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紅,馬晶
(重慶大學法學院,重慶400045)
交通事故受害人自殺損害的賠償
——基于客觀歸責理論的視角
楊天紅,馬晶
(重慶大學法學院,重慶400045)
交通事故受害人因不堪忍受事故造成的身體傷痛或精神折磨而自殺,事故責任人是否賠償因自殺造成的損害,理論研究和司法實踐爭議的焦點在于因果關系的認定。卡爾·拉倫茨提出的客觀歸責理論在應對復雜因果關系情形時有著相當因果關系標準難以比擬的優勢。我國刑法界對客觀歸責理論回應較多,但民法學界迄今關注較少。運用客觀歸責理論檢視交通事故受害人自殺損害的賠償也許能夠為解決爭議提供一條新路徑。
交通事故受害人因不堪忍受事故造成的身體傷痛或精神折磨而自殺,事故責任人是否就該自殺部分損害承擔責任?學者多從自殺與交通事故間是否有因果關系予以探討,但爭議較多[1]。因條件標準牽連甚廣,大陸法系主流理論采用相當因果關系標準判定因果關系成立與否。我國法院并未嚴格遵循這一標準,判決結果也極不統一。客觀歸責理論由德國民法學者卡爾·拉倫茨于1927年提出,目的在于從客觀歸責視角為相當因果關系理論提供支撐[2]。由羅克辛改造之后,客觀歸責理論已獨立于因果關系領域,被認為是從歸責的角度探討某一損害是否屬于行為人的“作品”[3]。經開始注意并研究客觀歸責理論,但民法學界迄今仍關注較少。本文運用客觀歸責理論檢視交通事故責任人是否應就事故發生后受害人自殺造成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希望能為解決爭議提供一條新路徑。
1.1 現狀
交通事故受害人自殺案件已經在我國法院多次出現。法院在事故與自殺間因果關系認定上差異較大。以下選取相關典型案件予以說明:
案例一:季某駕駛客車轉彎時造成路人蔡某右脛腓骨骨折。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季某承擔全部責任。事發后,蔡某出現焦慮抑郁失眠現象,經診斷為抑郁癥。3個月后,蔡某自縊身亡。法院認為交通事故是蔡某心境障礙的誘發因素,與蔡某自縊身亡有一定關系,季某承擔蔡某自縊身亡所產生費用的20%①。
案例二:胡某駕駛客車時撞到了騎摩托車的劉某。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胡某負主要責任。4個月后,劉某服用農藥自殺。法院認為劉某自殺是因不堪忍受交通事故傷害造成的痛苦和治療費用,與交通事故存在一定聯系,胡某賠償劉某家屬一定的精神損害撫慰金②。
案例三:高某駕車撞傷楊某。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高某負主要責任。楊某因傷病需長期臥床,忍受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對生活喪失信心。事發后7個月,楊某服藥自殺身亡。法院認為交通事故是楊某患抑郁癥的誘發因素,與自殺有間接因果關系,高某承擔死亡賠償金總數的15%③。
案例四:羅某駕車撞傷行人李某,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羅某負主要責任。事發后1年,李某因不堪忍受傷痛折磨自殺身亡。法院認為李某自殺與羅某無因果關系,羅某不承擔因死亡產生的費用④。
案例五:被告某公司所有的大貨車輾傷了何某,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貨車承擔全部責任。因病痛折磨和事故導致經濟困難,兩年后,何某喝農藥身亡。法院認為何某死亡是服毒導致,與交通事故不具有直接因果關系,某公司不承擔因何某死亡產生的相關費用⑤。
1.2 法院認定因果關系存在的問題
