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麥子

閆耀明

對話

麥子說：“開始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呢，一些黑黑的人頭。后來聽藝術館的講解員說，那是人物塑像。真的很好看。”

毛豆不屑地說：“不就是個黑黑的人腦袋嘛，有什么呀。”

麥子說：“不過那塑像確實很好看。誰要是成了那塑像人，誰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毛豆有些不安。他不知道麥子跟她爹進了一趟城里，為什么突然有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不安的毛豆就指著眼前的女兒河說：“你真能胡思亂想。你成不了那塑像人的。你沒見你的眼睛像水一樣么？就像這女兒河水一樣，清澈、平靜、柔軟。”

毛豆掌握的詞匯依然有限，他覺得用這三個詞來形容麥子的眼睛，挺合適的。

毛豆看著麥子。毛豆不知道自己的話有沒有讓麥子傷心。

麥子靜靜地站著，臉白白的，目光水水的，望著女兒河河面。

女兒河水滿滿的，流得很慢，仿佛在一點點地品著心事。

怦然心動的下午

麥子臉白白的，很文靜，是個不愿引人注意的女生。

但麥子卻是個品學兼優的女生。麥子爹腿有殘疾，干不了重活，麥子家的生活日漸艱難，麥子能不能繼續上學都成了問題。是城里的一個大胡子叔叔資助了她。麥子說，為了大胡子叔叔，她要求自己必須各個方面都做到最好。

于是，毛豆注意上了不愿引人注意的麥子。

毛豆覺得，盡管麥子身體柔弱，但她的上進心那么強，這和其他女生很不同。另外，她的臉總是白白的，這一點也與大多數在鄉下長大的女孩子不同。毛豆還偷偷地觀察過班里的其他女生，觀察她們的臉、脖子、裸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以及她們的腳丫，毛豆發現她們的皮膚真的是黝黑的，腿和臂也很粗壯，有的還長著濃重的寒毛。

“麥子真的是有些特殊呢。”毛豆暗暗想。

毛豆就常常細心地觀察著麥子。他以前從來沒有這么觀察過麥子，因為麥子總是文文靜靜的，默不作聲，自然也就不引人注意。其實，沉默的麥子是個優秀的女生。現在，毛豆覺得不一樣了，麥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點也不懷疑。

下午，老師組織學生們到女兒河邊割草。為了防汛，鎮上的領導提出要求，把河岸邊的雜草割掉。同學們去割草屬于義務勞動，不用村里花錢。

割草的時候，毛豆一直跟在麥子的身邊。他感覺，麥子沒有其他女生那么壯實，干割草這樣的活，一定會很吃力。他想幫她。

毛豆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證實。割了不久，麥子就出汗了，細密的汗水從她的額頭上、脖子上流下來，頭發粘在臉上，衣服也濕透了。而且，她的臉更加蒼白了。

毛豆就啥話不說，掄起鐮刀割到了麥子的前面。

麥子站著，很疲憊，小心地用衣袖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她看出了毛豆舉動的不同尋常之處，也明白了毛豆的心思。聰明的麥子笑了，她知道憨厚的毛豆在悄不作聲地幫助她。

突然，動作迅速麻利的毛豆停了下來，貓著腰。麥子的心一緊，走過去，發現毛豆的手指被鐮刀割破了，流出了血。

麥子輕輕地叫了一聲，抓住毛豆的手指看，同時，很快從衣兜里摸出了創可貼，撕開，細心地為毛豆包扎好傷口。

“我娘帶給我的創可貼，她怕我手弄出血來。”麥子輕聲說。

毛豆的手指挺疼，但他很快就感覺不到疼了，他的注意力都在麥子身上了。麥子的臉上滿是焦急的表情，幾縷頭發濕漉漉地貼在她的臉頰上，顧不上去抹一下。她靈巧的手指也是白白的，在為他包扎傷口時，還小心地吹了幾口氣，吹得毛豆的心一下子飛了起來。

毛豆的心真的飛了起來，像河面上掠過的鳥兒，迅速而悄無聲息。

許是不愿意被同學們看到，甚至懷疑自己在偷懶，麥子很快為毛豆包扎好傷指，拎起鐮刀開始繼續割草。她分擔的任務已經被毛豆割掉了大半，所剩無幾。她要自己干完，不能再讓毛豆幫忙了。

毛豆則傻傻地站著，看著麥子貓腰割草的背影，好久也沒有動彈。

那是準備包在麥子手指上的創可貼，現在包在了毛豆的手指上。毛豆的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在涌來涌去。他緊緊地抓著那根手指，好像抓的不是自己的，而是麥子的手指。

童話

不大的花園中，生長著矮矮的草，草地上，分布著一些細細碎碎的小小花朵。白衣女孩站在花園的邊緣，靜靜地看。她的心里產生了很多疑問。

“這也叫花園嗎？沒有什么象樣的花，也叫花園嗎？”

