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

趙曉林

兒子多了個毛病。一連好幾天，這孩子都如出一轍地重復那個毛病，根本沒有改的意思。

早晨出門前，兒子先穿鞋，他后穿鞋。兒子背上書包，兩只腳急急伸進鞋里，翹著，仿佛踩了彈簧，搖搖擺擺晃到走廊，兩手扶樓梯，平衡住身體。兒子的腳好像癢了，不停地在鞋里來回蹭。這下鞋后幫遭了殃，原來板板正正的，現(xiàn)在卻驟然間塌了下去。

他對兒子這個毛病作了總結——

第一種穿鞋順利。只一小會兒，腳就蹭進鞋里了。兒子會滿意地看看鞋，然后對正在穿鞋的他急急地說：“老爸，快，千萬別遲到啊！”說完就一個人小跑著下了樓。

第二種穿鞋費勁。鞋好像來了犟勁兒，好像故意刁難兒子，無論腳怎么蹭，就是與鞋不合牙。兒子有點急了，脫下鞋，重新再穿，這回手可派上用場了，抻著鞋后幫，終于穿上了鞋。有時候，鞋舌頭還會窩在鞋里，兒子彎下腰去拽，實在拽不出來，只好重新再穿。

穿鞋費勁也穿好了，兒子回過頭想催他，他已經(jīng)站在走廊了。他說：“等你好一會兒了。”兒子“噢”了一聲，然后急急地問：“上學會不會遲到啊？”他非常肯定地點點頭。兒子匆匆向樓下跑去，走廊里回蕩著急促的腳步聲。

他一邊下樓一邊想，兒子這個毛病應該是心里急躁的反應。也難怪，小學初中兩個樣，上學時間早了，課程也多了，能不急？每天早上都是他先下樓，把車啟動等兒子。如果不是今天他在書房里對著妻的照片說幾句話，兒子這個毛病不知什么時候被發(fā)現(xiàn)？

那天放學，他特意和兒子去超市，買了個鞋拔子放在門口。鞋拔子是紅色的，放在那兒像醒目的路標。

其實，他想得很好，很對。可是在隨后的幾天里，他發(fā)現(xiàn)兒子毛病不改。兒子穿鞋時，他覺得嗓子眼擠滿了準備要吼出來的話，心里積滿了焦躁和慍怒，就在馬上要發(fā)泄出來的時刻，妻溫柔的目光在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于是他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第二天，他起得早。出門前，他搶先到門口穿鞋，很慢，很穩(wěn)重，腳伸進鞋里，手就拿起鞋拔子，塞進鞋后幫，輕輕一提，鞋乖乖地穿上了，前后只有幾秒鐘。那個過程明明就是給兒子做示范。兒子沒什么變化，和往常一樣穿鞋。他穩(wěn)穩(wěn)心神，臉立刻嚴肅起來，學著他媽媽的命令口吻說：“重新照我的樣子穿鞋。”兒子愣了，面前的父親板著臉，瞪著眼，一副生氣的樣子。兒子本想催促他快點走，可沒敢說。兒子迅速地復制了他穿鞋的過程，鞋穿得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六秒鐘。”兒子穿鞋時，他就把手機的計時器打開了。“穿好你的鞋，多簡單！正確的方法只有六秒鐘。”兒子一邊聽一邊嘴里嘟囔著：“上學別遲到啊？”他沒理睬兒子，從鞋柜里找出自己的一雙戶外鞋，一邊遞給兒子一邊說：“我以前有段時間穿鞋和你一樣，后來這雙鞋都被我踩塌幫了，鞋后幫里襯的塑料板支了出來，腳踝都磨出血了……”他頓了頓，惋惜地說：“好端端的鞋，不能穿了。你看看，鞋后幫那塊都成啥樣了？”

兒子接過鞋，極不情愿地看了看，然后疑惑地看著他說：“老爸，你說的那塊……好好的……”

他一愣，趕忙拿過鞋仔細地看著，確實沒有“鞋后幫里襯的塑料板支了出來”的情況，只是那雙戶外鞋的后幫里襯上，都多了塊豎長條的黑色軟皮子。他默默地看著，心顫了顫。他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黑色的軟皮子，它們已經(jīng)牢牢地沾在那兒了，皮子的最上端和鞋后幫的最上端多了幾條線，緊緊地軋在了一起。鞋后幫里襯支出來的塑料板看不到了，黑色的軟皮子把他說的問題已經(jīng)完美地解決了。他清楚地記得那雙戶外鞋出了問題后，刷都沒刷就被他放進鞋柜里。如今已經(jīng)一年多過去了，鞋其實早就修補好了，可他現(xiàn)在才知道。他背對著兒子，抹了下眼窩，然后脫下腳上穿的鞋，換上了那雙戶外鞋。

那雙戶外鞋穿在他腳上，干凈凈凈的，舒舒服服的。

兒子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后來就指指墻上的石英鐘又焦急地說：“今天遲到了，今天遲到了。”他沒理睬兒子，一字一板地說：

“再急，也要穿好你的鞋，這樣，路才能走好，才能像媽媽那樣……”話沒說完，他就哽咽了。

兒子那天上學沒遲到，而且還提前五分鐘到校。回到家，兒子好奇地問他。他摘下掛在墻上的石英鐘，把分針向后移動了十五分鐘。他想說點什么，當他回過頭的時候，看到兒子正把那個醒目的“路標”放在自己的那雙鞋上面。然后兒子拉著他，一起來到書房。

父子倆默默看著墻上的照片。

那張照片是一個美麗的女警官，穿著深藍色的警裝，正幸福地凝視著父子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