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菊
我的老屋,我的合歡樹
◎李菊
父母去世多年,哥嫂在外地謀食,“服役”了兩百來年的老屋已成一片廢墟,只有從廢墟上站立起來的合歡樹,年復(fù)一年地守望在那里,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老屋的轉(zhuǎn)世。
今年清明回家掃墓,廢墟上的合歡樹更粗壯了,枝繁葉茂。我站在樹前,久久凝視。有微風(fēng)拂過,搖落了一樹的笑聲,也搖開了我的記憶之門,往事如同一只只小鳥,撲打著翅膀從記憶的窗口飛出。
屋內(nèi)爐火正旺,鍋里哧哧地冒著熱氣,父親端著長煙管,瞇縫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煙,母親在豆大的油燈下做針線,我和姐姐坐在他們中間。母親一面做針線一面教我讀兒歌,母親說“月亮地兒種芝麻”,我和姐姐也跟著說“月亮地兒種芝麻”。這些兒歌姐姐早已爛熟,她只是陪讀,所以讀得不專心,一會兒烤粑,一會兒添柴。母親教了幾遍后說:“背給我聽聽。”于是我大聲地背了起來:“月亮地兒種芝麻,哥鋤草嫂提茶,茶吊柄牡丹花,花茶碗好喝茶。”母親的笑聲銀鈴一般。她放下手里的針線,把我抱起來,獎了我一臉的吻。母親的吻香香的,甜甜的,爐火的光把母親的臉映得微紅,母親好漂亮。坐在一旁的父親放下煙管看著我,嘿嘿地笑著,滿臉慈愛。姐姐獎了我一個烤熱的米粑,我嚼著香噴噴的米粑,得意得搖頭晃腦。母親又開始教我第二支:“雞公崽,腳彈彈,彈過河,打銅鑼,銅鑼破,鳥兒挑水橋頭過;豬銜柴,狗燒火,貓兒舂米笑煞我。”
這些浪漫溫暖、充滿詩情畫意的兒歌,一經(jīng)母親栽種于我的心頭,就不曾凋謝,并伴隨著母親甜蜜的笑容蓬蓬勃勃地生長著,成為我心中一道抹不去的風(fēng)景。
稍大些后,我天天纏著父親講故事。父親的故事可多了,在我的眼里,父親成了一本《故事大全》。父親講故事的時間是晚飯后,地點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變化:冬天是火爐邊,夏天是巷口、堂前、天井或涼亭。聽故事的人也很多,除了小孩,有時還有大人。父親講過的故事有:周文王、姜子牙、商紂王、秦瓊、薛仁貴、樊梨花、薛剛、岳飛、楊六郎、穆桂英、林沖、薛平貴和王寶釧等等。父親天生就是個講故事的高手,生動離奇的情節(jié)加上父親繪聲繪色的演講,總讓我激動不已。記得父親講林沖的故事時,我義憤填膺地握緊了拳頭,好幾次站起來想去把高俅揍個稀巴爛;王寶釧的故事感動得我淚流滿面,哭出聲來;穆桂英掛帥,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恨不能也變成穆桂英,去消滅番邦。父親也講一些鬼怪神靈、善惡報應(yīng)的故事,這些故事非常恐怖,嚇得我背上冷汗直冒,從此不敢做壞事,乖乖地敬神敬鬼敬父母。
我總是懷揣著父親的故事入夢,醒來又懷揣著甜蜜的心情等待夜幕降臨,等待父親那引人入勝的下一個故事。我也曾把父親講的故事轉(zhuǎn)銷給那些沒來聽故事的小伙伴,看著她們那癡癡迷迷的樣子,我感到無比自豪,于是就更加喜歡會講故事的父親了。
父親的竹煙管細而長,總愛放在靠近火爐的木格窗戶上,黃澄澄的煙管,被父親粗糙的大手磨得油光閃亮。我也見過姨父的銅制的水煙斗,像一只小茶壺,只是比茶壺瘦一些,高一些,抽煙的時候只聽到“小茶壺”咕嚕咕嚕地響,很是神氣。阿公阿叔們羨慕極了,父親當(dāng)然也不例外。但我更喜歡父親的長煙管,那煙管在我眼里是救命神器。
小時候我身體虛弱,動不動就肚子疼,很長一段時間,中飯前肚子就會痛起來。母親抱起我,父親拿來煙管,裝上滿滿一泡煙,點燃,狠狠地吸一口,兩腮脹得像一個鼓囊囊的氣球,然后將嘴對著我的肚臍,把煙慢慢地吐進去。吐完后用手按住,不讓煙跑出來。估計煙吸收得差不多了,再從母親手里把我接過去,用右手抱住我,左手輕輕地在肚子上摩挲。母親則一面做飯,一面為我泡上一碗濃濃的紅糖水。父親接過紅糖水,喂我喝下,幾分鐘后,我的肚子就不疼了。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我早已走出了那座老屋,但我怎么也走不出父親那紅彤彤的長煙管,以及從長煙管里流淌出來的暖暖的親情。
