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超
毫無疑問,長篇小說因其篇幅長、容量大,能夠更集中體現作家的才華,也容易引起讀者或者評論家以及市場的青睞,所以作家還是趨之若鶩。據統計,2009年全國出版的長篇超過3000部,五年后的2014年,估計數字不會比這個更少,但是每年真正留下印象的好長篇卻很少,就連排行榜上的長篇也多有垃圾之作。在我閱讀了陜西作家的絕大多數作品后,以《平凡的世界》《白鹿原》《西去的騎手》三部長篇小說為例,對于長篇小說創作的成功經驗做簡單的闡述。上面三部小說分別來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新世紀,就我自己的判斷基本代表了陜西長篇小說的最高成就。這里需要解釋的是,賈平凹的《廢都》也是經典,但是因為他的特殊性,在一個非常機緣巧合的狀態下完成,在賈平凹作品中屬于孤例,所以不列入論述,《浮躁》符合結論,但是就我自己體會,缺憾還比較多;葉廣芩《采桑子》《狀元媒》也是好作品,主要寫自己經歷,也不在研究之列,并且我更認為它們是中篇合集。
一、都做了資料收集的“基礎工程”
材料就像作家小說大廈的建筑材料,收集越多,對于寫作越是方便。收集材料的過程,也是小說人物醞釀的過程,對小說創作至關重要。路遙用三年時間收集材料創作《平凡的世界》,陳忠實用3年時間收集材料創作《白鹿原》,紅柯《西去的騎手》從準備材料到寫作幾乎有18年。區別是前兩者屬于集中收集,后者屬于平時關注。從收集材料和執筆寫作時間上看,前兩部是3:4的比例,從數字可以看出收集資料對于作家創作的重要性。
《平凡的世界》中作家自述到:“我找來了這十年間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一種省報,一種地區報和《參考消息》的全部合訂本。”“我沒明沒黑開始了這件枯燥而必需的工作,一頁一頁翻看,并隨手在筆記本上記下某年某月某日的大事和一些認為‘有用的東西。工作量太巨大,中間幾乎成了一種奴隸般的機械性勞動。眼角糊著眼屎,手指頭被紙張磨得露出了毛細血管,擱在紙上,如同擱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那里肉厚一些)繼續翻閱。用了幾個月時間,才把這件惱人的工作做完。”【1】除此之外,作者還利用關系在市縣一級查閱資料,并且做了大量的筆記,他自己也認為該項工作對寫作很有好處,“以后證明,這件事十分重要,它給我的寫作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任何時候,我都能很快查找到某日某月世界、中國、一個省、一個地區(地區又直接反映了當時基層各方面的情況)發生了什么。”【2】
陳忠實寫《白鹿原》前,在藍田、咸寧、長安三個縣做了大量的資料工作,“一是歷史資料和生活素材。我查閱了西安周圍三個縣的縣志、地方黨史和文史資料,也搞了一些社會調查大約花費了半年時間,收獲太豐厚了,某些東西在查閱中一經發現,簡直令人驚訝……”【3】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將看到無數貞節女性的悲劇和民間流傳的“酸白菜”淫蕩故事結合,激發了小娥這個反抗者的角色。其他人物也在搜集材料過程中逐漸清晰。
紅柯大學二年級(1982年),在學校圖書館翻到了馬仲英的資料,到馬仲英躍馬天山的新疆教書后,收集了更多關于馬仲英的材料,還收集盛世才以及其他人物的資料,到1992年寫草稿時已經10年,到2000年三易其稿的時候已經18年時間。在這近20年的時間里面,小說中人物的材料不斷豐富。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有來歷,馬仲英、盛世才、吉鴻昌不說,師長張培元、盛世才妹妹盛世同、共產黨人俞秀松、河州鎮守使趙席聘等都有其人。所寫事情也真有其事,頭屯河大戰,本來就是騎兵對坦克,盛世才岳父滅門,也是真事,就連書里面青海鎮守使馬麒一席話激起馬仲英造反非常戲劇性的情節也是真事。
小說中的原文是:
“1928年春天,在寧海軍宴會上,鎮守使馬麒祝酒詞剛說兩句,胡子就抖成一團火,‘國民軍要吃掉咱馬家軍,要把甘肅全部都吃掉;我們老了,當不成兒子娃娃了”。【4】
傳記中原文是:
“馬麒一句話,成了導火線。馬說:‘沒有個兒子娃娃,有的話,把膿帶皮給戳破去。另一個記載是:1928年2月,馬麒召集西寧親族中的軍官會議時說:‘我們已經老了,要是年輕,一定要和國民軍干一下哩!現在沒有這樣的兒子娃娃。”【5】
