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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

2017-04-04 08:53:12肖雪蓮
四川文學 2017年3期

肖雪蓮

我輕輕地,飛起來了。

世界的盡頭,隱約傳來曼妙的樂聲,無邊無際的黑暗和虛無,海霧般覆蓋了我。從頭部開始,逐漸蔓延至胸口、上肢、掌心、下肢、腳踝、細細的腳趾拇兒……我感到自己正一點一點地,漸漸消失、融入大地。

我飛得極慢、極輕。像一粒塵埃。像小時候在山坡上放羊時,那一陣搖搖晃晃的輕風,不知要撲到什么事物的臉孔上。我想起一種動物,蝸牛。人們在形容一個慢騰騰的人時,總愛說“像蝸牛一樣生活、爬行”。

這是一種讓我多么愜意的“慢”啊。不像人,哇哇地哭著來,囫圇地走一趟,又備受折磨地死掉。我享受這慢慢低飛的樂趣,像一只豆娘貼住草尖兒,而不是雄鷹炫耀在高空。

現在,我慢飛的速度,大約已經 “接近或低于時間的速度”,很快就如那殘疾的科學家所說“抵達過去的空間”了,很快了……不,我要慢慢地這般低飛著……我終于抵達了那個明月夜……

那夜,月亮是細淡的胭脂色,猶如一朵黯淡的玫瑰,寂寥地旋放在天幕上。城市像一條古老的河,小巷便若一艘破舊的船,不知被誰擱淺在月色深處的河流里。有些綽綽的影子于月下東去西來,平添小巷幾許神秘和虛空。這樣的月,只能屬于這樣的小巷,就像云朵這樣的女孩兒,注定只能屬于月光下的小巷子。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去那種地方,據說上等人、正經人是不屑一望的,只有那些下力的挑夫、無家可歸的乞丐、或是流蕩的異鄉人才會在小巷里徘徊又徘徊,手里緊攥著早已被汗水濕透的零鈔。當他們終于期期艾艾地走向某個燈火黯然的小屋,一個抹了厚厚白粉的婦人會掀開簾子,兩人一同走進去,簾子便悄無聲息地合上了。

那時,我從一所高等名校畢業已經五年了,雖然在政府大院謀了一份差,但仍然不能算城里人。從前,這個城市很小很破舊。但后來,房價正如同城的體積和人口一樣,像一個被越吹越大的汽球,每天都在膨脹。可憐的我連進入這個城市的身份證——房子都沒買上,買房子的夢比月亮更虛無飄渺。我那微薄的薪酬除了支付房租、填飽肚子,已所剩無己;我更不能指望“啃老”,四年大學已使家徒四壁。

在我和女友相戀七年的紀念日,因為一張七十元的電影票,我們再次發生了劇烈的爭吵——我給她買了,卻舍不得給自己買,她嫌我小氣、摳門、不懂浪漫,然后憤怒地離開了,頭也沒回——可是絕望的眼中噙滿淚水。我無意責怪她,我把她從女孩兒變成了女人,卻遲遲無法為她提供一個安樂一點的“窩”,而母雞只有一個窩,才能愉快地生出蛋來。

女友離開后的夜晚,我一直陷于深海般的恐懼和孤獨,不僅僅因為傷心,而是擔憂自己會因為貧窮而娶不到老婆,不能完成農村父老 “早插秧早打谷,早生兒子早享福”的神圣任務。倘若如此,我這龍門里躍出的鯉魚有何顏面對家鄉父老?我開始寫情詩,一封又一封,像一個落魄憂傷的王子,在電影院街心花園的路燈下,癡情等待他的姑娘歸來。

萬家燈火紅紅綠綠恍若天上繁星璀璨,女友已從人間蒸發。我無聊地踢著自己的影子,在街上孤獨地溜達,不知怎么就走進了月光深處的巷子里。

小巷藏得很深很深,周圍大概是上世紀遺留下來的低矮而破舊的民居,正在等待拆遷。夜晚格外清寂,一棵夜來香樹散發著陣陣濃烈的香,映著三三兩兩昏暗的燈火,令小巷有了寂寞的生機。

