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衣天使”到“販嬰黑手”“陜西富平醫生販嬰案”調查
她原本是富平縣婦幼保健醫院婦產科原副主任醫師,也是該縣遠近知名的產科權威,然而她卻在短短2年間作案6起販賣7名嬰兒,令醫德和人性受辱,也令一個本該孕育生命的地方卻發生一出出漠視生命的悲劇。

兒子出生20天后,母親董珊珊才第一次見到他。
之前,因為沒法給孩子喂奶,她身上的睡衣已被奶水浸出了一圈圈痕跡。
這個熟睡的孩子,在過去的半個月里成為全國媒體關注的焦點。2013年7月16日,陜西省富平縣薛鎮村村民董珊珊順產下一個男嬰,當晚卻被該院產科副主任張淑俠以“嬰兒患有先天性疾病”為由,誘使家屬放棄治療,轉交自己“處理”,最終將男嬰販賣他人。
2013年8月4日,富平警方成功解救被拐嬰兒,抓獲包括張淑俠在內的犯罪嫌疑人6人。
經過DNA親子鑒定后,認定男嬰為來國峰夫婦之子。被解救時,嬰兒已從陜西、山西到河南,被倒賣數次。而案件曝光后,富平縣城關派出所又接到多起類似案件報警。
讓人難以想象,這個販賣嬰兒鏈條的源頭,正是一個本該孕育生命的地方、孩子的出生地——陜西省富平縣婦幼保健醫院。
2013年8月6日,富平縣婦幼保健醫院門口,仍和往常一樣人來人往。醫院住院部條件不算太好,洗手間傳來惡臭,病房里偶有蟑螂爬過床頭。
雖然距離條件很好的縣醫院僅有一街之隔,但因為排不上床位、花費多,周邊農民還是將婦幼保健院——縣城里唯一一所婦產科專科醫院作為生孩子的首選地。
7月15日下午4點,富平縣薛鎮村村民董珊珊被送到縣婦幼保健院入院準備分娩。
當天進行體檢,血檢報告顯示:梅毒弱陽性,乙肝表面抗體及核心抗體陽性。
這個結論讓人意外。此前,董珊珊曾先后做過5次產前體檢,其中梅毒血清試驗和HIV抗體檢測均為陰性,身體各項指標“一切正常”。
來國峰向記者回憶,16日下午,他被當班醫生董巧麗叫到辦公室,告知妻子病情,表示婦幼保健院對梅毒的診斷條件有限,需到上一級醫院復查、確診。
這讓來家慌了神。
當時董珊珊已經出現臨產癥狀,“怕孩子生在半路”,來國峰決定還是先在婦幼保健院把孩子生下來,并讓父親來天祥打電話給張淑俠來醫院幫忙。
張淑俠時年55歲,一米六多,身材微胖、皮膚白皙,從小學習優秀,擔任班干部,后來當了縣里醫院的產科副主任,加上弟弟是村長,張家在當地“很有威望”。而作為張淑俠的“娘家”,富平縣薛鎮村村民誰家在縣里生孩子都會找到張淑俠幫忙。
來天祥與張淑俠是小學同學,董珊珊第一胎也是張淑俠幫忙接生的,因此對她深信不疑。張淑俠那天本來不當班,為了“幫忙”趕到醫院。
從18點20分董珊珊被送入產房,直到孩子出生,張淑俠從產房出來過三次,稱小孩可能會被遺傳梅毒和乙肝,并且患有“尿道畸形”。
“你家孩子很難成活,即使成活,也要花費幾十萬的醫藥費,對于你們來說負擔太重了。”張淑俠不斷勸來國峰放棄孩子,“這孩子長大后在社會上也會遭到歧視。”