在因果關系認定上,上述五個法院之間的判決差異較大:案例四明確認為交通事故與自殺之間沒有因果關系,事故責任人不承擔任何損害賠償責任;案例三、五認為交通事故與自殺間存在間接因果關系,但案例三認為事故責任人應根據原因承擔15%的損害賠償責任,案例五則認為事故責任人不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案例一、二認為交通事故與自殺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因果關系,但案例一認為事故責任人承擔20%的損害賠償責任,案例二則判定事故責任人不承擔喪葬費用,而是賠償受害人家屬一定的精神損害撫慰金。造成法院判決混亂局面的原因在于此類案件的審判因果關系的認定上存在問題。
1.2.1 比例因果關系混淆了責任成立與責任范圍的界分案例一法院根據司法鑒定中心對蔡某精神狀態鑒定和因果關系、參與度評定的結果,認為交通事故是蔡某心境障礙的誘發因素,“交通事故與受害人自縊身亡有一定的關系”⑤;案例二法院認為雖然受害人死于自殺,但“自殺的原因是因不堪忍受交通事故造成嚴重傷害的痛苦及無法承受繼續治療的巨大費用”,故“死亡后果與交通事故存在一定聯系”⑦。兩法院都根據比例因果關系認為交通事故與自殺間存在著“一定的關系(聯系)”。
為克服傳統因果關系“全有或全無”判斷引致的“全賠或全不賠”弊端[4],比例因果關系主張依據因果關系可能性比例判斷因果關系,并根據該比例確定責任范圍[5]。換言之,因果關系的認定根據侵權行為造成既成或將成損害的可能性,要求行為人承擔責任[6]。
比例因果關系雖然克服了“全陪或全不賠”的弊端,使得損害可以在不同主體間適當分配,但卻混淆了責任成立與責任范圍的界分[7]。以百分比代替因果關系有無的判斷,模糊了侵權構成因果關系要件的功能。根據比例因果關系,有80%可能性造成損害的承擔80%損害賠償責任,有20%可能性造成損害的承擔20%損害賠償責任。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不再以因果關系的成立為要件,而是以百分比代替,試圖通過比例因果關系既解決責任成立的因果關系問題又解決責任范圍的因果關系問題,“有將只能作有或無判斷的因果關系量化之嫌”[8],且在功能上亦有與公平責任同質化傾向。
1.2.2 必然、偶然因果關系理論是錯誤標準案例三法院認為引起損害的原因可分為直接原因和間接原因,直接原因指“直接作用于損害后果,在損害的發生、發展過程中表現出某種必然的、既定的趨向……交通事故并不會必然導致楊某自殺……不構成楊某自殺死亡的直接原因”。間接原因指的是“不直接引起不利后果的發生,但因為其他原因的介入而造成不利后果發生”,通常是侵權行為偶然介入其他因素,在與這些因素相結合后,產生了損害后果。抑郁癥屬于內源性精神疾病,病因主要為患者自身素質和遺傳特質,但社會心理因素、各種生活中的意外事件、長期病痛折磨、生活和工作環境變化等不良刺激亦可引發抑郁癥,其臨床表現為患者有自殺傾向。交通事故是楊某患抑郁癥的間接誘發因素,法院認為間接因果關系也應承擔責任③。
案例五法院認為“何某死亡是服毒導致,與交通事故之間不具有直接因果關系”⑤,通過否認交通事故與受害人自殺之間存在直接因果關系進而判定責任人不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兩個案例雖然按照同一因果關系標準進行評價,但在責任分配上卻并不一致。
直接因果關系、間接因果關系的區分源于建國初期對蘇聯法學理論的繼受[9]。根據必然因果關系說,行為本身包含產生危害結果的根據并合乎規律地產生了該結果時,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必然的因果關系[10]。直接因果關系是必然因果關系的下位概念,認為在行為與結果間有直接聯系時,二者間存在因果關系[11]。行為人只對與行為有直接因果關系的損害負責,間接因果關系不構成法律上的因果關系,行為人不承擔法律責任。“行為人只應對自己行為的直接后果負責”[12]。而根據偶然因果關系說,行為本身并不產生危害結果,但因外在因素的偶然介入,在合乎后者作用規律地引起結果發生時,先前行為與結果間具有偶然的因果關系[10]。偶然因果關系認為原因具有等級性、層次性差異,既有決定性、根本性的主要原因,也有非決定性、非根本性的次要原因[13],司法實踐中“要把……主要原因和次要原因區別開來”,“在實際生活中……多因一果的現象也是存在的,……引起損害發生的幾個原因可能都是主要的,也可能有的是主要的,有的是次要的”[14],不論是主要的、直接的原因還是次要的、間接的原因都與結果間有因果關系,至于是否應承擔法律責任,還應全面衡量其它構成要件[15]。
