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前一分鐘

王偉濱

2007年，林肯公園樂隊(duì)（Linkin Park）發(fā)行了一張名為Minute to Midnight 的專輯，主打環(huán)保主義，警告世人，由于我們的無限欲望，世界正在朝著可怕的方向走去。專輯中，最為人熟知的歌曲要算那首曾被電影《變形金剛》用做片尾曲的“What Ive done”了：

In this farewell，

There is no blood，

There is no alibi（不在場證明），

Cause Ive drawn regret，

From the truth，

Of a thousands lies，

So let mercy come and wash away

What Ive done， Ill face myself，

To cross out what Ive become，

Erase myself，

And let go of

What Ive done

Put to rest，

What you thought of me， While I clean this slate（寫字板），

With the hands， Of uncertainty，

So let mercy come， And wash away

What Ive done

……

可惜，主唱Chester一聲聲嘶吼著“What Ive done”，除了為變形金剛打砸這個世界平添了許多聲勢之外，似乎并沒有起到多少警醒世人的作用。

于是，有人——至少在虛構(gòu)世界里——想到了更為極端的做法。不久前上映的《但丁密碼》（Inferno，意為“地獄”，與但丁《神曲》第一部同名）中，大富翁兼“環(huán)保主義先鋒”Bertrand Zobrist認(rèn)為人類不可救藥，如果天譴不至，便要發(fā)動一場人為的清洗。

在電影開篇，Zobrist這樣講道：“It took the earths population a hundred thousand years to reach a billion people. And then just a hundred more to reach two billion. And only 50 years to double again to four billion people in 1970. Were nearly at eight billion now. Bartlett1 used the example of a beaker（燒杯）. With a single bacterium， one that divides and doubles every minute. If you place the first bacterium into the beaker at 11 oclock， and its completely full by 12， at what time is the beaker still only half full？ 11：59. Thats what time it is for us. In 40 years， 32 billion people will fight to survive. Theyll fail. Were a minute to midnight.”

Zobrist提出的“minute to midnight”的說法與Linkin Park所指略有不同。Zobrist是在講“geometric progression”（幾何級增長）或“exponential progression”（ 指數(shù)級增長）這個概念2，而Linkin Park則指“Doomsday Clock”（末日之鐘）這個說法——1947年由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原子科學(xué)家公報(bào)》）提出，用“midnight”來指核大戰(zhàn)爆發(fā)，人類毀滅的一刻；后來，隨著包括環(huán)境惡化等諸多問題的涌現(xiàn)，“midnight”便被用來形容任何導(dǎo)致人類毀滅的時刻了。

全球人口過剩，這的確是個不爭的事實(shí)。意大利政治思想家馬基亞維利那句名言這樣說：“When every province of the world so teems with inhabitants that they can neither subsist where they are nor remove themselves elsewhere... the world will purge itself.”3（當(dāng)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擠滿了居民，他們既無法生存，也無法遷徙，那，世界就會對自身進(jìn)行清洗。）

但是，把世界諸多問題皆歸罪于人口過剩，這個邏輯恐難成立。而且，即便人類真如曾經(jīng)泛濫于澳大利亞的兔子一樣數(shù)量失控，我們也不能像當(dāng)年澳大利亞人對付兔子一樣——通過引進(jìn)瘟疫——對付人類自身。

然而，自20世紀(jì)初，“人本主義”這個概念就受到了越來越多的懷疑，把人類看做是自身最大毒瘤的說法也并非奇談。當(dāng)然，所謂的“misanthropist”（厭惡人類者）思潮自古就有，比如，英國作家喬納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便在他著名的《格列佛游記》（Gullivers Travels）中，讓主人公遍睹人類的種種荒唐、愚昧，而最終愛上了更為理性的馬。

“人性本惡”的思想，在基督教文化中更是根深蒂固。像《暗流》、《達(dá)·芬奇密碼》甚至《七宗罪》等講述宗教狂熱者屠殺“罪人”的故事，在銀幕上并不少見，不過這次，在《但丁密碼》中，他們更為“徹底”——人，變成了一個數(shù)字，一個應(yīng)當(dāng)被大幅縮減的數(shù)字。