來天祥父子幾乎聽不懂張淑俠的話,只知道“梅毒可能跟艾滋病有關,電視上說,艾滋病是治不好的”。
“你們把孩子帶回去,死在自己手里更難過,不如交給我來處理,”張淑俠看上去誠懇、周到,“我交給個專門處理這種事的老頭,他能把小孩埋好,就收100元。”
到孩子將要出生時,張淑俠又通知他董珊珊難產,要家屬決定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無奈之下,來國峰只好決定保大人。
因為不識字,他照著張淑俠寫的示例,在《嬰兒記錄》的特別記錄一欄里,抄寫了“要求放棄小孩”六個字。
當晚8點50分,嬰兒出生。母親董珊珊還沒聽到幾聲啼哭,孩子就被張淑俠抱到待產觀察室。吸痰、留足印、稱重、包裹,隨后,以“自己是產婦鄉黨、親戚,且患有強傳染性”為由,要求單獨處置新生兒。
記者得到了一份《富平縣衛生局關于縣婦幼院一新生兒“處置時間有關情況的匯報”》,報告稱,當晚的值班護士詢問并核實新生兒情況時,被張淑俠告知,“患兒有畸形,所有一切均不用護士管”。
監控錄像顯示,當晚9點40分左右,張淑俠抱著男嬰一路從二樓產科、沿著西側樓道走出醫院。
巧的是,來國峰在夜色中與孩子擦肩而過。
他帶著剛買好的日用品從附近商店返回醫院,夜色中一眼認出張淑俠和自己的孩子——裹嬰兒的藍布是家人特意準備的。
他頭也不回地往醫院跑。他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孩子了。
“張主任說了,孩子有病,治不好,她能幫我們‘處理’了,”來國峰深信不疑,“張主任是做了好事的。”
18日凌晨4點,張淑俠回到醫院,早上7點,她指派護士王星星修改嬰兒病例,在“分娩記錄”備注欄目增添“4,新生兒畸形”,將“嬰兒記錄”“一般檢查”欄的“畸形種類”項的“無”改為“有”,并增添了“畸形(尿道下裂)”內容。
事后,產房的三名工作人員均證明“并未看到新生兒有尿道下裂畸形”,被指派修改病例的醫生稱,“鑒于自己的工作時間短,張淑俠又是領導,并且是科室的技術權威,與病人又是鄉黨和親戚,無法推脫”。
當天凌晨,來國峰又被張淑俠叫到辦公室,按照其要求在自己不認識的兩份協議上簽下了名字。
18日一早,董珊珊聽說孩子“被處理了”難以接受,哭鬧著要見孩子。
兩人一起到縣醫院進行梅毒檢查。結果顯示,來國峰沒有問題,而董珊珊的梅毒螺旋體抗體檢查結果為“有反應性”,參考值為“陰性”。
縣醫院的醫生告訴董珊珊,梅毒抗體檢查“弱陽性”即“有反應性”,在臨產孕婦身上會出現這種情況,并不一定真正患有梅毒。
來家這才覺得被騙了,19日中午以嬰兒丟失為由向城關區派出所報警。
第二天,張淑俠的兩個弟弟找到來天祥,并請來他兩個村里的好友當說客,希望“能以2萬元私了此事”。
“私了可以,但我要見到孩子,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來天祥的要求惹怒了張家兄弟,“你家孩子有病,我姐姐幫你處理了,這是幫你做了好事啊!”
