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過的人像看過的云

文/沈喬

愛過的人像看過的云

文/沈喬

攝影/小湮婉姝

她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分手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跟姜潮一直那么好。

愛情都需要契機

有時候，李寶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這個世界安然無恙活到現在的。

北斗七星到底是什么樣的？22路公交車和25路公交車到底有什么區別？多肉植物真的有那么多種類嗎？李寶珍都不知道，因為在她這個高度近視1 200度的人的眼里，許多事情根本沒有區別。

因為不想被人知道她近視這么厲害，所以只買了600度的隱形眼鏡，還有600度的近視全憑瞎蒙，也許是幸運，蒙對的次數還蠻多。

李寶珍住在月亮口，家門口就兩趟公交車，25和22，她坐22路到終點站，但她總是看不清，只要車到了就沖上去，如果是22就慶幸，一個人在車上笑得跟傻子似的，如果不幸是25，她就到終點站再轉車。反正不上班，也不趕時間，何況每次蒙對，她都會特別開心。

后來她蒙錯了也開心，因為25路車上有姜潮，他是虹雨區最年輕的公交車司機，只有他那輛25路和22路一樣通體綠色。

他是第一個發現她坐錯車的人，幾次之后他一見她上車就朝她喊，喂，這是25路。

李寶珍當作沒聽到，大剌剌地上車，再灰溜溜地下車。后來，李寶珍再也沒坐對過22路，到終點站的人很少，她坐在空蕩蕩的車廂里，看著認真開車的姜潮，她像是戀愛了一樣少女心澎湃，窗外的樹啊云啊風啊，此刻都變得浪漫起來。

雖然她連姜潮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都看不清，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她的少女心如泡沫般膨脹。那天傍晚，她瞅準時機坐上姜潮交班前最后一趟，然后在終點站遞給他兩張晚上八點的電影票。

天底下所有愛情的開始都需要契機，那個傍晚就是李寶珍的契機。

愛過的人像看過的云

李寶珍第一次看清楚姜潮的臉，是他們第八次看完電影之后，姜潮在路燈下跟她告白，她湊近看他的臉。

哦，原來是雙眼皮，睫毛挺長，鼻梁骨上還有顆痣。

其實這八次電影，只有第一次是李寶珍主動的，后面都是姜潮約她的。彼此的意圖再明顯不過，戀愛倒也順理成章。

李寶珍只有在家里才會戴上1 200度的眼鏡，給淘寶商家修圖，把模特的臉修成錐子，把胸修得跟屁股一樣大，這就是她的工作，是她所有的收入來源。姜潮說她這樣挺好，挺自由的，以前他也想當自由職業者，所以大學沒念完就出去工作了，沒想到后來做了公交車司機。

李寶珍說，公交車司機也挺好的。

當然了，熱戀情侶眼里的對方都是自帶濾鏡的，所有的不好都是好，所有的好都更好。公交車司機有什么好，薪水不咋地，還累得像狗，說出去還不體面，可是又怎么樣呢？戀愛而已，喜歡就在一起，就算是姜潮是撿破爛的李寶珍也會當成寶。

李寶珍白天在家修圖，掐準姜潮下班的時間就跑去找他，兩人一起吃晚飯，一起散步，戀愛的人看路燈都覺得浪漫。李寶珍也一樣，尤其是她那雙自帶朦朧感的眼睛，看路燈就更唯美了。有時候，李寶珍很早就修完圖，在公交車站等姜潮那輛綠色大甲蟲一樣的車，他看見她就笑，她也笑，然后站在他旁邊陪他繞著虹雨區一圈又一圈。

李寶珍每一次戀愛都是這么認真，以至于每一個前任都對她念念不忘，可是她從不留戀，愛過的人就像看過的云一樣，再也不會重逢。所以跟姜潮的戀愛，她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到哪天戀愛不下去的時候，就順其自然的分手。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跟姜潮一直那么好，一年兩年三年，雖比不上熱戀的時候，但感情一點也沒變。

姜潮還是開那輛25路綠色大甲蟲，她還是在家修圖，只是現在不流行錐子臉也不流行大胸了，流行她這樣的平板身材，說是時髦，她也搞不懂什么是時髦，反正按照老板的要求來就行了。

姜潮的父母在郊區給他買了房子，拿到鑰匙那天他歡歡喜喜地提出讓李寶珍跟他一起住，她毫不猶豫就拒絕了，她那副1 200度的眼鏡一直藏在柜子里，如果跟他同居的話，他一定會發現的。

盡管是姜潮，不，正因為是姜潮，她更不想讓他知道她跟半個瞎子沒區別。

姜潮有些難過，但也尊重她的選擇。

騎車撞在煤堆上

姜潮還是發現了她高度近視的事情，因為有一天姜潮替同事頂班，在公交站看見李寶珍，她上車、刷卡，還朝他看了一眼，但竟然沒認出他。

第一次姜潮嚴肅地問李寶珍近視的度數，她低著頭不說話，姜潮猜也猜得出來，畢竟在一起三年，不管她怎么掩飾，他都有所察覺。

你介意嗎？李寶珍問他。

姜潮愣了愣，當然不介意，只是她沒必要瞞著他。

現在醫學發達，為什么不去手術？他問。

李寶珍說，18歲的時候她就去過醫院，可是因為度數太高醫生不敢收，她屬于先天性近視，后遺癥不說，弄不好會失明。

姜潮無話可說，談話不歡而散。李寶珍一個人打車回家，她問姜潮是否介意，他愣了愣才回答，這就足夠讓她敏感了，所以連續好多天姜潮來找她，她都沒見。

姜潮托朋友找到了一家眼科醫院。他讓李寶珍去做手術，手術費他全部負責，李寶珍沒答應。她想起高中的一件事，那時她近視還沒現在那么高，晚上騎車竟然撞到了煤堆上，成為同學們的笑話，笑了整整一個學期。