兩相對比,就能看到時間、人物、話語基本都是相同的。出諸馬麒之口,是完全可信的。該書出版于2005年,紅柯寫長篇時沒有機會看到,但是說法相同,從側面印證了紅柯小說中情節的真實性。
二、都在作品寫作前進行了“試筆”,并且及時把握延續了這種狀態
這三部作品寫出之前,都有一部和后來長篇小說相似的中篇小說進行了練筆。《平凡的世界》是《人生》;《白鹿原》是《藍袍先生》;《西去的騎手》是《庫蘭》,其實還有《浮躁》是《天狗》,《青木川》是《響馬傳》。《人生》中人物的感覺和《平凡的世界》中閱讀感覺非常類似,以至于讀者往往把《人生》中的大隊支書高明樓和《平凡的世界》中的田福堂分不清,名字改成一樣,也對兩個小說沒有任何影響。《藍袍先生》直接觸動了作家創作,他已經多次闡明,閱讀的感覺也告訴你,這是一類作品。《庫蘭》寫盛世才之前的新疆省主席楊增新,運用道家理論統治新疆17年的傳奇,可以說是《西去的騎手》前傳,《青木川》是《響馬傳》的擴充,《天狗》和《浮躁》也有直接的血緣關系。
有試筆的小說都比較成功,但在什么時間試這是一個問題。路遙最早發表的作品是1973年的《優勝紅旗》,到《人生》(1981)是9年時間;陳忠實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是1973年的《接班以后》,到《藍袍先生》(1986)是13年時間;紅柯能看到的發表作品是1990年(自述是1985年)的《紅原》,到《庫蘭》(2000年)時10年時間,平均時間將近10年多,約略時間是10年,每個作家自身稟賦不同略有差異。也就是說作家在發表第一篇作品后的十年,是作家創作的一個高潮點。高潮點出現的原因,一方面是經過10年時間的寫作訓練,寫作經驗已經比較豐富,具有了初步駕馭長篇小說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在體力上也是最佳的時候(路遙、陳忠實、紅柯都曾表述過長篇小說是體力活的觀點)。他們寫長篇的年齡分別為路遙35歲,陳忠實43歲,紅柯38歲,平均年齡是39歲。因為陳忠實經歷文革,期間除去停頓幾年的話,平均年齡也就是三十七八歲,這個年齡是人一生中體力最好的時候。體力好沒有疲憊感,作品就不會給讀者松懈的感覺。
這些長篇都是作家在身體最好,并且抓住了前面寫作的感覺,保持了這種狀態的時候創作出來的。
三、故事醞釀已久,并且對故事人物爛熟于心
有些作家談創作時說,自己寫長篇前一無所知,好像是如有神助,下筆就萬言。這種天才論述很值得懷疑。有些小說我也信,這樣寫出的作品,看后也是滿頭霧水不知所云,有些根本就看不完。作家“昏昏”怎么能讓讀者“昭昭”?有些作家在論述中也提到,寫作過程中,寫作前不清楚的東西在寫作過程中想通了,或者本來安排的人物和自己預想的結果跑偏了,甚至南轅北轍,這些都是可信的,因為在寫作過程中,也是對人物加深理解的過程,要“貼著人物寫”,所以就會改變。對人物熟悉的過程,是利用收集材料和自己感受相互發酵的過程,越充分釀造出的文學之酒就越醇香。路遙說得非常清楚:
“瞧,許多呼之欲出的人物在急迫地等待你安排場次以便登臺表演。所有要進入作品河流的人物,哪怕是一個極次要的人物,你也不能輕視忽略,而要全神貫注,挾帶著包括枯枝敗葉在內的總容量流向終點。終點!我構思的習慣常常是先以終點開始而不管起點……
在這個‘終點上,人物、情節、題旨是統一在一起的。為什么要在這里結束,絕不僅僅是因為故事到這里正好講完了。即是最‘漫不經心的意識流小說家,在戛然而止的地方也是煞費心機的。”【6】
路遙在這里敘述了他寫作中對人物結局的重視,采用倒推的方法成就全篇。末句從他的角度談了意識流作家對結局的重視,這里面起碼說明了他對人物的熟悉。
陳忠實在創作中說得更清楚:“人物的這些關系網絡和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乃至生死遭際,早在兩年半的反反復復地醞釀和判斷過程中爛熟于心了。”【7】
紅柯沒有專門談過這個問題,但是他收集材料時間之長,在小說中描寫真實人物之多,連小人物也有來歷的寫法,決定了紅柯對材料的爛熟于心。這些都是作家寫作前的準備工程。小說寫作和普通勞動一樣,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造不得半點假。
四、心中裝著讀者,解決了可讀性的問題
所有經典的文學作品,一出現,都是當年的暢銷小說,并且一直暢銷。沒有任何一部文學作品在創作的年代艱澀難懂,而流傳千古的。只有簡單地在當時流行,但是不被上流社會認可的作品,后來被發現認為經典的。
