家姑娘直接給晾那兒了。回來有人跟他說建武居然比人家姑娘的臉都紅得厲害,甚至打看了人家頭一眼后,就再沒敢抬頭,說話更是一改往日的粗嗓門滑舌頭,細聲細氣地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樣,攏共也沒擠出幾個字……但這人說到最后,神神秘秘地丟下句:“這倆人,有門兒。”這事兒搞得悅亭哭笑不得,心下想這小子也有臉紅的時候啊,在這方面倒是隨自己,當年第一次見他媽的時候,不是也迷糊得都不知道先邁哪條腿了嗎?想到這兒,悅亭微微笑了笑,但接著心下又是一陣嘆息。唉,真是好事兒不隨啊,竟比我還嚴重,大大方方的,像他哥那樣多好,還有門兒呢,就這……真夠嗆。罷了,先由著他吧,這事兒又急不得,日后讓他哥多操操心就是了。
這走著走著,竟轉了個大彎兒,從東南一直繞到了西北,看著夕陽下的桃林圃,心下想著,這爭一頓、鬧一通,不就是為了進這個地兒嘛。不過,這也快了,今天他已得到了所有席間人的許諾——到過了年七月大祭續(xù)譜時,都將支持他家認祖歸宗,徹底摘了“陳家人”的帽子。想到這里,他又開始盤算著什么時候去東北,把母親與妻子的骨灰也遷回來,風風光光地葬進桃林圃。
等悅亭回到家里,太陽都快落山了。進門正好碰到建武,腦袋上貼了紗布,隱隱有血滲出。看到悅亭,想趕緊用手捂著轉身避開。
但看到父親正盯著他,知道逃不了,趕緊上前問道:“爸,您這是去哪兒啦?咋才回來啊,都快耽誤吃晚飯啦……”
悅亭知道建武的鬼心思,正色道:“少給我岔話,我吃不吃飯用不著你小子操心。先說這是咋啦,又惹事兒被打啦?你說你這個混小子,就不能消停一下啊!這么大個人啦都。”
建武捂著頭正要解釋,建文笑著出來了:“爸,您這次可是冤枉他啦,他可沒空兒跟人打架,一直跟著我忙活呢。這傷是被鐵門磕的,可是‘工傷’呢。”
“就是,您當我還是孩子呢!傷得不重,就是破點兒皮,您放心就是。”建武趕緊接話。
建文聽了一笑,但又一下變得嚴肅:“爸,今兒中午不該跟您急,我這段兒也是忙糊涂了。不過,您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
悅亭聽了心里一暖,溫和地說:“建文,這事兒早晚,不急的,先忙你的就是,你那個事才是真正的大事兒呢。”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高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