在《圣經(jīng)》（特別是《舊約》）中，上帝雖說是恩威并施，但“威”顯然更為奏效——這也是許多自認(rèn)為在替上帝立威的人所堅(jiān)信的。電影《七宗罪》里，對于不 斷發(fā)生的與宗教相關(guān)的罪案，老探員說：“Hes preaching（布道）.”——“he”，當(dāng)然是作案者。

《舊約》“箴言”（Proverbs）的開篇便說：“The fear of God is the beginning of knowledge.”過去形容一個好人，常說“God-fearing and law-abiding”（畏神守法），當(dāng)然，在政教合一的古代， “法”主要指宗教律法。

對《圣經(jīng)》有些許了解的人會知道，《圣經(jīng)》，特別是《舊約》中，浸透了對于人類的失望，甚至絕望——凡人能夠“懼怕上帝、遵守律法”已算“善人”，而英雄們則都背負(fù)著重重的十字架，在被世人誤解、傷害的情況下，在暗夜中前行，不管是摩西、撒母耳，還是約拿。這種絕望情緒，其實(shí)不難理解。因?yàn)椤杜f約》，特別是開篇的“摩西五經(jīng)”，是在猶太人亡國喪家多年之后，終從被流放地放歸故土，由一批思考者們痛定思痛后所做的。《舊約》中更有一篇《耶利米哀歌》（“Jeremiah”）， 據(jù)說是先知Jeremiah親自見證猶大國（Kingdom of Judah，以色列人之一國）淪陷而作。后來，在西方文學(xué)中，專有一類批判世道、民風(fēng)之墮落并預(yù)言末日將至之作，便被稱作Jeremiad（哀史）。

當(dāng)然，與丹·布朗（Dan Brown）的其他作品一樣，《但丁密碼》不過是一部驚悚小說，雖然有Jeremiad的成分，但更多的還是Langdon教授帶著美女一起玩的解謎游戲。

在《但丁密碼》上映一周左右，登陸院線的漫威新片《奇異博士》（Doctor Strange）似乎也有相當(dāng)濃重的宗教意味，但稍作比較便可發(fā)現(xiàn)，后者傳達(dá)的信息，與其說是宗教，不如說是哲學(xué)和心理學(xué)。

人們都在說，漫威的故事在“怪力亂神”的路上越走越遠(yuǎn)了，原來的超級英雄基本上都是因科研事故而造成基因突變，成為超能力者，而《奇異博士》則是集合了有關(guān)靈魂、喜馬拉雅古宗教、密宗傳說等等的大雜燴。不過，在怪力亂神之外，真正感動觀眾的，還是其對于時間、生命等話題的哲學(xué)思考。

當(dāng)原本依賴于“神跡”的宗教逐漸被科學(xué)解構(gòu)的時候，也許，宗教真的應(yīng)該回歸它原本的位置——引導(dǎo)人的心靈從俗世解脫。在當(dāng)代社會中，宗教越來越向哲學(xué)、心理學(xué)轉(zhuǎn)化，這也算是人類逐漸文明、進(jìn)步的體現(xiàn)吧。古話說：“Render therefore unto Caesar the things which are Caesars； and unto God the things that are Gods. （Matthew 22：21）”（“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馬太福音》第22章第21節(jié)）宗教還是應(yīng)當(dāng)關(guān)注思想層面的內(nèi)容比較恰當(dāng)，而現(xiàn)實(shí)生活問題，還是交給法律、規(guī)章更為合理。

《奇異博士》中的智慧，當(dāng)然不僅僅體現(xiàn)在古一法師（The Ancient One）的光頭上，更體現(xiàn)在Strange醫(yī)生尋找“回程之路”的過程中。世界上最好的外科醫(yī)生，卻因?yàn)檐嚨湉U了雙手，自然，整個人存在的意義也消失了。他對一位曾經(jīng)被他認(rèn)為恢復(fù)無望卻奇跡康復(fù)的人說：“You came from a place where theres no way back... Im trying to find my own way back”。為了能夠找到那條“路”，他遠(yuǎn)赴喜馬拉雅，終于遇到古一，但古一并未為他治愈，卻給他說了一通“不著邊際”的話，還要讓去做一件與他本不相干的事。