姐姐有一雙靈巧的手,姐姐也有一把精致的小木梳。姐姐常常拿著這把小木梳給我梳頭。當(dāng)然母親也為我梳頭,但母親老愛給我梳一條辮子,而小伙伴們有兩條辮子,比我多一條,我好羨慕。并且小伙伴們也會笑我拖著一條“牛尾巴”,所以我就死活不讓母親梳頭,哪怕是讓頭發(fā)蓬得像雞窩也比一條“牛尾巴”強,于是姐姐責(zé)無旁貸地接下了為我梳頭的任務(wù)。
我們那個時代的小孩子不像現(xiàn)在的小孩子,整天待在屋內(nèi)不是做作業(yè)就是參加什么培訓(xùn)班。我們都是野大的,山上、水里、田間、地頭到處野,常常把頭發(fā)弄得亂糟糟的,雞窩一般。姐姐每次為我梳頭都格外小心,生怕弄疼了我。她先在頭發(fā)上抹一點油,再小心翼翼地把緊緊纏在一起的頭發(fā)解開,然后用梳子一綹兒一綹兒地梳。
姐姐梳頭能梳出很多花樣。有時候,姐姐會在我頭頂上挑出小月餅?zāi)敲创蟮囊蝗︻^發(fā),扎上紅色的緞帶,再在腦殼后面梳兩條小辮子,扎上綠緞帶或纏上紅頭繩。有時候,在頭頂挑出兩綹兒頭發(fā),頭頂露出兩個半圓,夾上漂亮的花夾子,再在腦后梳兩條小花辮。每次辮子梳好后我都會對著鏡子臭美一會兒,然后驕傲地頂著一頭小花辮兒四處顯擺,惹得小伙伴們羨慕不已。
叔叔與哥哥年齡相仿,叔叔會唱歌,尤其會拉二胡,且無師自通。
我們家的老屋,又叫牽牛屋。整個小灣子的人家都是用曲曲折折的小巷道連接起來的,這些小巷道是我們?yōu)匙永锏男∶袂楦械募~帶。我家與叔叔家住得更近,我記得叔叔家一共有三間房子,有一間與我家是隔壁,共堂屋共天井,另兩間隔著一扇大門和一條巷道,頂多兩米。所以叔叔唱歌或拉琴,我就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叔叔不會騰出時間來專門唱歌,都是在掃地、剁豬草、洗碗的時候邊做邊唱。他的歌很多,也很好聽,仿佛永遠也唱不完,但我最喜歡的還是他的二胡。
在有月亮的暑假夜晚,他總愛坐在巷口拉他那把自制的二胡,我則坐在天井邊靜靜地聽。優(yōu)美的二胡聲從巷口穿過大門,流向天井,流向堂屋,彌漫著,繚繞著,我和整個老屋沉浸在悠揚的旋律中。仿佛有一脈一脈的清波從我心頭漾過,帶著甜蜜,帶著淡淡的憂傷。我跟著這脈清波走啊走,趟過小河,穿過森林,爬過幽谷,我看見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鋪向天際,藍天下白云一朵一朵的,鳥兒的鳴聲滴落在清凌凌的河面上。蝴蝶浮在花蕊上,輕輕地扇動著透明的羽翼。慢慢地,天色變得昏暗了,有隱隱的雷聲從天邊滾過,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有鳥兒輕輕的呼喚,好像是尋找母親。我在雨中跋涉著,茫茫不見回家的路,只聽到冷冷的風(fēng)聲,我好孤單。
突然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四周靜悄悄的,月華如水,柔柔地流淌在青石天井上,臉上有涼涼的東西滑過,我摸了一下,原來是淚水。我清醒過來,恍若隔世,叔叔拿著他的二胡準(zhǔn)備回屋了,隔著大門對我說:“睡覺去吧,不早了。”我點頭,但沒有動,傻傻地坐著,我出竅的靈魂還沒回來。
哥哥會木工,家里的很多用具都是他做的,他尤其會畫畫,和叔叔會拉二胡一樣,也是無師自通。