我的腳步慢下來,仰望著花青色的天幕上,懸著一輪孤零零的月亮——遙遠的月亮,久違的月亮,老家鄉下、童年記憶里、唐詩宋詞中才有的月亮,久別重逢故親的曖流涌上心頭,令我眼眶潮濕了。

可當我目光掠過那一排寒愴低矮的青瓦房時,優越感卻像汽泡一樣浮出水面——我受過高等教育,在政府部門里體面地供職,和小巷里這些粗魯的下等人終歸是不同的。

我先前曾聽聞過小巷許多神秘傳說,女人們在談論中總是露出鄙薄,而男人的表情多少有些曖昧。誰若是和老婆吵了架,大家就一定玩笑他是否鉆了小巷的某間屋子而不小心被老婆抓了把柄。當然這是玩笑,據說稍有點體面的男人也不會選擇這種地方偷歡、更不會選擇這種低廉的娼妓——在這里做皮肉營生的多是些年老色衰的婦人,傳聞男人只需花一個盒飯價錢便可以和她們上床。

我慢慢踟躕著,窺視著那些閃著曖昧燈光的小屋。偶爾探出一個女人的腦袋,用壓低的聲音招呼道:“大兄弟,進來吧,包管你好玩咧。”我臉皮發熱,又加快步伐,急急走開了。憑直覺,我也能辨別這些婦人是又老又俗氣的。盡管沒有抱著狎妓的目的,然而我還是不甘心,潛意識里大約想要遇到年輕點的,運氣好的話指不定能碰上杜十娘或蘇小小之類的女子呢。

快到巷子盡頭了,我發現了一家異常顯眼的白屋子。原來,屋子外墻刷了白石灰。我輕輕推開半扇窗,探進半個腦袋。店子里面收拾得很干凈,跟屋外掛著的那塊“女人心發廊”的木牌牌不太相宜。我反復咀嚼這幾個字,就算一條公狗也能嗅出這曖昧的氣味。窗戶上掛著開了大朵大朵牡丹花的落地窗簾,屋子正中擺著一張亞麻布長條沙發。

見有人來,坐在沙發上的幾個少女,齊刷刷仰起腦袋,我晦暗的心情一下子雀躍起來——入眼的是清一色漂亮小姑娘,最大的似乎也不會超過二十五。

“哥,洗頭嗎?”一個姑娘招呼道。接著,一個酒紅色卷發、男子裝扮的少女向另一名紅衣少女呶呶嘴,紅衣少女很快走向門邊,做出開門迎客的姿勢,脆生生喊“哥,進來呀,外邊風大。”

猶疑間,平地一聲驚雷炸響:“云朵,云朵,格老子,出來!給哥子捶捶背!酒兒喝麻了……”一個腆著大肚子,打著酒嗝的男子皮球般滾進屋。

一名紫衣少女迎上去,甜膩而親熱地叫道:“金哥,來了呀。”但那甜膩和親熱并無半星真情意。

男子把少女往旁邊一推,殺豬般嚎叫道:”滾一邊去,讓云朵出來。”少女撇撇嘴,悻悻地走開了。幾個姑娘冷漠地朝這邊望望,重新縮回沙發,開始打呵欠。

這男子又嚷了幾聲,一個少女從樓上的夾層走下來,細聲細氣地叫了一聲“金哥”,然后低下眉眼去,一只腳尖反復在地上蹭來蹭去,似乎在尋找一只螞蟻,踩碎它。

“你怎么一見老子就像瘟牲口兒?未必老子是吃人的妖怪?”男子突然跨前一步,抬起少女的下巴,發出一陣烏鴉般的怪笑。

“金,金哥,不是的,不是的,我……”藍熒熒的節能燈下,我終于看清了少女的臉。

我很吃驚,這是一張何等美麗的臉!甚至美得有幾分虛幻!像一塊透明、潔凈的玉,閃著蒼白、冰涼的寒光。

男子步步緊逼,少女像一只驚惶的兔子后退。然而那霧氣迷蒙的眸子里又分明透露著堅毅和倔強,我甚至看到她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屋里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

沙發上的姑娘們完全置身事外,繼續討論著誰的指甲顏色更漂亮。男子借著酒勁步步緊逼,少女驚恐地后退,終于被逼到了墻角。

少女突然抬起頭,朝我這邊看來。四目相遇,我突然一震,不知是驚訝于她的美貌還是那小獸般勇敢又哀怨的眼神。我這懦弱的男子瞬間升出俠士情懷,我大步跨上前,猛地一拍“肥豬”的肩,不待他轉身,又迅速攬過少女,親昵地叫道:“云朵,你怎么躲在這兒?讓我好找!”