作品是作家和讀者一起創造的,沒有讀者參與,作品就是單純的文本,就是一堆印了漢字的紙而已。任何認為自己作品高深,一般讀者讀不懂的作家都是虛妄的。陜西創作出經典長篇的作家并不諱言對讀者的重視,對可讀性的解決。
路遙在這個方面表現了特別的自覺,在茅盾文學獎的受獎詞中,他直言不諱地闡述了讀者的意義。按說茅盾文學獎是幾十個評論家評出來的,理所當然地要說評論家的好話,但是路遙保持了他的坦誠。
“許多同行和批評界的朋友曾經給過我永生難忘的支持和透徹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我深切地體會到,如果作品只是順從了某種藝術風潮而博得少數人的叫好但并不被廣大的讀者理睬,那才是真正令人痛苦的。大多數作品只有經得起當代人的檢驗,也才有可能經得起歷史的檢驗。那種藐視當代讀者總體智力而宣稱作品只等未來才大發光的清高,是很難令人信服的。因此,寫作過程中與當代廣大的讀者群眾保持心靈的息息相通,是我一貫所珍視的。這樣寫或那樣寫,顧及的不是專家們會怎樣說,而是全心全意地揣摩普通讀者的感應。古今中外,所有作品的敗筆最后都是由讀者指出來的;接受什么擯棄什么也是由他們抉擇的。我承認專門藝術批評的偉大力量,但我更尊從讀者的審判。【8】
說得非常清楚,不用多言。陳忠實也非常地清醒,“對一部小說的評判,既要文學評論家的審判,更有文學圈外無數計讀者的閱讀和判斷”【9】就自己的作品他說:“唯一的出路,必須贏得文學圈子以外廣闊無以數計的讀者的閱讀興趣,是這個龐大的讀者群決定著一本書的印數和發行量。”【10】雖然考慮到發行量的實際問題,但是至少作家心里面裝著讀者,為此他還閱讀了一些流行通俗小說來解決作品可讀性的問題。作家向島也談到小說可讀性的問題,“可讀性是小說的車輪,一部不可讀的小說,猶如一輛跑不起來的車子,再多的承載和名堂都是枉然。”【11】
《西去的騎手》因為題材的傳奇性,本身有較強的可讀性。紅柯后來創作了十多部長篇小說,但是在讀者中影響沒有超過《西去的騎手》,就是因為可讀性問題沒有解決好,這也是作家應該反思的問題。
以上四個方面主要從寫作的外部原因進行分析,當然作家創作除了外部原因,更需要主體性的發揮。路遙在創作《平凡的世界》中是激情奔放,夜以繼日地進行創作。《白鹿原》中陳忠實是沉靜的狀態,沉靜是《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中的關鍵詞。《西去的騎手》的情況作家沒有自述,但是通過作品傳達的激情也能感受到作家的亢奮狀態,在2000年冬天到2001年春天不超過半年時間三易其稿,可見作家當時的巔峰狀態。不管是激情澎湃還是舒緩沉靜,都是絕好的創作狀態,都是生命的寧靜和專注。正是因為創作主體的好狀態才促成了作品的成功。也因為不同的情感,《平凡的世界》《西去的騎手》能給讀者直觀的吸引,而《白鹿原》在重讀時更能體會其中的味道。
注釋:
【1】【2】【6】路遙:《路遙全集:散文、隨筆、書信》廣州出版社、太白文藝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第22頁,第22頁,第28頁。
【3】【7】【9】【10】陳忠實:《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藝出版社,209年8月第1版,第181頁,第24頁,第168頁,第57頁。
【4】紅柯:《西去的騎手》,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68頁。
【5】師綸:《西北馬家軍閥史》,甘肅人民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版,第306頁。
【8】雷達主編,李文琴編選:《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路遙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5月第1版,第4頁。
【11】向島:《拋錨·后記》,河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第20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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