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
作為一個作家和文學教授,我常常會遭遇人們這樣的發問:文學到底有什么用?即便是此刻就坐在大學中文系教室的那些專業學子們,對于這一問題也大多是深感茫然。曾經,我的一個朋友因為自己正在讀中學的女兒酷愛寫作,結果如臨大敵般地向我求救,希望我能說服她的女兒放棄這個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沒有幻想的青春難道不是一場無夢的睡眠嗎?她即刻反問道:夢能當飯吃嗎?我也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能,當然能,夢就是一種食糧。
沒錯,夢就是一種食糧。我們往往只顧看到自己的身體需要食糧,卻完全疏忽了我們還有精神,而精神同樣需要食糧,這夢便是精神的食糧。事實上,當我們遺忘了精神的存在時,我們即失卻了人的高度,將自身等同于日常僅為腸胃奔波的叢林生物。只有在我們清晰地認識到精神的價值時,我們才可能是真正的人類。從這個意義上說,捍衛精神的世界應該是我們作為人類不可推卸的義務。一旦丟掉了夢,我們便丟掉了人性,丟掉了生命起碼的尊嚴。
那么,我們的夢要靠什么來維系呢?于是,文學出場了,它承擔起了我們的夢。它讓我們沉睡、遺忘、想象,還有反思。在文學的夢工場里,我們驚訝地發現,沉睡會使我們更加清醒,遺忘則是為了讓我們記憶猶新。文學用想象護衛著我們,來應對現實這個最大的敵人,它欺騙著現實,同時也修正著現實;最終,它是要我們同現實達成和解,進而讓我們愛上現實。毫不夸張地說,是文學使得現實變得更為可愛了。不僅如此,它亦相應賦予了我們愛的勇氣。
我又想起了《一千零一夜》里的那個舍赫拉查德,她用動人的故事迷住兇殘的國王,拯救了一個又一個年輕姐妹的生命。在此,一個故事竟然就是一個生命,舍赫拉查德印證了文學想象的力量。不用武器,僅用故事便可阻止殺戮。不過,我認為我們從中看到的還不應只是這一點。要知道,武器或許可以阻止殺戮,可以復仇,但它并不能夠讓殺戮者真正悔過,甚至學會去愛。然而我相信,舍赫拉查德卻能夠借助她的故事令嗜血的國王留下悔恨的淚水,從此永遠放下屠刀。武器無法讓人們領會愛的真諦,因為它無法碰觸到人們的心靈,唯有文學可以如此。它的力量蘊藉于溫柔之中,它既能使我們忘記武器,亦能改造武器,廢除其身上那冰冷的性質。無疑,它自身也可以創造武器,但這種武器一定是為呵護愛而存在的。作為文學的化身,舍赫拉查德本身便是愛的武器。
我還想起柔石在《二月》中塑造出的那個青年蕭澗秋,這是一個在中國文學史上前所未有的人物,然而作家想象出來的拯救卻精準地擊中了我們的現實要害。在蕭澗秋看來,愛與心血來潮無關,愛與完美無關,他讓我們在其不是愛情的愛里看到了個中所蘊含著的超越一切個人欲望之上的崇高力量。這個曾經為了自由而不愿組建家庭的青年,卻可以為了文嫂一家的苦難違背初衷,因為此時的愛就是他最大限度的自由。抑或說,他的自由就在同文嫂的婚姻里,而不是在和陶嵐的愛情里。蕭澗秋積極迎接了這個時代的挑戰,找到了自己在這個時代的存在價值;他明白,自己只有在對苦難的同情中才能夠體驗到真理的幸福。他用愛和痛苦書寫出了劃時代的偉大意義,并因此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最為崇高的人物,同時亦由此精彩地詮釋了叔本華“所有的愛都是同情”這個道理。柔石的文學想象改寫著現實,也改寫著歷史;最重要的是,他為讓愛的想象融化冰冷的現實創造出了可能。
世故的我們總以為自己是現實的,不得不順從于現實的法則,為此我們會有意無意地抗拒著文學的想象,似乎懼怕它會影響我們之于現實的適應。殊不知,文學同樣也是一種現實,并且是能夠促使我們認清現實的現實。或者說,文學是高于現實的現實。世俗的現實始終囚禁著我們,文學的現實則時刻解放著我們。設若沒有文學現實的召喚,我們就只能在世俗的現實中沉淪抑或毀滅,因而永遠難以理解我們所置身其中的這個現實。面對一個我們壓根就不了解的現實,我們還能夠說愛嗎?