“尤其讓人不能接受的是，花園里居然沒有矢車菊。沒有矢車菊的花園還叫什么花園呢？”

白衣女孩喜歡矢車菊，喜歡矢車菊綻放白色花朵的樣子。這個小小花園中 沒有矢車菊讓女孩很是失望。

“擁有了矢車菊的花園，才是真正的花園，才會引來蜜蜂呀蝴蝶呀，還有很多很多游人。”白衣女孩自言自語。

白衣女孩一直在這個令人遺憾的小小花園中呆到很晚才離開。

第二天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出，白衣女孩又跑來了。她伏下身，在小花小草間細心地尋找，還是沒有找到矢車菊。

可她找到了新奇的東西！

白衣女孩在一片草葉的葉尖下，看到了一滴凝結的露珠。露珠很晶瑩，圓圓的，亮亮的。普通的露珠沒有什么，可這滴露珠不普通，在它折射出的光影里出現了一個令人驚奇的場景，像放電影一樣呈現在白衣女孩面前。

一個白衣女孩在小小花園中跑來跑去，一邊跑，白衣女孩還在一邊唱著簡單的歌謠：“嗚嗚啊——矢車菊妹妹快來吧，嗚嗚啊——”

隨著白衣女孩的不停跑動，她的身體也在一點點融化，化成了水，灑在小小花園中。

白衣女孩消失了，她的歌謠也消失了。可花園中卻冒出了那么多的矢車菊，迎風開著白色的花兒。

小小花園充滿了生機。

這是一篇童話，題目叫《花園里的情節》。

這篇童話毛豆和麥子以前看過。可麥子還在看。

現在，麥子就坐在女兒河邊，靜靜地看這篇童話。

毛豆湊過去，說：“你都這么大了，咋還看這樣的小童話？”

麥子并不同意毛豆的觀點，說：“這篇童話可不小。”她在童話書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停了停，毛豆小心翼翼地問：“在你心里，有屬于你自己的童話世界嗎？”

麥子的目光離開童話書，伸向遠處的女兒河。她的目光也是水水的，潤潤的，顫顫欲滴。

麥子說：“有。當然有。”

“你的童話世界，一定很美。”毛豆說。

麥子說：“當然。你說得沒錯，的確很美，就像這美麗的女兒河，就像這美麗的女兒河河灘。”她回頭看著毛豆，“你沒聽老師說么，城里的藝術家還要來這里采風呢。”

城里的藝術家要來采風，毛豆聽老師說過。但是他對這件事情沒有興趣，他的整個心思都在麥子身上，他關注的是麥子的美麗童話世界。

毛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問：“真希望我能走進你的童話世界。”

毛豆說話的時候并沒有看著麥子，而是瞇起眼睛，注視著眼前的女兒河。他發現麥子說得沒錯，女兒河真的很美。以前，怎么就沒發現女兒河的美呢？毛豆在心里暗暗地問自己。

麥子覺得毛豆的想法很好，咧了咧嘴，說：“你也會擁有一個屬于你自己的童話世界的。我確信。”

接著，麥子也像毛豆那樣，瞇起眼睛，望著女兒河。“藝術家來采風，要是能把女兒河、河邊的草，還有河邊的人創作成藝術作品，讓這里的一切都變成童話，該多好啊。”麥子說得很輕，似乎也很疲憊。

兩個人良久無言。麥子沒有回答毛豆的問題。過了好一陣，毛豆很禮貌地退出河灘，走開了。

河邊的陌生人

下午上課的時候，毛豆注意到，麥子的座位空著。

麥子到哪里去了呢？為什么沒有來上課？她會不會出什么事？一連串的問題在毛豆的面前飛來飛去，像女兒河河灘上的鳥兒，執著而不厭其煩。

但毛豆找不到答案，他依稀覺得，麥子很有可能又去了女兒河邊。

“嗚嗚啊——矢車菊妹妹快來吧，嗚嗚啊——”白衣女孩在花園中跑來跑去，一點點的，她的身體融化了，化成了水，灑在小小花園中，矢車菊便紛紛生長出來，迎風開著白色的花兒。

麥子該不會是這個美麗童話中的白衣女孩吧？麥子喜歡這個童話，她的童話世界也一定像長滿矢車菊的花園一樣美。

毛豆的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盛開著白色花朵的矢車菊。

下課了，毛豆溜出校園，直奔女兒河河灘。

他在河灘邊緣猛地站住了。他看到了好幾個陌生人，正在河灘上走走看看，不時比劃幾下。

毛豆知道，那幾個陌生人，就是從城里來的藝術家，來女兒河采風的。

毛豆還看到了麥子。

沒錯，是麥子，她正和一個大胡子叔叔站在一起，交談著。他們說著什么毛豆聽不到，但毛豆看到麥子在和大胡子叔叔說話時，臉上蕩漾著甜甜的笑容。毛豆猛地想起，他已經好久沒有見過麥子笑了。