我那從小吆喝牛的高分貝粗嗓門,此時充分展示了他威懾無比的正能量,沙發上的姑娘們停止了嘰嘰喳喳的議論,驚愕的目光箭雨般射過來,“肥豬”扭過頭,驚詫地打量著我。

我脖子一硬,脊梁更加挺直,同時腳底鉚足了勁。誰知男子望著我,突然又爆發出一陣怪笑,殺豬般嚎叫道:“喲,這不是雨農兄嗎?啥子風把你吹到這旮旯來了……小人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你老弟慢慢耍,兄弟我把帳結了,先走一步……姑娘們,把哥子服侍好……”那男子一邊后退著,甩了一張“紅鋪蓋”在柜臺上,走出了屋子。

屋里異常安靜下來,所有姑娘都望著我,眼神流露著無限的崇拜。特別是云朵,微微上揚的嘴角柔軟地彎下來,露出兩只小酒渦,一雙清亮如水的大眼直愣愣地盯著我,這個飛進小發廊的大英雄。

云朵臉上的驚慌一掃而光,并且表現出小小的得意——“因為你是我的,你勇敢地站出來,是為了我!”某一夜,云朵躺在我懷里,咬著我耳朵說。

我成了小店的常客,漸漸知道了店中一些內情。紅發少女叫九妹,是小發廊的老板。是一位“有些來頭的大人物”暗中包養的情婦。那大人物并不曾露過面,只定期給她送一些錢。他的保鏢偶爾會來接她去陪“大人物”過夜。發廊里的姑娘與周圍那些毫無一技之長、單靠經營皮肉生意的婦人不同,她們只替客人按摩、洗頭,收取的費用相對較高。取這么個曖昧的名字無非是想多招徠生意,遭遇男人們的粗暴和非禮也是常事。然而因了大人物的暗中保護,這刀尖上的營生干得還算太平。

云朵是從偏遠的鄉下逃出來的。家中還有七八個姐姐、妹妹。除了兩個妹妹,她們都不和父母一起生活。為躲避因超生孩子而繳納的“社會撫育費”,她的姐妹們被父母或以抱養的名義送了人或者干脆賣到了異鄉。云朵則被鄰村一對多年沒有生育的殘廢人夫婦抱養。可是沒多久,她的養母便奇跡般懷了孕,并生了一個男孩兒,接著像母雞下蛋,一個接一個,又生了一堆小孩兒,云朵自然成了兩家都嫌棄的剩余產品。

在云朵15歲的生命里,有過13次叛逃經歷,然而13次都失敗了,只換得了13次相同的懲罰——毒打。

只這最后一次,成功了。然而卻逃到了某種更為恐怖、更為未知的命運。

“有一次逃跑迷了路,餓了幾天,不得不刨開一根殘留著大糞的紅苕,才活了命。”云朵說這話時,還心有余悸。

“有好多次,我都以為自己被打死了,誰知又活轉來了。”云朵把頭埋進我懷里,喃喃自語。然而,回憶往事的時候,她臉上沒有憤怒或悲傷,反倒洋溢著苦盡甘來的幸福。

現在,我低飛進這一段往事的時候。我的心就像被誰用鞭子在抽打,一鞭又一鞭,全身都清晰地疼痛起來。

云朵最后一次逃跑,是我們相識的半年前。

“那天傍晚,晚霞像大火一樣燒,我打完一筐豬草,又熱又累。后山腳下有個小石潭,水好清涼。我看天黑了,四底下又沒人,脫了衣服就撲進潭水里。月亮彎彎地,像打豬草的鐮刀。我洗得好歡,不停地把水花兒往身上潑。突然,撲過來一個白光光的影子,我嚇得驚叫一聲,以為碰到鬼了。仔細觀瞧,是我爹(她的養父,那樣對她,她還叫他爹),他光著身子,褲衩都沒穿,向我撲過來。我嚇壞了,跟他拼命對打,好不容易才掙脫他,光著身子爬上石潭,抱起衣服就跑,一口氣跑到另一條山溝里,見他追不上了,才趕緊穿衣服褲兒……”