必然、偶然因果關系是特定時代的產物,混淆了哲學上“聯系”與法律上“關系”的區別,在蘇聯,遭到了不少學者的批評[16],我國梁慧星教授也早在1989年撰文對必然因果關系說提出了批評[17]。刑法學界對于必然因果關系的批判則更為徹底,1997年之后,刑法學界基本上放棄了這一研究刑法因果關系的傳統思路”[18]。目前,相當因果關系成為因果關系判斷的核心規則[19]。但司法實踐由于深受必然、偶然因果關系理論影響,仍有不少法院在運用直接、間接因果關系理論判斷因果關系成立與否。
1.2.3 司法實踐中因果關系標準混亂案例四法院認為“李某自殺身亡,其死亡與被告無因果關系”④,因果關系表述極為簡略,無從確定其采用何種因果關系標準。這也是我國很多法院判決中通行的只說明因果關系判定結果,不闡述因果關系判定過程。雖然學界主流觀點認為因果關系認定應采相當因果關系標準,但鑒于我國司法實踐中必然因果關系說、直接因果關系說、相當因果關系說、充分條件說、危險說混亂使用的現狀[20],無法從判決書推測法官采用的是何種因果關系標準。
相當因果關系理論由德國生理學家Johamn von Kries于1888年提出,目的在于限制條件說在因果關系上的牽連甚廣[21]。Kries以數學上的可能性理論與社會學統計分析方法,認為只有根據人類社會一般經驗,足以導致特定損害發生的,才相當,否則即不相當[22]。Kries以馬車夫案為例闡明因果關系的“相當性”:馬車夫在運送旅客途中睡著,導致馬車偏離原有線路。因馬車偏離原有線路,旅客遭雷擊死亡。事后查明,若馬車按原有線路行駛,則旅客不會遭雷擊。Kries認為馬車夫睡著與旅客死亡之間存在條件關系,但一般而言,無論馬車夫是否睡著,旅客遭雷擊死亡的概率都極其微小,馬車夫睡著的行為并不足以造成旅客死亡結果的發生[22]。即旅客死亡與馬車夫睡著之間的因果關系不具有相當性。相當因果關系雖未在1896年的《德國民法典》中找到切入口,但在《德國民法典》實施僅2年后即經由司法實踐確立:1902年帝國法院即在判決中運用了相當因果關系理論[23],聯邦法院于1952年采用[23]。我國臺灣地區也以相當因果關系說為通說,認為相當因果關系指的是“無此行為,雖不必生此損害,有此行為,通常即足生此損害者,是為有因果關系。無此行為,雖不必生此損害,有此行為,通常亦不生此損害者,即無因果關系”[24]。大陸雖亦有不少學者主張采取相當因果關系標準,但從司法實踐來看,相當因果關系理論的影響并不明顯。
相對于“條件說”,相當因果關系得到了較多學者的支持,但亦有不少學者對該理論提出了批評。
2.1 相當因果關系混淆了事實判斷與規范判斷
在侵權構成要件中,因果關系與過錯分別從主觀與客觀對行為是否構成侵權進行判斷。過錯從主觀方面進行歸責,因果關系從事實層面進行歸責,“因果律只涉及事實前的時空,不涉及概念的邏輯關系或對行為的社會倫理評價……涉及到一個思維方式問題,借助這個思維方式我們將實際存在的情況聯系在一起,而不對導致事件過程的力量作出任何評價”[25]。
