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一方
年輕醫生 你該如何渡過職業“激流期”
文/王一方
“這年頭做醫生,心中總是五味雜陳,坊間不斷傳來各種傷醫、毀院的負面信息,挫折、憂傷的情緒不時襲上心頭,最初憧憬的職業尊嚴、成就感早已被現實的洪流淹沒,甚至被擊碎,迷茫、苦悶纏繞心間,應該拿什么來紓解?我是如何邁進醫學大門的,是緣于生命奧秘的召喚,還是受到隱秘快樂的誘惑?醫學真是一座神圣的殿堂嗎?”這是一位年輕醫生的坦率發問,實際上也道出了很多年輕醫生所面臨的困惑。
應該說,這是一位勇于思考的年輕醫生,他從現實激憤中觸摸到諸多醫學職業的母題。譬如如何體會職業的神圣感?醫療中都有哪些隱秘的快樂?年輕醫生應該如何面對職業挫折,如何渡過職業生涯的激流期?唯有把這些母題都思考透徹了,才會奮力堅守這個充滿艱辛與快樂、苦難與喜悅的崗位。
尼采曾經講過,人生有三個周期:合群期(即別人干什么我也跟著干什么)、荒漠期(可能有20年的時間)和綠洲期。醫學人生也是有周期的,要經歷爬坡期、激流期、懸崖期和高原期。斜坡期是當醫學生的階段,這是非常辛苦的求學階段。從醫學院出來后,從住院醫師到主治醫師的這段時間則是激流期。激流期過后開始處在學術突破和人格提升的過程,可能有很多糾結、遭受很多非議,這就是懸崖期或者絕壁期。最后才能到高原期,成為了名家、大家,眼前一馬平川,也有可能感覺高處不勝寒。
對于25-35歲的年輕醫生而言,激流期是一個必經的階段,是摔打期,就得吃苦受累受窮。正因為此,這個階段的醫生往往抱怨最多。他們往往會覺得激流期太長了,看不到頭,很難熬。其實,激流期也就那么幾年,是一個年輕醫生自我提升、成長最快的關鍵時期。它帶給醫生的隱秘的快樂,不是收入提高,也不是萬家燈火有你一盞,而是從診治中學到理論,從臨床實踐中練了身手。所以要成為好醫生,必須學會冷靜渡過激流期,學會感恩,這是一個心性修煉的過程。

有一次,我在一所大學講課,一個29歲的博士后站起來對我說,王老師,您講的道理我都懂,但是,當我晚上漫步街頭看見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屬于我,我能不有怨言嗎?我告訴他,我29歲時比你還窮,你在29歲時就想解決所有問題是不太現實的,如果你把萬家燈火有你一盞的目標定在39歲或者45歲實現恐怕比較合適。
的確,很多進行住院醫師培訓的年輕醫生都會為現實的問題而傷神。他們會問,我們這樣受苦受累,沒有房子,收入也不高,究竟是為了什么?答案在哪里?不是在高年資大夫如煙往事的教誨里,也不是在《實習醫生格雷》《周一清晨》等醫療劇燃情歲月的啟示中,或許,答案就在一本由住院醫師職業生活敘事而成的報告文學——《住院醫師夜未眠》的字里行間。
這本書出自住院醫師邁克爾·柯林斯之手。柯林斯原本是一位藍領人士,開過出租車,做過建筑工人,因仰慕醫生職業的高貴與神圣,重回校園完成大學學業。大學畢業后,他幸運地考入芝加哥的洛約拉醫學院(Loyola University Chicago),四年寒窗苦讀,終于獲得醫生職業的入場券。然而,一場住院醫師的入職面試,整得他灰頭土臉。大學期間沒有發表過論文,沒有專門的骨科訓練,對專科縮略語一無所知,他差一點被梅奧醫院的面試專家淘汰出局,好在他靈機應變的回答與謙卑好學的態度得到了梅奧醫院主管的青睞。僥幸過關的他,成為全美排名前三的梅奧醫院的住院醫師,兩年后晉升為總住院(高級住院醫師)。由此可知,美國醫生心中的神圣感首先是由眾多的高門檻(入學、入職、專科資格、晉升等)所堆砌起來的。
柯林斯在梅奧醫院擔任住院醫師的頭幾周里,除了辛苦與緊張之外,最大的震撼是醫學的不確定性,即使大專家也未能超越,也會有各種差錯發生。就連他跟隨的被稱為“全能先生”的考文垂教授在髖關節置換手術過程中,也會發生“對側也有金屬絲纏繞”的差錯,好在后來通過誠實的溝通與良好的照顧得到了患者的原諒。考文垂教授總是拿這件事來教育學生、警示自己。