“我在山里又躲了一夜,第二天,才上了火車……一路逃票,到了這個城市。然后,轉到了“女人心發廊”,遇上了九妹,那時,我都餓得快咽氣了,九妹收留了我……”

“這輩子,好有福氣,遇上了你,我從此不怕他們打我了……”她喃喃地說。

就在云朵向我傾述不幸的那晚,我事先就編好了借口,把她騙到出租屋,并準備當晚 “下手”。在我意識里,出入這種地方的姑娘,對“那事兒”都看得比較開。

所以當云朵向我描述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時,我不但沒有絲毫的憐憫、同情,腦海卻反復上演著這樣的情景:皎潔的月光下,小石潭的水花兒在云朵潔白的胴體上繽紛四濺……這令我瘋狂,灼熱的暗流在我成熟男子體內流淌,我關上白熾燈,讓屋子陷入黑暗,親吻著云朵樹葉般顫抖著的身子,并很快摧殘了這朵鮮花。

她輕聲喘息著說:“哥,我不怕……大前天,我就十六了……”她的聲音顫抖而微弱。

燈光重新亮起時,我看見云朵嬌羞地捂著臉,月亮一樣潔白的被單上,赫然綻放著一大朵鮮艷的“紅玫瑰”!我目瞪口呆,開始后悔和自責。天吶,我對一個16歲的小姑娘做了什么?

我把云朵抱在懷里,望著因漏雨而斑駁淋漓的天花板發呆。半晌嘴里才冒出一句:“你怎么不早說?”

或許沒有聽清我的話,或許不知道怎么回答,云朵沒吱聲,只是把滾燙的臉蛋貼在我胸前,雙手緊緊攀著我的脖子,似乎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不停地喃喃自語:

“雨農哥,我不怕……這輩子,遇著你了……”

什么是一輩子?我活到此刻,在茫茫無際的空間,來來回回,慢慢地飛,也倘未悟透“一輩子”的含義,一個16歲的小姑娘,她明白了一輩子么?

人的自私與冷酷會受到現世報應么?我一邊和云朵偷歡,卻連一個未婚妻的名份,也不愿意給這個如此看重“開花散枝,結果是福”的農村少女?一個經歷了如此苦難、依然美好如初的女子?

“雨農哥,你什么時候娶我?”

云朵像燕子含泥般壘著那租來的小窩。用她攢下的錢添置了幾件家具和電器,她說怕我下班后的時間難以打發。

她當然不會知道,我壓根就沒有娶一個“雛妓”做老婆的打算。盡管她的童貞足以證明,她和那些“雞”無論從精神還是肉體上都完全不同。她也不會知道,這個“英雄”有朝一日會悄悄離開她!無論遇見或遠離,她都不過是我意識中的一段“偶遇”。

“雨農哥,我們什么時候回老屋,見過你爹娘?早點吃了我們的定心湯圓?……”云朵已儼然一位成熟的小婦人,下了班便在出租屋中忙碌和操持著。

我卻已暗暗開始另一段“光明正大”的戀愛,卑躬屈膝討好我的新女友。她叫茜羅,我們認識才月余,單位一個即將退休的大媽介紹。但我們很快要結婚了。對我而言,茜羅已具備了婚姻所有的要件:一來我能夠迅速謀得一張城市的“身份證“;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茜羅的父親不久將調任我們單位擔任“一把手”的新聞,早已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我必須攀上這個高枝,攀上這一架登上成功的云梯,我才會有飛黃騰達的未來。

和茜羅初次見面,我便捕捉到了她那閃亮的眼神背后透露的信息——這個比我還年長一歲的女子,顯然更渴望把自己像一件過季的商品緊急打折處理。像她這種富家子弟根本不會介意我的貧窮。我俊美的容貌、高等教育的學歷證書,足以為她從政的父親打出一張漂亮、得體的“名片”。

見面第三天,茜羅便迫不及待勾引我,而我也假裝半推半就地上了床,準確地說我們是一拍即合。而我之所以要假裝被勾引,無非是為自己保留一點可憐的尊嚴,避免將來成為茜羅譏笑我的借口,我不禁為自己這點小小的伎倆而自鳴得意。