但相當因果關系標準混淆了這一區分,在因果關系的認定上既包含了事實判斷又包含了規范判斷,這是其最為人垢病的地方。日本學者平井宜雄認為損害賠償過程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不包含法價值判斷的事實因果關系,指行為與損害之間單純的事實聯系;第二階段為損害賠償的范圍,指在事實因果關系成立的前提下,對事實因果關系進行法政策判斷;第三階段為損害的金錢評價,指經過法政策判斷后,對行為人應予賠償的損害進行金錢評價。第一階段(因果關系階段)只進行事實認定,不進行規范判斷,后兩個階段屬于規范判斷,但已不屬于因果關系問題,但相當因果關系理論混淆了這一區分,在因果關系階段同時進行事實判斷和規范判斷[26]。如在馬車夫案中,依據“條件說”,馬車夫睡著與旅客死亡之間有因果關系:馬車夫睡著→偏離原線路→雷擊→旅客死亡,Kries認為不管馬車是否偏離原有路線,旅客遭雷擊死亡都不屬于事物發展的正常過程,故旅客遭雷擊僅為偶發事件,與馬車夫睡著無相當因果關系。可見Kries在運用相當因果關系理論進行判斷時,并非僅僅處理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同時還在規范層面對法律責任進行限制[27]。因此,有學者直言所謂相當因果關系事實上即為價值判斷[28]。
2.2 “相當性”不僅難以判斷且主觀色彩濃厚
相當因果關系理論認為行為與結果間的聯系必須達到一定程度才被認為具有相當性。但對于這個具體的聯系程度卻并沒有給出明確的標準,只是“以人類通常的經驗”進行判斷,對司法實踐的指導意義不大,同時因給法官提供了較大的自由裁判空間,不利于司法統一。“相當因果關系說根據一般經驗確定引起何種結果的條件是原因,所提供的標準和價值判斷依據,是比較含糊的,不容易在司法實踐中得到實際運用”[10]。在關聯程度的把握上,相當與否的界限處于浮游不定狀態。
在“相當性”的判斷上,存在著主管說、客觀說和折衷說三種學說。主觀說認為“相當性”應以行為人行為時認識或可能認識的情況判斷;客觀說認為應綜合行為時的一切情況,依一般人的經驗判斷;折衷說認為應以行為時一般人可能認識和行為人特別認識的情況作為因果關系判斷的標準[29]。但無論何種標準,在相當性的認定上都是以“人”的主觀心理狀態來判斷相當性的有無,區別不過在于“人”的外延不一樣,判斷依據過于主觀,法官自由裁判空間較大。因此學者批評相當因果關系“表面上所持的是客觀的、形式的標準,實際上卻將事實危險和規范的、心理的、社會的要素混雜在復雜的因果關系中”[13],是“一種解釋原則,是存在論上因果關系概念之外的一種評價概念”[30]。
2.3 以相當因果關系判斷交通事故與受害人自殺間因果關系難謂公平
根據相當因果關系的要求,交通事故行為雖然有可能會導致受害人死亡,但受害人因受傷而誘發心理疾病最終自殺身亡情形通常不會出現,且不說肇事人無法預見受害人具有心理疾病,即使能夠遇見受害人有心理疾病,通常也難以預見其會自殺。因此,以相當因果關系判斷,則交通事故與受害人自殺之間不具有相當性而否定因果關系存在,事故責任人不承擔損害人賠償責任。但此結論難謂公平,與該案類似的情形是所謂“蛋殼腦袋”規則。針對受害人特殊體質,多數國家、地區認為侵權人應就擴大損害負責,不能以受害人特殊體質為由否認行為與結果間有因果關系,此即所謂“蛋殼腦袋”規則(Egg-Shell Skull Rule)[31]。侵權行為人應就受害人特殊體質引發的損害承擔侵權責任,則同理,侵權行為人亦應為受害人特殊精神因素引發的損害承擔侵權責任。
客觀歸責理論由拉倫茨于1927年提出,是從黑格爾的法哲學中導出的概念,但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受關注較少[30],直到1970年羅克辛(Clause Roxin)提出他的客觀歸責理論,該理論才得到更多學者的重視,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由羅克辛提出的客觀歸責理論包含三個核心概念,被稱為客觀歸責理論歸責三原則[32]:是否制造了法所不容許的風險、是否實現了法所不容許的風險以及實現風險的行為是否在構成要件效力范圍內。每個核心概念同時包含若干排除性規則,以檢驗損害是否是行為人的“作品”。
3.1 歸責原則一:制造法所不容許風險