讓柯林斯困頓的還有住院醫師的低薪。美國醫生的高薪是全世界醫生所羨慕的,但是,住院醫師卻只有每小時2.5美元的收入,這讓已經成家并育有兩個孩子的柯林斯窘迫不已。為了節約開支,他只能購買行駛了15萬英里以上的二手車代步。為了補貼家計,他還必須兼職,掙幾份工資。疲于奔波的柯林斯卻也因此從不同層級醫院的臨床病例中(專科思維與全科思維互補,應急處置與慢病管理能力兼備)相互借鑒,獲得更豐富的臨床經驗,并在短期內脫穎而出,兩年后升任高級住院醫師(總住院醫師)。不過,家庭接二連三的添丁,使得他的財務狀況一直處在入不敷出的地步,在三年住院醫師生涯結束時,他不得不選擇離開薪水不是最優渥的梅奧醫院。就在他返回家鄉芝加哥履新時,一件更“囧”的事發生了:他無力全額支付搬家公司的費用,只能先付1/3,然后只身赴任,請求新醫院提前預支一次周工資,才把所欠的2/3的搬家費結清。這一窘境讓許多讀到此書的中國醫生感到不可思議。其實,這些實景的生活描述恰恰是一個美國青年醫生在跨越職業生涯激流期的真實寫照。
柯林斯對于職業“囧途”的自述得到了北京協和醫院神經外科的年輕大夫楊遠帆的印證。楊遠帆在憶及哈佛大學醫學院、麻省總醫院的歲月時這樣寫道:醫生可以說是美國社會中“勤奮”“博學”“有社會責任感”等美好詞匯的代言人,但是看一眼美國青年醫師所付出的時間與熱情,就知道這樣的尊敬來之不易。住院醫師每天必須3:30起床,每天搭波士頓早晨的第一班公交車(因出門的時候地鐵還沒發第一班車),再轉兩次地鐵,才能趕在最早到達醫院。而且很多醫生路上直接穿著刷手服,所以公交車上一片淺藍,這趟車也被人稱為Boston Medical Train(波士頓醫生專車)。每次早查房時,面對患者“醫生來得好早”的感嘆,我們常笑笑說:“We are on a different cycle!”(我們處在不同的時區)。醫院外科白天的手術量很大,有的主治醫師一個人甚至要排6-7臺手術,這就需要強有力的住院醫師協助完成主要的操作,主治醫師則在一旁指導和教學。沒有這些經驗豐富、吃苦耐勞的住院醫師,他們不可能完成如此大的手術量。我們可以這樣揣摩美國年輕醫生的心思,他們的艱辛付出是因為這樣的“盼頭”——有朝一日將躋身高薪階層。或許是“先失后得”模式激發了他們的奮斗熱情,但不管怎樣,他們首先要認可并接納職業生涯的激流險灘期。就搏擊職業生涯激流的勇氣而言,小楊大夫最深的感觸是:“我們真的……沒有他們努力。”
當下中國正處于“病人看病真難,醫生看病真累”的轉型期,如何破解患者的就醫難題?如何保障醫生的職業榮耀?引導患者科學就醫,實行分級診療,強基層,擴平臺,增加醫生人數,都是選項,但都不可能改變醫學作為扶危濟困的社會服務(非常態)特性,也無法徹底改變因醫療資源短缺而造成醫生工作的高壓狀態。為此,醫學界需要有一種堅韌的奮斗精神與大愛的人文情懷作為信念支撐。有了信念的點金石,苦與累就會升華為堅韌與純粹,而不是滑向怨(牢騷)、混(資歷)、熬(年頭)、撈(實惠),醫生才能讓內心歸于寧靜。
無疑,從古希臘醫圣手中的蛇與杖,到現代醫生身上的白大褂、手中的聽診器、柳葉刀,再到機器林立的檢驗大樓,醫學已變得越來越物化,有的醫生輕慢甚至否定職業精神的啟迪與啟航作用,這才使得如何渡過職業生涯激流期成為一個嚴重的身心困境。而現代性的可怕魔咒——“物欲越甚,靈魂越空虛”,使得我們的靈魂更加不安與躁亂,這正是職業生涯“激流期”最難渡過的江心漩渦。
夜深人靜之時,每一位年輕醫生都應該認真地問問自己,當初,我們為何選擇醫學?今天,我們應該如何做醫生?未來,我們有怎樣的職業前景?作為終日幫助患者直面病痛、穿越苦難的醫者,當我們自己面對挫折、遭受苦痛時,我們還愿意為堅守初心再打拼一程嗎?想明白了,心里也許會好受些。
有時候,激勵我們的,不僅僅是名利等外在的東西。而當意識到激流期所受的這份苦和累是有意義的,我們也許就有堅持的理由。
/北京大學醫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