對于這個念念不忘“回去”的人，古一說：“You are a man looking at the world through a keyhole. Youve spent your life trying to widen it. Your work saved the lives of thousands. What if I told you that reality is one of many？”

有個科學(xué)名詞叫做entropy（熵），據(jù)說是在法國工程師薩迪·卡諾（Sadi Carnot）19世紀(jì)早期的“卡諾循環(huán)”理論的基礎(chǔ)上提出的。他本想發(fā)明出比英國人更好的，甚至是完美的蒸汽機(jī)，卻怎么也無法成功。最后只好安慰自己說，所謂的“完美”，其實(shí)是做不到的。“Carnots resignation（順從）to imperfection（不完美）， to loss， to dissipation（喪失）， gathered more strength over the 19th century. It developed into a measurement（衡量）of the disorganization（瓦解）of a system， known as entropy. In a closed system， physicists realized， entropy always increases. Eggs never unscramble themselves（碎雞蛋永遠(yuǎn)無法復(fù)原）.”4 簡而言之，完整逐漸走向瓦解，完美逐漸變得不完美，在時間這個大框架里，是必然，沒有“回去的路”。

無比強(qiáng)大的古一法師也終將死去。“Time is relative（相對的）. Your body hasnt even hit the floor yet. I spent so many years peering through time， looking at this exact moment. But I cant see past this. I prevented countless terrible futures， and after each one there is always another， and they all lead here. But never further.”瀕死的法師對博士說。

可能變壞的，總要變壞；可能失敗的，總要失敗。接受失敗，接受不完美，接受“entropy”，這才是博士學(xué)到的“奧義”吧。懂得了這一點(diǎn)，“手還能否恢復(fù)往日的靈巧”，這根本就不再是博士考慮的問題了。

與其他漫威電影相比，博士的特點(diǎn)在于，他并非因?yàn)槭裁赐饨缭蚨既猾@得神力，而是通過自身修行，獲得超越物質(zhì)世界的能力。他的故事設(shè)定不再依賴于某種巧合，而是為讀者指出一種必然，一種普通人都可達(dá)到的高度。因?yàn)檫@種看待世界的高度，使他與DC漫畫的《守望者》（Watchmen）中的曼哈頓博士（Dr. Manhattan）頗有相似之處，雖然后者仍是因?yàn)榕既辉颉嗽囼?yàn)失敗——而使自身原子化，從而可以從最宏觀和最微觀的視角來看待世界。

《奇異博士》的結(jié)尾很特別，不像其他故事似的，最后以一場大戰(zhàn)來結(jié)束一切，而是與黑暗勢力做了個“bargain”——僅憑一己之力，人們的確做不了什么，哪怕是超級英雄，但至少要“討一討價”。人生就是修修補(bǔ)補(bǔ)，什么事情都沒有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智者，一定知道這一點(diǎn)。

也許，確如《但丁密碼》中的狂人Zobrist預(yù)言，人口大爆炸，或別的什么終極災(zāi)難即將到來，而且我們也無法徹底解決問題——除了那個瘋狂的讓人類染上大瘟疫的點(diǎn)子。人類走向midnight是必然，但，哪怕是午夜前一分鐘的努力，也總有意義。正如古一所說，“Time is relative”，時間不能回轉(zhuǎn)，但這最后一分鐘，可以盡力拉長。

1. 美國科學(xué)家Albert A. Bartlett（1923—2013）。

2. 兩者有區(qū)別，但通常理解為一碼事，即成倍增長。

3. Dan Brown. Inferno. Doubleday， 2013. P. 104.

4. Carl Zimmer. Science Ink. Sterling， 2011. P.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