客觀歸責理論認為損害是否歸責于行為人,需該行為制造了一個法所不容許的風險,即行為違反規范要求,引起法律所要譴責的對于行為客體的風險[29],包括四項排除性規則:
一是未制造風險行為。如慫恿他人(完全行為能力人)雷雨夜森林散步,導致他人雷擊身亡,羅克辛認為慫恿他人只是制造了微量風險,不認為是法律上的危險[33]。
二是降低風險行為。如為救陷入火海的未成年人甲,乙將其從窗戶上拋下,致甲受傷。乙在面臨以較低損害交換較高損害的兩難境地時,選擇了較低損害,雖然其行為仍然屬于制造風險的行為,但降低了甲死亡的風險,因此不認為制造了法所不容許的風險[30]。
三是制造法所允許的風險行為。如核設施對于人身法益有相當大的風險,但是立法者仍然容許這個風險,因為核設施帶給我們生活更大的利益[33]。
四是假設因果流程通常不能免責,但行為人行為僅修正了單純自然因果關系,沒有整體惡化受害人狀況時,排除歸責。假設因果流程指侵害人的行為導致受害人受有損害,但即使沒有此侵害行為,同樣的損害也會因為其他獨立于該侵害行為的事由發生[34]。如在一段因山崩而遭巖石堵塞的雙軌車道上,甲所開火車因煞車不及在右車道撞上巖石死亡。經查,甲本應在左車道行駛,因乙調整鐵道道岔調至右邊。羅克辛認為因左右鐵道皆遭堵塞,乙并沒有擴大損害或讓損害提前發生,甲死于左邊還是右邊,并無不同,乙的行為未制造法所不容許風險[33]。
3.2 歸責原則二:實現法所不容許風險
損害是否可被視為行為人的“作品”,除要求行為人制造法所不容許風險外,還需要該風險在現實中實現了特定的結果,如雖制造風險,但風險并未實現,或實現的非所制造的風險,則不得進行歸責,包含的排除性規則有四:
一是風險未實現。如行為人違反交通規則撞到了受害人,受害人在醫院治療時因醫院發生火災被燒死。羅克辛認為一方面因為結果的發生是循著一個行為人所不可預見的因果流程,另一方面,讓受害人住在醫院里并未升高受害人被燒死的風險,因此行為人所制造的風險未實現[33]。
二是實現的非不被容許風險。如因工廠主未將羊毛消毒致女工死亡,但查明即使工廠主消毒,也無法避免女工死亡結果。羅克辛認為工廠主雖有過失行為,但該行為制造的風險并未實現。女工死亡的結果實現的是羊毛固有的風險[35]。
三是損害結果不在注意規范保護的目的范圍內。如要求機動車裝照明設備的規范目的在于防止機動車自身造成交通事故,如果因為機動車未裝照明設備致其他兩車發生交通事故,則因為不在目的范圍內而免予歸責[35]。
四是合法替代行為與風險升高理論。根據羅克辛的觀點,當合法替代行為必然或者肯定會導致結果發生時,應排除歸責。但如果該替代行為并非肯定導致結果發生,即違反注意義務的行為升高了他人面臨的風險,此時應予歸責,如卡車司機因未保持安全距離,致前方醉酒自行車手死亡的,雖然事后查明即使卡車司機保持安全距離,自行車手仍有較大可能死亡,但因卡車司機的違規行為導致了風險升高,依然應對卡車司機予以歸責[35]。
3.3 歸責原則三:實現風險的行為在構成要件效力范圍內
羅克辛認為客觀歸責理論主要應用于過失行為中,對于故意行為則很少使用。因為客觀歸責理論以排除性規則排除歸責,避免條件理論牽連甚廣而使行為人動輒得咎。在故意行為,如在故意犯罪中,構成要件本身即承擔了歸責功能,不具備構成要件即不可歸責。故意依附于行為,對行為具有從屬性,行為與故意之間在判斷上存在嚴格的位階關系[36]。但在三種比較特殊的故意行為中,羅克辛認為仍有可能適用客觀歸責理論:
3.3.1 他人自我危害行為如交通事故受害人因宗教信仰原因拒絕接受輸血治療,最終因失血過多而死亡⑧。羅克辛認為事故責任人僅對造成他人受傷負責,至于死亡結果,因是受害人故意造成,行為人先前制造的風險并未實現,不能歸責[33]。
3.3.2 同意他人危害行為如在雷雨天氣,盡管船主說明了風險,乘客依然要求出海,最后翻船乘客死亡,羅克辛認為如果乘客完全了解雷雨天氣出航的風險,且結果亦完全是因為雷雨天氣所致時,可比照自我危害行為,不將其納入構成要件規范保護范圍內[33]。
