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霞
我是看著彭學軍一步一步成長起來。她在文學創作上起步比較早,起初全部是短篇小說。她的一篇篇精致典雅、意蘊深厚、溫馨優美的短篇小說,給我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很多人認識彭學軍、喜歡彭學軍,不是因為她近十年來創作了一部部長篇,而是她的短篇小說。可以說,在二十年間,她發表了數十篇短篇小說,每一篇都不負讀者的期待,每一篇都能給人帶來驚喜。這些短篇小說是一顆顆珍珠,是她創作上一個個堅實的腳印,也是一道獨特的美麗風景。
正是因為有近二十年短篇小說的歷練,為她后來從事長篇小說的創作打下了扎實的藝術功底,取得了今天的文學創作成就。說到彭學軍短篇小說作品的風格,我想到幾個字,一個是“純”,一個是“靜”,一個是“美”,一個是“雅”。
“純”就是純凈,主題內容純凈,藝術上純凈。她作品的基調都很純凈、明澈、美好。
“靜”就是安靜、恬靜。彭學軍的作品沒有表面的喧囂熱鬧、對立沖突,和她這個人一樣很安靜。就是有大風大浪,也是在底蘊上、內涵上。哪怕寫到死人、災難、難以接受的道德污濁、人性丑惡等,在表面文字上也不張揚,始終保持著一種節制和溫婉。
“美”恐怕是大家公認的。作者本身就是一個嚴肅的唯美派作家,她的每一篇作品無論是自然天成還是匠心獨運,其實都構思得非常精巧,每一個細節、每一段描寫都走心。她在創作上用功之深、用情之專,在字里行間都有體現。這和當前崇尚輕閱讀的類型化作家有天壤之別,她是屬于純文學的嚴肅作家。另外,在她的作品中體現出來的美也是一種大美,它涵蓋了一部完美的文學藝術作品所要求的全部要素,比如故事、結構、人物形象、心理、場景的描寫、意境、格調、語言等等各個方面。她在全方位地追求美,把這些要素集為一體,自然就呈現出一種近于完美的狀態。
“雅”就是溫文爾雅、典雅。
我讀彭學軍的短篇兒童小說,有以下幾點感受:
第一個就是鮮活生動的生命之美。我認為每一篇優秀作品都是靈動的、鮮活的、豐富的、生動的、有生命力的,這樣的作品能直達心靈,與讀者心氣相通,如老友,哪怕多年不見也會在記憶中留下深深的印記。彭學軍的很多作品都是這樣的優秀之作。
兒童文學很注重故事,給小孩子看的東西故事情節很重要,但是從藝術上來講,故事是框架、是骨骼,人物、情感、內涵、意境、語言等是血肉。沒有情感、沒有內涵、沒有意境的故事,只是一個沒有生命力的空殼,或者是一堆五顏六色的肥皂泡。當前充斥著兒童文學園地的校園生活故事,怎么看都覺得藝術成色不夠。
彭學軍的作品恰恰是一批內涵深厚、情感飽滿、意境悠長之作。比如她創作的數篇以湘西生活為背景的短篇小說,如《紅背帶》《油紙傘》《載歌載舞》等。其中,20世紀90年代初的《油紙傘》,我非常喜歡。也就是一把過去農村人常用的普普通通的紅色油紙傘,在彭學軍的筆下像一個有靈性的精靈,張揚著蓬勃的生命力,同時也構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這把傘在危難關頭分別救了奶奶和“我”,不但承載了“我”與奶奶兩代人的故事,貫通了兩代人不同的命運,同時也通過背景的描寫,如趕集、求河神等場景,展示了湘西所特有的風景。很多年過去了,我的腦海里還有這個畫面:她爺爺向奶奶求婚的時候,油紙傘從鎮上一直鋪到奶奶家門前,整整連了二十里,一溜紅光奕奕的油紙傘蜿蜒而至,猶如一條流光溢彩的紅綢帶在山間抖露。《油紙傘》寫兩代人的故事,在深厚的歷史背景下,融進了抗日故事,融進了深深的親情、愛情和湘西所特有的民俗風情,一個短篇里承載這么多內容,集優美與厚重于一體,非常耐讀。