誰也不能保證手術后她就能看得清楚，誰也不能保證手術失敗后她不會變成瞎子。姜潮勸了她無數次，甚至說就算瞎了他也會照顧她一輩子，可這也沒能給她信心。

李寶珍曾看過一本書，叫《朗讀者》，女主角不識字，但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后來被誣陷成集中營的罪犯，她為了隱瞞自己不識字竟然認罪。

當時李寶珍看完這本書哭得天崩地裂，她不是為了尊嚴也不為了同情，她只是單純不想讓人知道。跟有些人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有痔瘡一樣簡單，但是她家人不理解，姜潮也不理解。

其實姜潮真不介意，他只是想讓她看清楚這個世界，只是李寶珍太抵觸了，久而久之戀愛的熱情被耗盡，分手在所難免。

姜潮找李寶珍，說他不逼她去做手術了，他們還像以前一樣就好了。可是李寶珍卻提出了分手，隔著鏡片模糊地看著姜潮，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今天有沒有刮胡子。

姜潮說了很多挽回的話，李寶珍都無動于衷，她突出的眼球一動不動，直到姜潮離開她的房間，才涌出眼淚來。

白白失去了姜潮

姜潮最后一次來找李寶珍，在公交車站，他說他辭職了，打算去廣州跟堂兄做外貿。

李寶珍笑著祝他賺大錢，娶漂亮姑娘，姜潮看著她的眼睛，嘆了口氣，他至今都搞不懂為什么會分手。

李寶珍要去超市了，跟姜潮告別，她隨便上了一輛車22路車，很快就消失在轉角。車窗外的樹啊云啊風啊，都一一掠過，她很想哭又哭不出來。

后來，李寶珍不再坐25路了，因為她的眼睛開始出現飛蚊癥，不得不戴1 200度的眼鏡，鏡片厚得看不見眼睛，雖然比600度的清楚一點，分得清22和25了，可還是有些模糊。

李寶珍很久不再戀愛，她自以為還是從前那個不留戀前任的灑脫姑娘，但沒想到姜潮會不一樣，她會夢見他，會想起他說的每一句話。

2015年夏天，李寶珍跟姜潮已經分手兩年了，她的近視又上升了200度，即使戴上1 200度的眼鏡也看不清了，連修圖都成問題了，無法準確操作，修圖速度慢得驚人，兩個月下來一個單子都接不到了。

李寶珍覺得這樣下去遲早要瞎。父母強制帶她去廣州做手術是秋天的時候，父母簽下手術合同，無論失敗還是成功，都不算醫療事故。李寶珍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突然想起姜潮，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她就不該那么倔，白白失去了姜潮，白白失去了那么多可以在一起的時間。

不知道他在廣州怎么樣了，有沒有賺大錢，有沒有娶漂亮姑娘，有沒有想她……

手術很成功，李寶珍拆下紗布的那天，整個世界都明亮清晰，她看得見樹葉的紋路，看得見十米之外海報上的字，可她最想看清楚的人，是姜潮啊。

李寶珍只有一個感覺，后悔，太后悔了，后悔得想大哭一場，后悔得想扇自己一個大耳刮子，后悔得想舉著大喇叭大喊，姜潮對不起。

我不會再錯過25路車了

李寶珍的眼睛恢復視力以后，她在設計公司找了份不錯的工作，雖然一天要滴很多次眼藥水，但她覺得這比每天給眼睛戴啤酒瓶底好多了。

去年冬天圣誕節，李寶珍想起姜潮，她給他打了通電話，沒別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告訴他，她做了手術，可是電話沒能打通，微信也停用很久了。

李寶珍望著窗外一輛又一輛公交車，心酸得有些想哭。

今年夏天，李寶珍正在上班，設計一個公司Logo，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姜潮打來的。她的心一陣猛顫，姜潮說恭喜她恢復視力。

“你怎么知道？”李寶珍詫異。

姜潮說，她現在是廣州某眼科醫院的成功案例，在醫療雜志上占了整整兩個版面呢。李寶珍在電話里哈哈大笑，想借此緩解彼此的生疏，可到底兩年未見，笑著笑著就無話可說了。李寶珍問他過得好不好，姜潮只說很好，客套得像個普通朋友。

李寶珍還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姜潮在那邊說客戶到了，下次再打給她，就匆忙掛了電話。

掛完電話李寶珍發懵了很久，仿佛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跟姜潮回不去了，愛過的人就像窗外飄過的云，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她不知道姜潮還會不會再打電話給她，只知道她應該去開始新的人生了，門口的22路和25路車她不會再坐錯，也不會再遇見另一個姜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