3.3.3 他人責任范圍行為人不對他人責任范圍內防止出現的結果負責,如疏于注意致使小孩落水的母親不應對因救人而喪命的專業救生員負責,因職業承擔者在自己職權范圍內,以一種局外人不應當干涉的方式,對自身行為負責[35]。
客觀歸責理論主要是在條件理論的基礎上,運用排除性規則對行為人進行客觀歸責。在交通事故受害人自殺案件中,僅就條件關系而論,事故責任人與受害人之間存在著因果關系,但自殺是否可認視為行為人行為的“作品”,可通過客觀歸責理論予以檢視。
4.1 駕駛行為是否制造了法所不容許風險
判斷駕駛行為是否制造了法所不容許的風險,首先應探討法所不容許風險這一概念的上位概念——風險。風險,亦稱為危險,是一種可能會給個體或社會帶來不利益的存在,普遍存在于社會中[36]。法律并非一概禁止所有風險,事實上這也是法律難以做到的,任何行為都伴隨著風險,社會的發展進步與風險共生。法律所允許的風險是在現有的社會條件下通過審慎的注意能夠避免的風險,如果行為人未能加以審慎注意造成了風險的發生,則為法律所不允許的風險。
就駕駛行為而言,其本身并不屬于制造風險的行為,但允許駕駛行為帶來風險的前提是駕駛行為必須在規制性規則限定的范圍內從事駕駛活動。如超出了規范界限,則制造了法所不允許的風險。在交通事故中,從公安部門出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來看,如果非他人全責,則駕駛行為已經超出了規范允許范圍的臨界點,升高了社會其他人面臨不幸的風險,制造了一個法所不允許的風險。
4.2 駕駛行為制造的風險是否已經實現
根據客觀歸責理論,不僅要求風險實現,還需要所實現的風險必須是行為制造的風險。因此在交通事故受害人自殺案件中,應探討的是受害人自殺行為是否屬于駕駛行為所制造的風險。通常駕駛行為制造的風險包括兩類,一類是給自身帶來的風險,如可能的翻車風險;一類是給他人帶來的風險,如給他人的人身安全帶來的風險。本文指的是駕駛行為給他人帶來的風險。
根據客觀歸責理論,風險是否實現考察的是風險是否轉化為實際的損害。通常而言,駕駛給他人帶來的人身安全包括造成他人受傷或死亡,事故受害人嗣后自殺是否屬于實現駕駛行為給他人帶來的風險應予探討的是因為受害人自殺行為的介入,是否可以認為中斷了風險的實現,進而受害人自殺實現的并非事故責任人制造的風險。如甲因車禍受傷,醫院治療期間,因醫生未遵守醫療規定而死亡,駕駛人對甲僅制造了傷害的風險,并沒有制造死亡的風險,甲死亡的風險來自于醫生的過失醫療行為。因此甲的死亡實現的是醫生過失醫療行為制造的風險,而非駕駛人制造的風險。但在受害人自殺案件中,由于受害人自殺源自于因車禍導致的精神抑郁和精神壓力,是交通事故造成的直接傷害的后續結果,則雖有受害人自殺行為的介入,但受害人自殺行為本身即可被視為是交通事故所制造的風險,即自殺行為本身為駕駛行為制造風險的實現——如果沒有交通事故則受害人不會自殺,正是因為交通事故升高了受害人自殺的風險。因此,應對駕駛人進行客觀歸責。同理,在醫生未遵守規定而致事故受害人死亡的案件中,如果醫生遵守了醫療規定,受害人仍然死亡的,則駕駛人仍應對受害人的死亡負責。這正是合法替代行為排除規則的內在含義,也是羊毛筆案所揭示的客觀歸責內涵。
4.3 實現風險的行為是否在構成要件范圍內
羅克辛在闡釋參與他人自我危害行為所引用的車禍受害人拒絕輸血案中,受害人是一名耶和華見證會的信徒。耶和華見證會屬于基督教會的一個分支,該派教徒認為《圣經》嚴禁輸血,因此不管在何種情況下,信徒決不會同意接受輸血,無論是全血還是血制品[37]。因為這一宗教信仰,在美國司法史上產生過著名的維嘉訴斯坦福醫院案:1994年一個深夜,耶和華見證會教徒維嘉在斯坦福醫院產后大出血,如不及時輸血,則肯定會因失血過多死亡。醫生明知維嘉是耶和華見證會信徒,但出于救人第一的理念,在獲得當地法院允許下對維嘉進行了輸血并救活了維嘉。維嘉出院后,立刻向法院提出訴訟,控告醫院侵權了其自由權。1996年,州最高法院做出一致裁決,裁定斯坦福醫院違反了個人有權自主決定身體的法律傳統⑨。