如果說《油紙傘》是以一種風情之美、人情之美打動讀者的話,那么《載歌載舞》《午后》《哥哥在電梯里》《看不見的橘子》等寫的都是悲劇。在這種題材的作品里,彭學軍依然在追求一種美,作品思想的穿透力、情感的感染力和作品的厚度、藝術質感依然很強。特別是《載歌載舞》這一篇,藝術上的繁與簡,把美與丑寫到了極致,讓人們在享受美的同時,也感受到人性的力量。《載歌載舞》講的是湘西苗家的瘋女孩,總愛圍著人跳曼妙的舞蹈。作者用了大量的筆墨寫女孩之美、舞蹈之美,但是當地人司空見慣,誰也不看,也不理她。主人公一家是從城里新搬到山里,孩子對這個舞蹈非常著迷。有一天她媽媽外出,把小主人公和她的妹妹反鎖在家里,爐火點燃了尿片,火越燒越大。在緊急關頭,瘋女孩以舞蹈的姿態兩次沖進屋里救出了小主人公和她的妹妹。這時村里人也趕來了,但是人們看著瘋女孩在大火中以舞蹈的姿態掙扎、扭動,卻沒有人去救她。在人們的心里,一個瘋子死了就死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作者寫到人們觀望女孩在大火中掙扎時,只用了兩句話,“人們齊齊地站著,看著,看什么呢?看金妹跳舞嗎?他們是從來不看金妹跳舞的呀。”這種冷靜、簡潔到極致的描寫,一聲輕輕的質問鞭辟入里,直達人的靈魂。這種舉重若輕、不動聲色的批判力量,仿佛有千鈞之力瞬間擊碎讀者的情感堤壩,讓人由里到外地產生一種驚悚,不寒而栗,感到人性的可怕。她把瘋女孩近乎極致的舞蹈之美、人的本性之美,與村民的人性之惡對比來寫,把人性當中深藏不露的丑惡、冷酷生生地撕開來讓人看。我在讀她這些作品的時候,不禁想到魯迅作品里的人血饅頭和阿Q怎么畫也畫不圓的那個圈。讀了這一篇小說之后,我覺得彭學軍在藝術上是個厲害的角色。
我比較欣賞的另外兩篇作品是《紅背帶》和《等成一棵樹》。這兩篇作品除了寫得很美以外,還在藝術上出色地完成了現實與幻想不漏痕跡的對接、過渡、轉換。《紅背帶》寫的是一個老婆婆苦苦守望丈夫的故事。直到八十多歲,她撿了一個孩子,終于用紅背帶背上了一個孩子,第二天就心滿意足地死去了。一條紅背帶背起了一個女人一生的命運。《等成一棵樹》是寫一個男孩癡癡地等一個女孩,一直等到生根發芽,等成了一棵樹。幾十年過去了,女孩結婚生子轉了一圈之后,又回到樹下。兩個故事中,奶奶背上一個孩子和男孩等成一棵樹都是幻想,但是它們的轉換非常自然,你不覺得她是在寫幻想。所以,彭學軍的每一篇作品都是心血澆灌的生命之樹,是藝術的結晶,或令人把玩、令人回味,或令人唏噓不已,帶給我們的是一種美的藝術享受。
第二就是精致考究的結構之美。彭學軍的作品不刻意設置懸念,不刻意追求一波三折、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她更注重故事內在的張力和內涵,注重藝術的感染力。
她很擅長用道具,這個道具在最后往往成為一篇作品的點睛之筆。比如《瓷器》,以一套瓷器貫穿始終:父母一吵架,媽媽就摔一套從景德鎮買來的精美瓷器,并揚言摔完這套瓷器就離婚。為了避免父母離婚,女兒和鄰家男孩就千方百計補足媽媽摔掉的瓷器,甚至去一家飯店偷相同的瓷器。直到有一天,男孩偷了一個盤子,慌不擇路地遭遇車禍,像壓碎一件瓷器一樣被壓碎了一條胳膊。此時,女孩不僅僅是悲傷痛惜,還有對父母的怨恨等等復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內心是大風大浪,但彭學軍都沒有描寫,而是留下巨大的情感空白讓讀者去豐富填補。她只精心設計了一個情節,就是女孩一件一件地從樓上往下摔瓷器,直到最后父母終于答應不再離婚。再比如《廢船》,寫了一個殘疾女孩通過賣廢船上的廢銅爛鐵自食其力而不得,一定要被迫接受老師組織的同學們的募捐和施舍。她把女孩茫然、尷尬和無奈的心緒寫得非常真實和透徹。彭學軍的每一部作品當中都有一個抓手,有這樣一個點,這個點就是這篇作品的魂,有了它,整個結構就緊湊了、精致了。
第三是她詩性純凈的語言之美。當前兒童文學界非常盛行歐風洋派,那種矯情、華麗的大長句,帶著刻意顯擺的雕琢、修飾和浮夸,相比之下彭學軍的語言則自然流暢得多。她很擅長描寫,但不是“白描”,而是狀物與抒情有機結合,帶著很個人化的獨特視點和感悟,以優美、詩性的語言描繪出來。另外,她喜歡用第一人稱,娓娓道來,自然親切之中透著才情詩意。她的文字把那種艷麗的浮光、刺拉拉的冷光都打磨掉了,是一種有質感的書面語言,柔和、溫潤,是帶著天然去雕飾的純凈。另外,她很懂得適可而止,注意留白,含蓄而節制。因此,她的文字有很強的代入感,讀起來很舒服,不知不覺你就進入了作品的情境之中,很自然地想到那句話:歲月靜好,安心讀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