初次走進茜羅那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宅邸時——這是她父母送給她未來的婚房。我驚嘆自己恍惚來到了神話中的宮殿。當我躺上豪華的雙人大床時,我已立志要做這房子的男主人。

我竭力掩飾著驚慌,暗暗告誡自己絕不能在第一個回合輸給這女人,否則將在未來的家中抬不起頭來。而茜羅似乎并沒有留意我的表情,反而流露著魚兒即將上鉤的勝利和得意。她在床上表現的嫻熟和技巧連我這成熟男子也驚嘆。顯然,這方面她有著比我更為豐富的經歷。當然我也清楚,在我們所處的時代,找一個純潔無瑕的處女做老婆幾乎是一種幻想——盡管如此,我心里多少還是有些不舒坦,但進入上層生活的渴望很快壓倒了這點小小的不快。(因而后來決定娶茜羅時,我才暗自慶幸:我這窮小子居然幸運地睡了兩個處女。)我已決定徹底拋掉和云朵 “鬼混的日子”,小巷里那可憐的少女不過是我隨手在路邊掐下又棄掉的一朵野花。

我和茜羅很快結了婚。在盛大、豪華的婚禮上,我甚至來了一段西方式深情的表白: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我都愛她,照顧她,尊重她,接納她,永遠對她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說這段話時,我恍惚想過云朵,想像自己正牽著她的手,在開滿鮮花的宮殿中接受眾神的祝福。然而,僅僅是一閃即逝的念頭。

我的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很快變成了現實。

作為這場婚姻的籌碼,我搬進了那套豪華的花園獨棟別墅。背靠白云青山,門前花開水流,近郊亭臺樓榭、鳥語嫣然。一條幽僻的花園小徑隱隱指向深宅朱門。而屋內的鋪陳擺設,我平生未敢想像。比之我租來的悶熱潮濕的小屋,豈止是天上人間。

接下來,我體面地升職為科長。就職第一天,我就感受到了巨大的變化,連門衛的目光也發生了變化。就職演說稿早有人備好,辦公室那位漂亮姑娘一口一聲科長叫著,茶水也溫了上來,從前冰冷的臉已是笑靨如花。辦公桌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文件被歸納得整整齊齊。總之,除了吃喝拉撒須自己親自動手外,其它均有人代勞了。

岳父送了一輛豪車作為我們兩口子的結婚禮物,茜羅也張羅了一幫哥兒們教我學駕車,然而他們很快對我這種鄉下人的笨拙表現出不耐、不屑。學了許久,我還是分不清剎車、油門,有一次差點釀成事故。茜羅便交了幾千塊錢把我扔進了駕校。可我進駕校第一天,便撞斷了鐵欄桿,把教練當場嚇個半死。

后來,即使我走在馬路上,也只能遠遠地躲著那些甲殼蟲一樣的怪物。茜羅干脆請了一個專職司機,無論上下班、出差,總有人接送著。這個所謂的司機其實是茜羅安排在我身邊的耳目,這個蠻橫驕縱的女人,雖然和一幫紈绔子弟在外花天酒地,卻又提防著我招蜂惹蝶。

不久,我把鄉下的父母、兄嫂接進城里,并替他們謀了一份差事,讓他們過上了地地道道的城市人生活。我成了父老鄉親教育后人的楷模,他們在訓斥不認真做功課的孩子時總是說:

“你若不像人家雨農叔叔那樣認真讀書,將來就只有在鄉下挑大糞的命……”

漸漸地,總有老家的人上門來托我幫忙、辦事。我成了他們心中無所不能的大人物,村莊和族人仿佛也因為我這個小科長而風光起來。甚至有風水先生說我祖屋的風水好,將來必定出大人物。我從前總是低著的頭昂起來,一米八的個頭兒平空又增高了幾公分。

