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明,李躍庭
中小學教研教改
“文獻意識”的基本內涵與實踐典例*
——《孫立權語文教育札記》研究之三
沈月明,李躍庭
本文從基本內涵與實踐典例入手,以學術視域為起點,深入研究《孫立權語文教育札記》為高中語文教學帶來的另一重創獲——文獻意識,嘗試探尋其在語文教學中的價值與意義。
文獻意識;學術視域;教學方法;札記
針對《孫立權語文教育札記》(以下簡稱《札記》),筆者曾從兩個角度進行以點帶面的研究。首先,從學術淵源與實踐取向、自覺式與非自覺式兩種類型切入,對“非教學性備課”與課堂教學實施策略的關系進行分析;[1]其次,圍繞理論背景與基本內涵、實踐典例與“文”“字”功夫等角度,[2]并結合文學、美學、史學等不同視域對“參較式閱讀”這一教研方法展開研討。[3]誠如乾嘉考據學的皖派宗師戴震在《與是仲明論學書》中所說:“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4]因此,在《札記》一書即將付梓之際,筆者從基本內涵與實踐典例入手,深入研究本書為高中語文教學帶來的另一重創獲——文獻意識。
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曾在其著《寒柳堂記夢》的“弁言”中多次提及此書在體裁上嘗試借鑒司馬光《涑水記聞》和陸游《老學庵筆記》,吸收其“雜述掌故,間考舊文,俱為謹嚴。所論時事人物,亦多平允”的優長。[5]無獨有偶,孫立權老師在其《札記》第63則《筆記體作文》中亦曾坦言:
《世說新語》《老學庵筆記》,都不刻意為文,而是如行云流水一樣信手寫來,而且題材廣泛,細大不捐。看上去,可能只是一段言談,一個細節,但卻韻味悠長,充滿性靈。今天的作文教學,應該向這種中國古代的筆記文看齊。(有刪節)
孫立權老師也是以身體力行的方式將上述筆記文的內容和形式在《札記》中篤實踐履的。
眾所周知,陳寅恪先生從三個方面概括王國維著述的學術特色:其一,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證釋;其二,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其三,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6]而陳先生自己的史學研究,也善于從社會風俗的流變和族群人文的背景等不同維度來考察歷史現象,其重視考據、長于分析的治學方法,今天我們也可以從孫立權老師的《札記》中真切感知。
讓孫立權老師最早領悟到“文獻意識”之可貴的,是針對人教版高中課本里的《林黛玉進賈府》一課中關于林黛玉的兩句肖像描寫——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進行的分析。
孫立權老師首先為學生呈現了《紅樓夢》的“庚辰本”原作中“兩灣(彎)半蹙鵝(蛾)眉,一對多情杏眼”一句,并提示學生可以對此進行評價。然后,他為學生呈現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之前的《紅樓夢》版本中的這兩句——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從而建議學生通過翻查《古代漢語詞典》等常用工具書,比較“籠煙眉”與“罥煙眉”在文字藝術上的高下。此后孫立權老師結合《漢語大詞典》中的釋義,明確了在呈現出“纏繞”這一基本相同的含義時,“罥煙”在新意上更勝一籌。當然,在他設計的另一個問題中,我們更可見出其“文獻意識”的可貴。《札記》第340則《例說“文獻意識”》中如是闡發:
“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一句在蘇聯列寧格勒所藏的舊抄本《石頭記》里作“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我讓學生比較這兩句的優劣。我認為“似泣非泣含露目”好。首先,可以注意到其與后文“淚光點點”的照應,上句是“似蹙非蹙”,“似泣非泣”才與上下文一致。其次,從林黛玉的人物形象看,“似喜非喜”不合黛玉形象的本質特征。再次,從《紅樓夢》故事情節中的“木石前盟”來看,黛玉前世是絳珠仙草,寶玉是神瑛侍者,每天以甘露灌溉絳珠草,使其幻化成女體,她發誓用一世的淚水還他深情。既然還淚,當然要泣。當年灌溉時是用“甘露”,現在還淚時“泣露”,“似泣非泣含露目”多么恰當啊。我是有意識地用《紅樓夢》“庚辰本”“列藏本”舊版的人民文學本的異文與課文對照,憑借文獻,把教學引向深入,實現了對課文的超越。(有刪節)
由此可見,孫立權老師在講解課文時之所以能夠大刀闊斧地圍繞個別疑難問題進行深入開掘,運用“參較式閱讀”的方法,結合海內外的不同版本或藏本的著述進行分析和鑒賞,使其高下立判,正是憑借自身葆有的“文獻意識”。如果缺少這種意識,面對小說中類似的描寫文字,教學中往往流于蜻蜓點水、走馬觀花,就會與真正的經典和大師的心語失之交臂。
當然,這番難得的“文獻意識”不僅體現在有意識的教學設計中,同樣反映在不經意的字詞理解上。《札記》第408則《例說注重文獻》中提及同事對顧炎武詩句“丈夫志四方,有事先懸弧。焉能鈞三江,終年守菰蒲”中的“鈞三江”的含義不解,那么該如何查閱呢?
