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斌
簡心最初給我的印象,在她所填《玉簟秋·道茶》一詞中:“爐上春枝一粒香。山水一壺,日月千行。東風舀過小紗窗。杯底春秋,世上流光。 相坐還邀小茶娘。才飲詩經,又泡隋唐。人生更煮人生長,來也云煙,去也汪洋。”茶香書香氤氳中的女子,古典嬌小、秀雅明媚,我的腦中甚或映出了她嘴角那盈盈的笑意,一低眉,一俯首,皆有著宋時女子的那種輕揚婉兮。
其實,我知道“簡心”這個名字,也僅僅只是緣于她的詞,我只是沉醉在她所填的詞中,想象一個遠在宋城的女子,如何用一顆簡單的心,演繹屬于自己的古典與美好。這種印象,在我的腦中盤旋了好多年。后來,在本土作家張騰先生《我的鄉村》新書研討會上,見到來自宋城贛州的郭玉芳老師,會后與她談起簡心,旁邊的老師指著她說:“郭老師就是簡心啊!”立馬大驚,眼前的簡心,高大豐滿,若那含苞的牡丹,雍容之下,自有一種懾人氣場,令人屏息靜氣,與我印象中那嬌小可人的簡心,有著天壤之別。當時就想“文如其人”四字,實在是古人誑我也。后來讀其“不如醉,江湖萬里,直倒九天斜”“我自彈云拔雨,狂歌向,滄海人家”之句,始知簡心之豪氣,若易安之“九萬里風鵬正舉”,皆巾幗不讓須眉句也;始知對于簡心之最初印象,實則是自己思維定勢之誤也,以為填詞的女子,個個皆是若《紅樓夢》中的林妹妹,風流裊娜,含嬌帶羞。那時,我還沒讀過她的散文。我不知道,她的散文同樣兼有宋詞的豪放與婉約。
簡心新書《被綁架的河流》的首篇《贛南血型》,就承繼了那種豪邁。“向南,向南……來自西伯利亞勁烈的風,刮過遼闊蒼莽的中原大地,到了贛州,怕也要歇一歇吧。往前跨一步,便是嶺南,這一步,是橫亙大瘐嶺的梅關。百越人從這里走過,始皇的十萬大軍從這里走過,客家人從這里走過,張九齡的故鄉從這里走過,鐘紹京的書法從這里走過,蘇東坡的詩歌從這里走過,王陽明的思想從這里走過,江浙的絲綢從這里走過,景德鎮的瓷器從這里走過,湯顯祖的牡丹亭從這里走過……”歷史那濃重的烽煙,立時襲卷而入,千年的時光與文明隨文字滾滾而來,一種蕩氣回腸,立馬填塞于胸。其行文“西引一座羅霄山肪,東按一座武夷山,底部橫一座南嶺”,仿若巨人造江山,其膽略豪氣可見一斑。若文字僅僅只局限于排兵布陣的技巧,文章的格局自然容易落于窠臼。但簡心的文字,橫掃贛南兩千多年的文化歷史,從五代盧光稠到南宋文天祥,從清代楊廷麟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紅色革命……獵獵風云中,剖析贛南文化歷史脈絡,讓人領略贛南之浩浩血脈、錚錚血骨。縱觀全文,即使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血性中若沒有那種豪氣干云,也定然寫不出如此壯闊的文字。這是屬于簡心的氣場,就如她的人,往人堆里那么輕輕巧巧一站,立馬就能讓人感到一種氣勢。好在,這種氣勢不是壓迫感,而是如沐春風。這種感覺來自她的學識,緣于她的和善,根于她的純真。才氣、善良與真純發乎于心,輻射于外,知性、自然、率真,怎不令人內心愉悅?即使對于我這種文學小輩,她也從不會睨而不觀,并不以文學善者自居,雖然我的文字多有拙劣,但其指正之后,多有鼓勵,讓我對自己文字未生嫌惡之心,文字慢慢侵入血液,成為生命之不可或缺的東西。
而對于故鄉鶴堂,簡心大筆一轉,立馬由銅板鐵琶唱大江變為柳三變之輕柔細語“楊柳岸曉風殘月”。故鄉鶴堂,于簡心而言,是“縈損柔腸”,是隱于腦中的一根弦,不經意間輕輕一撥,鄉音就響滿腦間。《寒露籽,霜降籽》一文中,她這樣開頭:“十月,時節隱入深處。秋風在山坡田壟間蜷臥下來,孵出大片大片金燦燦的稻黃。沒等稻香濃透,群山,已是即將臨盆的產婦,安靜,不著一點風色。”短短幾句,山含情風含笑,那些偉岸的山,在簡心的眼里,在秋色飽滿的此刻,也是母性的,充滿著輕柔和悅。摘木梓是快樂的,男子佬與婦娘子打趣罵俏的聲音,張家長李家短的說道,山鄰家的爭吵漫罵,隔了幾十年,依然在山間回響,鮮活得如同草尖上泛著日頭光的秋露。但跟隨著文字,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屬于人世的苦難與人對苦難的堅強與忍耐,正如文中所言“木梓油是散痧的,那些人世間的痧氣和怨氣,就這樣風流云散了。”而奶奶那句“人要配得起所享的福,也要配得上所受的苦”,仿佛是一句警言,在我耳邊久久回響。
一盆洗澡水,于大多數人而言,亦只不過是一盆洗澡水而已。但在簡心的眼里,洗澡水中卻大有人生的況味。山里人家熱水澡待客的淳樸,為一盆洗澡水磕碰出多少鬧心捶胸頓足之事的村人,灶房生冷的珠子奶奶的澡事,這些在簡心的筆意里,像是一張掛黃了的畫,畫里畫外都涂滿了鄉心。誰沒經歷過洗澡呢,但把鄉俗鄉情融入于簡單的一盆洗澡水中,讓人從小中窺見乾坤,亦是四兩撥千斤了。 同樣,《作土》《木柴上的花朵》《山窩里的耳朵》,都是以小見大,于平常毫不顯眼的東西展現鶴堂風俗俚情。一碗米酒、一根青藤、一捆柴火、一把泥土、一只尕簍,在簡心的眼里,都充滿了靈性,都凝聚著鶴堂人民的聲聲色色、生活五味。在這些聲色五味的熙熙攘攘里,我想起了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
我的眼光從文字里飄過鶴堂,穿過由簡心文字組成的河流深處,那里有薄霧升起,眼前《蒹葭蒼蒼》,想起她以前的一張照片,秋水伊人時節,蘆花揚處,她手撫頭上的遮陽帽,秋風起處,裙角飛揚,所謂伊人,正是那樣的在水一方罷。展眼已是春上田壟,看《彼采艾兮》,田野地頭,看艾香在暖陽里漸漸拂上她的低眉淺笑,惹人真想《帶點春天回去》《養一壺愛情》。諸如此類的文章標題,本身就藏著無窮無盡的詩眼,只須簡單地擱一眼,心就如煙云般繾綣了去,再順循著文字的脈絡,品讀屬于一個女子對于文字和生活的思考。
很久以前聽過這么一句話:“熱愛文字的人,都是善良的。”看看簡心于忙里偷閑間為文友們出書作的序言就清楚,一詞一句,都是用心用血在吟唱。她所有的心思,就如那木柴上開出的花朵,燃燒、照亮、溫暖屬于那文字的路。
此正印證她以前對我所說的一句話:“善者行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