幾天后,張淑俠被公安局以“拐賣兒童罪”拘捕。富平當地幾戶村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孩子曾經在婦幼保健院出生,也遭遇過孩子有病沒法治、醫生幫忙處理的情況。
在富平縣婦幼保健院,記者遇見了農民黨李鑫。聽說這件事后,她來到醫院,一直陪伴著來家人。
2007年3月,黨李鑫的兒子在婦幼保健院出生,當時也托親戚關系找到張淑俠接生。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醫生來病房查房,告訴黨李鑫“你家孩子好著呢”;等醫生們離開,張淑俠返回病房,并支走其他人,偷偷告訴黨家,“你看娃的嘴唇發青,心臟有問題,你拿著這個單子去縣醫院做心電圖檢查看看”。
第二天,黨李鑫拿著看不懂的結果找張淑俠,被她確定,“孩子有先天性心臟病”。張淑俠勸黨李鑫放棄小孩,“醫藥費太高,農村家庭承受不了,我找個老頭幫你們處理了”。
張淑俠的幾句話一下子“打中”黨李鑫“要害”,她當時的理解是,既然沒法花錢治病,自己又不舍得埋孩子,就讓別人處理,“讓孩子自生自滅”。
沒過一會兒,一個“五六十歲、頭發花白”的老頭走進病房,抱走了小孩。
黨李鑫還按照張淑俠的要求,給了老頭五十塊錢。
2006年底,董富貴的兒子在婦幼保健院出生,張淑俠告訴董家人,孩子生殖器有問題,這病看不好,長大后男不男女不女遭人歧視,建議“當醫療垃圾處理了,我幫你”。
之后,還給董富貴看了孩子的患處,“生殖器上有條溝一樣的縫隙,”董富貴回憶說。
董富貴起初還堅持,“要去更好的醫院看病”,卻被張淑俠打擊,“你們看不起這病,之前就有家庭遇到過這種問題,我們就是這么處理的,現在你們舍不得,以后肯定會后悔。”
董富貴心想,沒準是靠注射處理了,能借助先進醫療手段對孩子也好。
于是,聽從張淑俠的要求,晚上八九點,趁著天黑,把孩子放進了醫院花壇邊的紙箱里,轉身就走了。
“等過十來分鐘再來看,紙箱就沒有了,張淑俠說是被一個老頭帶走了,”董富貴說,“那時候只覺得,張醫生是幫我們做了好事了。現在才意識到,沒準是陰謀,孩子可能是健康的。”
這幾家人所稱的“老頭”到底是誰,后經警方調查監控錄像發現:并沒有什么老頭,而是張淑俠抱著孩子離開醫院。
有媒體報道,張淑俠聲稱,販賣來家的孩子是臨時起意,原因是看到董珊珊的化驗結果為梅毒(弱陽性)和乙肝。
然而,也有人推測,張淑俠作案應當不止一起。理由是,張淑俠當晚便將孩子以2.16萬元的價格賣給陜西籍農民潘某。
兩人通過看病認識,相識多年,其間,潘某曾向張淑俠表示,“如果有小孩可以介紹。”
如今,富平縣婦幼保健院院長王莉和另兩名副院長已被免職,該院工作暫時由富平縣衛生局副局長卞慈梅負責。多名涉案醫護人員被處以“停止執業活動”“記過處分”“警告處分”等處理。
病房門口,來國峰蹲在門口,守著熟睡的妻子和兒子,“這么容易就放棄了自己的孩子,我不配做一個父親”,來國峰啞著嗓子說。
據專案組人士介紹,張淑俠交代,過去賣的嬰兒中,有的是未婚先孕的孩子,也有私生子。警方立案5起,2起不在報案范圍內。
一名曾在富平婦幼保健院工作的醫生講述稱,存在產婦生完孩子后不要的現象。
一類是重男輕女的,生了女娃不想要;第二類是孩子有病,家里沒錢治;第三類是未婚先育及私生子等。
這名醫生說,也常有人到婦產科問,有沒有不要的孩子可以給。
家住流曲鎮的村民趙美英稱,2011年2月,她去婦幼保健院做B超,聽到醫生悄悄告訴另一孕婦懷的女娃。孕婦已育有兩女。醫生說,如果孩子你不要,我來幫你找個西安的好人家。
在調查中,根據多名產婦的講述,張淑俠涉嫌利用醫院的便利資源,開了自己的“診所”。
董珊珊說,臨產前她去找張淑俠,張建議做個B超,并說“我給你介紹個熟人,便宜一些。”張打了個電話,幾分鐘后,一名婦女將她和來國峰帶到一家三室一廳的民居。其中一間房里放著黑白B超機,檢測收費50元,比醫院要便宜15元。
還有村民稱,在這里做B超,多加點錢可以知道孩子的性別。
醫院知情人士稱,那個民居是中醫院的家屬樓,那名婦女是中醫院的醫生,她與張淑俠合作。
張淑俠的家離婦幼保健醫院不到300米,王寮鎮的黨李鑫稱,張家地下室有個小房間,里面放了張產床。她稱自己在那里上的節育環,付了100元。
調查看,張淑俠曾向熟人建議,如果順產,可以去自己的地方生孩子。
薛鎮村的王艷艷稱,2004年,她生頭胎的時候,是在婦幼保健院做完檢查,打了催產素,然后到張淑俠朋友家的私人診所生的。
婦幼保健院的醫生李紅也稱,聽說張淑俠私開產房,還曾聽說,也有醫生被張淑俠叫到家里做手術。
在輿論關切中,陜西富平醫生販嬰案在2013年歲末開庭審理。30日上午9時,陜西省富平縣婦幼保健院原產科醫生張淑俠站在了陜西省渭南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審判席上。