醫院敗訴的原因在于侵犯了維嘉的自主決定權,這正是拒絕輸血案不同于交通事故受害人自殺的所在之處。盡管自殺并無一個明確的含義,但在“自殺為自由意志下的故意結束自己生命的行為”[38]這一點上基本達成共識[39]。自殺不僅需出于行為人的故意,而且這種故意必須是自由意志下的故意,如果不是行為人自由意志的結果,則難謂法律意義上的自殺。關于自由意志的判斷,“承諾說”較為學者接受。根據“承諾說”,受害人自愿選擇死亡需滿足兩方面條件,一是受害人具有充分的認知和判斷能力,二是受害人意思表示無重大瑕[38]。根據“承諾說”,行為是否成立自殺需考察行為人是否存在諸如精神疾病、飲酒、吸毒等影響主觀認知或判斷能力的因素。根據流行病學研究,雖然自殺者往往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但并不必然導致受害人不能自主決定選擇死亡。在精神疾病干擾了行為人的自我判斷能力,行為人喪失了意志自由能力時,自殺并非為行為人自由意志的結果,而是實現了先前行為制造的風險,此時交通事故責任人并不因受害人的自殺而免于歸責。但受害人因交通事故帶來的經濟困難而自殺的,原則上體現了受害人的自由意志,事故責任人可以免于歸責,除非前述狀況已經影響到交通事故受害人的自由意志能力。
4.4 小結
交通事故導致或誘發受害人精神擔憂或疾病,并受精神因素影響喪失自由意志能力而自殺的,事故責任人應歸責,此時自殺是駕駛行為的“作品”。但應予注意的是,客觀歸責理論解決的僅是責任的歸屬,而非責任的范圍,在具體的責任分配上,還需遵循侵權法相應的制度規范。
交通事故受害人因不堪忍受身體傷害帶來的痛苦或經濟上的壓力而選擇自殺的,我國司法實踐中因果關系認定標準極不統一,判決結果差異較大。而由德國民法學者拉倫茨提出的客觀歸責理論雖在我國刑法學界引起了廣泛的討論,但在民法學界卻靜寂無聲。本文依據客觀歸責理論對自殺損害是否應歸責于事故責任人進行了檢視,認為在一定條件下——自殺本身系交通事故制造風險的實現,且受害人自殺行為的做出源于精神疾病喪失了自由意志——應對事故責任人予以歸責。并以客觀歸責所得結果為基礎,要求責任人根據侵權責任法承擔相應的損害賠償責任。
注釋:
①上海市(2013)滬一中民一(民)終字第1516號民事判決書。
②廣東省廣州市(2012)穗中法民一終字第4163號民事判決書。
③江蘇省南京市(2012)玄鎖民初字第756號民事判決書。
④湖南省資興市(2010)資民一初字第114號民事判決書。
⑤河南省登封市(2008)登民一初字第1586號民事判決書。
⑥上海市(2013)滬一中民一終字第1516號民事判決書。
⑦廣東省廣州市(2012)穗中法民一終字第4163號民事判決書。
⑧Malette v.Shulman et al(1990),72 O.R.(2d)417(On CA,March 30,1990.).
⑨StamfordHospitalv.Vega,674A.2d821(Conn.,Apr16,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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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芳]
D923
A
1674-1102(2017)01-0033-07
10.13420/j.cnki.jczu.2017.01.009
2015-08-06
重慶大學自主科研重點資助項目(CDJSK11010)。
楊天紅(1986-),男,安徽合肥人,重慶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民商法;馬晶(1984-),女,江蘇徐州人,重慶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民商法。
[摘要]交通事故;自殺;因果關系;客觀歸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