查《漢語大字典》,把“鈞”所有義項一一代入,都無法解釋通。我請青年教師楊威查中華書局1998年版的《顧亭林詩箋釋》,翻到第244頁,終于看到了這首詩,題目叫《丈夫》,原文是“釣三江”。可見語文教學要有文獻意識,重視查找文獻,不能大荒兒就行。(有刪節)
陳寅恪先生曾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一》中說“任何古書古字,絕無依據,亦可隨其一時偶然興會,而為之改移,幾若善博者能呼盧成盧,喝雉成雉之比。”[7]誠如朱光潛先生在《咬文嚼字》一文中所說的:“無論閱讀或寫作,我們必須要有一字不肯放松的謹嚴。”當然,錙銖必較,細大不捐,其前提也是應該將“文獻意識”一以貫之地付諸實踐。
孫立權老師對“文獻意識”的探討,并未止步于對課文內容進行由字到文的考證,而是結合堪稱范本的文史著述中對“文獻”一詞的經典詮釋,提出對“文獻”進行屬性界定的新見。《札記》第494則《死文獻與活文獻》中說:
“文獻”一詞最初就不單指典籍。“文獻”一詞最早見于《論語八佾》:“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為《論語》做注的東漢學者鄭玄解釋“文獻”中的“獻”說:“獻,猶賢也。”朱熹在《四書集注》里說:“文,典籍也;獻,賢也。”原來孔子說的“文獻”既包括歷史文件,也包括時賢。明代大學者焦竑有一部大書《國朝獻征錄》,這個書名譯成現代漢語,就是《當代人物傳》。書名中的“獻”指的是當代的重要人物即與歷史關系重大的人物。語文教學要注重文獻,既要注重“死文獻”,也要注重“活文獻”。(有刪節)
在孫立權老師看來,筆者在教學中的一個問題研討,可以作為注重“活文獻”的范例。
在講解魯迅的《〈吶喊〉自序》一課時,筆者看到文中有這樣一段話:“我于是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于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來也親歷或旁觀過幾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為我所不愿追懷……”那么,對于作者魯迅而言,這“更寂寞更悲哀的事”指的究竟是哪些事呢?無疑,在《〈吶喊〉自序》中,作者對此“不愿追懷”的事有意回避。
筆者通過電子郵件先后求教于國內魯迅研究領域的三位權威專家,三位專家都給予認真的解答,令筆者受益匪淺。執教于上海大學的王曉明先生(《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作者)回復:在日本留學時對革命團體中的人事的失望,回鄉后所經歷的辛亥革命中的那些令人失望的事,個人的婚姻,在北京抄碑帖時期所親歷的新的社會黑暗和頹唐世情……已經在北京大學退休的錢理群先生(《心靈的探尋》《與魯迅相遇》《魯迅作品十五講》作者)回復:魯迅在《〈自選集〉自序》(收《南腔北調集》,《魯迅全集》4卷)里,有一個說明:“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吶喊〉自序》里說的,大概就是這幾件事。執教于清華大學的汪暉先生(《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聲之善惡:魯迅〈破惡聲論〉〈吶喊自序〉講稿》作者)回復:或許可以將魯迅此后在《朝花夕拾》中提及的一些故事作為參考。這句話中,除了具體事情之外,“不愿追懷”或許也值得追究。附件是根據我幾年前講授同一文本的錄音整理而成的文稿,其中有兩段提及魯迅文本中的“省略”,也寄給您批評。結合三位專家嚴謹謙遜的回復,我們即使不能對所謂“更寂寞更悲哀的事”給出完全正確的解釋,但也無疑可以對問題擁有更為豐富而且合理的認識。
毋庸置疑,孫立權老師通過《札記》中的三則內容一再倡導的“文獻意識”提示我們:在語文教學中,無論“觸類旁通”,還是“見微知著”,抑或“死去活來”,都要求我們始終葆有對不同類型的“文獻”進行積累、篩選、考訂、比較、詮釋的“意識”和實踐能力。
誠如清代張穆為俞正燮(理初)的《癸巳存稿》所寫的《序》中說:“理初足跡半天下,得書即
讀,讀即有所疏記。每一事為一題,巨冊數十,鱗比行篋中。積歲月,證據周遍,斷以己意,一文遂立。”孫立權老師在從教20年中筆耕不輟地寫作《札記》的意義和價值,于他在不斷開拓“文獻意識”的學術視域時一以貫之地遵循和實踐的些許文字里始終清晰可感。
[1]李躍庭,沈月明.“非教學性備課”與語文課堂教學實施策略———孫立權語文教育札記研究[J].語文教學通訊,2014(11)(12).
[2]沈月明,李躍庭.語文教學中的“參較式閱讀”典例舉隅——孫立權語文教育札記研究之二[J].長春教育學院學報,2015(5).
[3]沈月明,李躍庭.“參較式閱讀”的方法領悟與個人嘗試[J].語文教學通訊,2016(3).
[4]余英時.中國情懷:余英時散文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285.
[5]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M].北京:三聯書店,2013:435.
[6]余英時.國學與中國人文[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12.
[7]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432—433.
責任編輯:郭一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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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7)01-0066-03
*吉林省教育科學“十三五”規劃課題“在中學語文教學中傳承傳統文化,提升學生核心素養”(GH 16670)
沈月明/長春教育學院中文系講師(吉林長春130061);李躍庭/東北師大附中中學一級教師(吉林長春13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