庭審歷時約6個小時,擇日宣判。2014年1月14日,渭南市中級人民法院以犯拐賣兒童罪依法判處被告人張淑俠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張淑俠沒有提出上訴。
張淑俠販嬰案涉及的7名被拐兒童中,除一名拐賣未遂和1名兒童被拐賣后死亡外,其余5名被拐兒童均已回到父母身邊。
而陜西富平產科醫生張淑俠拐賣兒童案有關的國有事業單位人員失職案公開也宣判了。
其中,犯國有事業單位人員失職罪,原富平縣婦幼保健院產房臨時負責人司欣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原富平縣婦幼保健院產科主任高文平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兩年;原富平縣婦幼保健院主管業務副院長姚軍民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緩刑一年;原該院院長王莉免于刑事處罰。
“手下人犯了罪,領導要蹲監獄,我覺得領導也挺冤的。”旁聽宣判結果的渭南市民王先生說。
據了解,根據我國《刑法》第一百六十八條規定:國有公司、企業的工作人員,由于嚴重不負責任,造成國有公司、企業破產或者嚴重損失,致使國家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致使國家利益遭受特別重大損失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國有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有前款行為,致使國家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
“所以從證據的角度上說,判定4人均犯有國有事業單位人員失職罪是準確的。”西北政法大學刑法學教研室教授喻貴英說,“并且法院還作了酌情從輕處理,量刑上并不存在‘過重’”。
(《華商報》《中國新聞周刊》《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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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有權力處置新生兒嗎
富平販嬰案給我們敲響了警鐘,作為醫院,應該由誰對嬰兒的健康狀況做出決定?
鄭先生是另一位失去了孩子的家屬。
情況稍有不同的是,他的確是看著腿部有畸形的孩子離世的;但情況相同的是,他的死嬰同樣是通過醫生介紹,由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抱走處理的。
對此專家表示:這種情況并不是由婦產科醫生來做,孩子生出后,如果他有病的話,應是轉到兒科,由新生兒科來對他進行救治和搶救。如果嬰兒的疾病不能治,應該由兒科醫生簽注死亡通知或者是向家屬交代病情,是否需要繼續治療,如果嬰兒沒有救了,家屬也可以放棄。
但是,一個婦產科醫生去向產婦告知,這是不對的,這是嚴重違反醫療程序的。
幾個家屬都表示,“處理”掉,在他們當初的理解中就是抱走并掩埋掉,無論是張淑俠還是醫生周某,都會通過“找個老頭抱走孩子”的程序來達成這一目的。
問題是:即便這些孩子的結局的確是被掩埋而不是被販賣,是否符合規定?醫院有沒有權力處置新生兒?
答案是否定的,醫療機構和醫生沒有決定新生兒生與死的權力。按照我國法律的規定,孕婦懷胎到28周,她的胎兒即被視為我國的公民,不管出生時是死是活、有無疾病,都應當計入我國人口。
作為公民,新生兒也應當得到人的待遇,不能被決定生死。
新生兒只有在一種情況下,能由家人作出決定。
按照正常程序走,如果家屬的確認為新生兒再無救治的必要,應當簽署一份“放棄治療”的協議,而不是簡單寫道“要求處理嬰兒”的說法。
平常家屬在面對老人故去或者重性疾病無法治愈時,都會簽這樣一份東西。關鍵是,家屬必須見到新生兒的確死亡,才可以交由醫院來處置死嬰。
而用何種方式處置死嬰,又是另一個問題。
據介紹,被確認的死嬰應當視作醫療垃圾,應當采取的處理方式是火化焚燒,而不是就地掩埋。
即便販賣嬰兒不存在,醫生們口中的主張——無論是決定新生兒生死的預設、“放棄治療”應走的程序,還是處理死嬰的方式,都不符合規定。
(中新社2013.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