文學的現實就是設法善意地提醒我們,盡管我們的身體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可我們的心靈卻是自由的,而想象正是我們實施這一自由的權利。通過想象,我們豐富完美著遍體鱗傷的現實,打開通往未來無限可能的道路。有時,這也許就是某種欺騙,但在這欺騙里我們洞見到的乃是希望的真實,一如德國作家尤雷克·貝克爾的小說《說謊者雅各布》所提供的例子。在納粹占領的波蘭隔離區,身心備受摧殘的猶太人日漸開始絕望,不斷有人選擇自殺。為了讓這些不幸的人們堅持活下來,雅各布醞釀了一個彌天大謊,使人誤以為他秘密藏著一個收音機,得以每天偷偷向他們報告著前線盟軍節節逼近的好消息。雅各布由此搖身一變成為眾人的救星,他就代表著希望,人們見到他便忘記了度日如年的痛苦。于是,不再有人自殺,雅各布的謊言挽救了眾生。
顯然,沒有人會指責雅各布的謊言,相反,我們還要感激他的謊言。雅各布的謊言就是文學,這是充滿正義力量的謊言。在這樣的謊言中,呈示著最為深刻的反抗和救贖的真理。雖然雅各布所進行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創作,但其行為在本質上無異于一個作家的功能。那個黑暗世界對于雅各布的需要,恰恰說明了人們對于文學的需要。絕望之際,文學想象出希望;寒冷之時,文學想象出溫暖。但是,千萬不要不拿這想象當作現實。蒙田說過:“強勁的想象產生現實?!痹谀撤N程度上,想象就是現實。醫學上有種疾病叫做“幻肢痛”,即指截肢患者針對已失肢體所感受到的假想性疼痛。此種想象出來的疼痛照樣能使患者痛不欲生,它與實際真實的疼痛沒有任何區別。想象是造物主賦予我們的最富有神性的一項才能,它時時提醒著我們作為世界主人的身份和地位。
所以,只要我們相信文學,文學就會毫不吝惜地回報我們的期待,賜予我們想要的現實。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不就掀起了美國人民期待已久的解放黑奴的南北戰爭嗎?林肯總統甚至認定就是這部作品確保了這場正義戰爭的勝利。雖說《湯姆叔叔的小屋》是虛構的,但這場偉大的勝利卻是活生生的現實。人們常說文學來自于生活,而我則想說生活來自于文學,畢竟,這樣的生活才是我渴望擁有的生活。有鑒于此,如果我們無視文學的作用,那便意味著我們放棄了自己理想化的生活。是生活需要文學,而不是文學需要生活。即便我們沒有絕望,即便我們沒有寒冷,卻也并不意味著我們就不再需要文學。悲傷的時候,文學是呻吟;幸福的時刻,文學便是歌唱。一生中,文學給予我們的總比我們以為的要多得多。問題在于,對于文學,我們常常是忘恩負義的。
比如,我有許多朋友在青年時代都熱愛過文學,做過作家夢,可在夢醒之后他們無一例外地怪罪起了文學。成功希望的幻滅使其無情地否認了文學對于自己青澀孤寂歲月的美好陪伴,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從文學那里獲得的足夠其享用一生的巨大恩賜,輕而易舉地就被他們一筆勾銷。文學從來沒有背叛過他們,倒是他們背叛了文學,背叛了理想和生活。他們把文學和生活對立了起來,因此注定只能淪為人生的潰敗者。在他們那里,生活不是用來熱愛的,而是用來戰勝的;但是他們偶爾取得的每一次勝利,所證明的皆只不過是生活本身的不可戰勝。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明曉,自己曾經摯愛過的文學向來便有著超越于生活之上的能力。
就在不久前,一位年逾古稀的女士找到了我,說想要來聽聽我的文學課。原來,她正在撰寫一部回憶錄。此時此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那么地需要文學。她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各種經典名著。她說:我這一生忙于工作,忙于生計,還以為過得相當充實,直到接觸了這些文學作品,我才恍然大悟,我的人生竟有那么多的遺憾,如果能在早年接觸到它們,我相信我的人生必定會完美得多。
是的,文學正是為了使我們的生活完美而存在的。它使人更像人,使生活更像生活;它在令我們變得富有的同時,亦在令我們變得崇高。文學同愛相關,同希望相關,就是同名與利沒有太大的關系。我之所以不會皈依任何一種宗教,恰是因為文學已然成了我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