毛豆的心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他很沮喪，站立的姿勢也松松懈懈很沒勁。看著眼前的情景，毛豆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才好。

想了好一陣，毛豆決定離開。

白牙

城里來的藝術家沒有走，在村子里住下了。

毛豆吃完晚飯，心神不定地寫著作業，卻總是出錯。他決定不寫了。

走出家門，天已經黑了下來。毛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村街他十分熟悉，哪有坑那有包他都知道，平時閉著眼睛毛豆都可以走得很順暢，可今晚，他卻走得很吃力。

走進麥子的院子，毛豆一眼就看到麥子家有一個生人，正在和麥子一家人說話。

毛豆猶豫了一下。但他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推門進了屋。

正是那個大胡子叔叔。他正和麥子爹娘說話，麥子在旁邊，安靜地坐著。

毛豆看到大胡子叔叔的表情怪怪的，牙露在嘴唇的外面。是吃驚？是不解？還是別的什么？毛豆看不出來。

但他看到了大胡子叔叔的白牙。他露在嘴唇外面的牙齒很白，白得有一點刺眼。

村里人的牙齒，沒有一個是這么白的。毛豆想。

牙齒很白的大胡子叔叔沖毛豆笑笑。毛豆看出，他笑得很費力。

毛豆向麥子借了作業本，就轉身離開了。麥子的爹娘沒有和他說話，他們似乎對毛豆的到來不感興趣。

毛豆把麥子的作業本卷起來，緊緊地拿在手里。

再次走在村街上，毛豆依然走得磕磕拌拌。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走路吃力的原因：自己的心是卷著的，就像手里卷著的麥子的作業本。

消失

麥子消失了。

麥子消失得很神秘，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毛豆還打算向麥子還作業本呢，可第二天上學，麥子就沒有來，問老師，老師也不知道為什么。

沒有了麥子的教室顯得空落落的，麥子那個空下來的座位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得毛豆呼吸很困難。

麥子的座位空了，毛豆的心也空了，老師在前面講了些什么，他一點也沒有聽進去。

下課了，毛豆沒精打采地走到操場邊，看滿操場跑來跑去的學生。他一下子就看到了麥子。麥子穿著白色的衣服，在一跳一跳地跑著，她還一邊跑一邊唱：“嗚嗚啊——矢車菊妹妹快來吧，嗚嗚啊——”跑著唱著，麥子的身體一點點消失了。

毛豆也跑了起來，他迅速地跑過操場，跑出校園，像一只心急的兔子，跑到了女兒河邊。

女兒河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毛豆左走幾步右竄幾下，在女兒河河灘上走，他希望能看到麥子與大胡子叔叔站在河邊說話，他希望再次看到麥子臉上的甜甜笑容。

毛豆在河邊站了好一陣，很不情愿地走回了校園。

老師說，學校得到了麥子的消息。麥子病了，去了城里。老師還說，麥子的臉色蒼白與她的病有關。

晚上，毛豆再次來到麥子家。他的手里拿著麥子的作業本。

可麥子家沒有人，四周一片寂靜，寂靜得讓毛豆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

永遠的麥子

再次見到麥子，已經是幾個月之后的事了。毛豆的心始終是懸著的。

麥子的爹娘沉默無語，直到大胡子叔叔來到村里，并送來了一些印制精美的門票，麥子的爹娘才開口說話。

“去看看麥子吧。”麥子爹嘴唇抖著，說，“城里有那么多的好心人在挽救麥子，可麥子的病太重了。”

“去看看麥子吧。”麥子娘不停地抹眼淚，說，“麥子走的時候很安靜，像睡著了一樣。”

“去看看麥子吧。”大胡子叔叔輕輕地搖著頭，說，“我們大家都已經盡力了，醫生也盡力了。”他把門票發給大家。“我是藝術家，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實現麥子的心愿，把美好的麥子留下來。”

麥子說：“那個大院子真干凈，地上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房子高高大大的，里面特別寬敞，燈光好看地照著，把大廳照得亮亮堂堂。”

麥子說：“一走進大廳，你甚至不由自主地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麥子說：“走進大廳，往右拐，就可以看到那么多的人物塑像。真的很好看。”

麥子說：“誰要是成了那塑像人，誰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麥子說得沒錯。毛豆和同學們一起來到城里，走進藝術館干凈的大院子，來到亮亮堂堂的大廳里。

往右拐，毛豆一直向前走。

“麥子！”毛豆失聲叫了出來。

“麥子！”同學們都叫了出來。

麥子靜靜地呆在那么多的人物塑像中間，平靜地看著他們。

“麥子。”毛豆的聲音變了形，他快步走過去，站在麥子面前。

毛豆看到麥子也望著他，目光水水的，像女兒河水一樣，清澈、平靜、柔軟。

淚水一點點在毛豆的眼里流出來，流得很慢，無聲無息的，好像是怕驚擾了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