我們家的老屋有兩百來個年頭,外墻是青石砌成的灌斗,里面用大木柱撐起一個框架,然后用木板隔成一間一間的房子。漫長的歲月把木板墻浸染成了黑褐色,我們都不喜歡這黑不溜秋的木板墻。于是喜歡畫畫的哥哥拿來畫筆和顏料,左一筆右一筆地涂抹著,不多時就有一棵怒放的紅梅在懸?guī)r峭壁上熊熊地燃燒起來。我和姐姐高興得直拍手,受到鼓勵的哥哥一鼓作氣,繼續(xù)涂涂抹抹,陸陸續(xù)續(xù)地,墻上有了花,有了草,有了樹,有了田野,有了河流,有了高遠的天空,有了展翅的小鳥。我們破舊的老房子變成了一個溫暖的童話世界。
那一年我生日,母親打了一板豆腐招待我。在那個物質(zhì)不夠豐富的年代,豆腐也算是稀罕物,除了過年,平時是沒人打豆腐的。
晚上,涼亭里,姐姐端著豆大的油燈,油燈下的母親弓著腰剝開豆腐蕩,白里透著嫩黃的豆腐就露了出來。母親把豆腐劃成小方格,撿了滿滿一碗,看著我說:“把這碗豆腐送給大婆。”我端著豆腐,沿著窄窄的、彎彎曲曲的巷道送了去,很快就回來了。母親又撿了一碗說:“把這一碗送給你二婆。”我又送了去。母親又撿了一碗說:“送給你細婆。”我磨磨蹭蹭了一會兒,才將豆腐送去。回來后,母親又撿了一碗說:“送給你大娘。”我看見那可愛的豆腐送走一小半了,心里很舍不得,于是豎在那里,把手反剪在背后,一動不動,像生了根似的。母親很嚴(yán)厲地說:“怎么了?舍不得?”我把嘴翹得老高,看見姐姐也是滿臉舍不得的樣子,于是我的膽子大了起來,大聲說:“都沒了,被您送光了。”說完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母親很憐愛地看著我說:“傻孩子,阿婆阿娘她們對你那么好,有什么好吃的總要分一點給你,你怎么能忘記呢?”母親的話讓我想起了不久前二婆那碗又香又甜的豚湯。
那一天我看見二婆把那只老白豚殺了,于是我心里就牽掛起那美味的豚湯來。因為以往二婆家只要有好東西吃,總有我一份的,按經(jīng)驗今天肯定也有。晚上了,我站在大門口向二婆家瞄,想看豚煮熟了沒有。姐姐跑了過來,把我拉到屋內(nèi),說:“好吃鬼。”我做賊心虛地爭辯:“沒好吃。”該睡覺的時候母親讓我去睡覺,但我睡不著,絲絲縷縷的香味穿過大門,鉆進臥室,誘惑著我。
終于響起了腳步聲,有人敲門,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二婆送豚湯來了,母親接過豚湯,說了一些感謝的話。我坐在床邊把一只又香又甜的豚腿幾口吞進了肚子……
正當(dāng)我癡癡地回想那碗豚湯的時候,母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她和藹地說:“孩子,古人說‘受人滴水之恩,當(dāng)以涌泉相報’,你們要懂得感恩,知道嗎?”我紅著臉重重地點頭,端起了那碗豆腐,飛快地朝大娘家走去。
母親非常疼愛我們,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為正在長身體的我們提供營養(yǎng),可家里實在是拿不出什么有營養(yǎng)的東西,母親就把僅存的一點臘肉拿來煮粥給我們吃。母親把臘肉盛到我和哥哥、姐姐以及父親的碗里,她自己就只剩下一點光粥了。父親把碗里的臘肉夾給母親,母親怎么也不肯接,她推托說:臘肉大熱,吃了要上火,她不敢吃。我看見有亮亮的東西從父親眼里滾落下來,父親把臘肉塞進母親嘴里,我看見母親的眼里有晶瑩的東西漾過。懂事的姐姐說:“我吃不了這么多。”說著,她把肉夾給了母親,母親把肉夾還給姐姐,姐姐不肯要,滿屋跑,母親在后面追。哥哥把肉夾給父親,哥哥也滿屋跑,父親在后面追。我學(xué)著哥哥姐姐的樣兒,把最大的一塊肉夾給了母親,也滿屋跑。母親追不著我們,就把肉夾給父親,父親把肉塞進母親嘴里,我看見母親的眼里淚光閃閃。
流年似水,流過我的心頭,留下一片滄桑,但它流不走我封存的記憶,流不走父母慈祥的笑容。站在合歡樹前,久久地朝著父母墓地的方向凝望,有細細的雨絲飄來,潤潤的,柔柔的。爸爸媽媽,那是您思念兒女的淚水嗎?此刻您最疼愛的老幺,站在老屋野草叢生的廢墟上,真的好想好想您啊!
(責(zé)任編輯 高生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