至于云朵,被我像垃圾一樣扔掉了。就像我的初戀情人扔掉我一樣。我甚至從未想過,要返回小小的出租屋或月光下的巷子里打探一下。即使動過那種念頭,我的身份也不允許了。

變了,我們的城市也變了。城市變得像一條瘋狂的蛇,它丑陋的身子不斷蠶噬著周圍新鮮的空氣、陽光、雨露。郊區上好的菜場,也很快被推倒建成了高樓。只有造樓,才能為政府帶來白花花的銀子。只有買房子,老百姓才覺得自己的血汗錢有了保障。一個叫“房奴”的詞語開始流行。

我不知道茜羅名下到底有多少套房子,只聽她隔三岔五便宣稱,位于某地段的房價又漲了好多倍。后來只聽她說,“漲了,又漲了……”我便知道她又得了房子,至于這房子的來路,她從來不告訴我,也不準我多問。我暗中算了算,把她家的保姆、狗、貓、玩具娃娃統統算上,每一位的每一根腳趾拇都可以擁有一套房子。

可是,這個城市還有太多連棲身之處都沒有的人。民工、腳夫、車間工人、剛畢業的窮學生。建筑工人們把每一分汗水都撒在了工地上,然而,他們和他們的兒女們,只能擠在冬冷夏熱的簡陋工棚里。政府建的廉租房,多數被有錢人囤積起來,以高價出售、出租。

從前那種“慢生活”沒有了。街上到處是車龍水馬、川流不息的人流,整個城市像患了紅眼病,急匆匆往前趕。廣告上到處打著“追趕跨越式發展”“搶抓國家大開發的機遇”等標語;上班族被耳提面命著 “5+2”“白+黑”的工作方式。我聽說米國總統禮拜是要回家陪妻兒的,為人民服務的公仆應該比總統要忙……

而我們所累積的財富,也數不清了。想要什么,張張嘴,便有人送上門來。

日復一日的生活,讓我開始懷疑,我為什么要工作?為什么要活著?一切都有了,還需要奮斗什么?活著難道僅僅就是活著,再沒有活著以外的樂趣、目標、價值、意義?

可有一件事,我必須得做。我還沒完成父母交待的神圣使命——讓他們抱上孫子。可任憑我怎么努力,茜羅的肚子也沒動靜。最要命的是,我逐漸對“那事兒”失去了興趣。我甚至懷疑自己已經“不行”了。

又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產生了厭倦情緒。莫名其妙,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香車、美女、房子、金錢、權力……當初渴盼的一切,如今都讓我提不起勁來。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這種厭倦感首先襲擊了我的父母。他們說進城了,太陽、月亮、星星、莊稼沒有跟著進城,城里連空氣都不夠用,除了吸別人吐出的廢氣,還要喝一肚子車屁股冒出來的煙。二老莫名其妙地病了,茶飯不思、身子綿軟,可又檢查不出毛病。

“反正,人閑著,見不著莊稼、泥巴,農村人就會生病。”母親自己找出了病因。他們決定回鄉下老家,種點稻谷、吃點新米,種幾畦不撒化肥、農藥的菜,養幾只不打激素的雞鴨、供自個吃。

母親臨走囑道:“雨農呀,趁我們倘能下地活動,早點生個娃,我們可以幫著帶孩子,保姆帶孩子究竟不放心。倘若有了孫子,我們立馬就回來。”茜羅也不言語,只是輕蔑地笑。

她嘲笑我的父母是“老古板”。她們那幫朋友圈里宣稱的 “要了孩子,就沒了快活、自由”的說辭與父母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古老信條背道而馳,在她們看來,孩子是束縛自由的繩子,不是人類生命的延續。

而且,無論岳父怎么栽培、改造,我始終是迂腐而不合時宜的,無法融入都市精品生活圈:譬如我不會玩麻將、撲克之類的賭博游戲,而這似乎是每個城市人必備的技能。在這個城市,誰若沒有一幫鐵桿賭友,誰就沒有基本的人際交流圈。茜羅曾把我帶入一種高檔賭博圈,見著鈔票在麻將桌上眉飛色舞,我的小貧民本性就暴露無遺,尤其是當她一手輸掉我幾個月薪資時,我冒了一句“這得要農民種多少擔谷子,才換得了這么多銀錢”。她的朋友便哄笑她找了一個“守財奴”,一個農村來的“鳳凰男”。

又如城里人不管是親友聚會或是接待應酬,酒酣耳熱之余,一幫人便會簇擁到林林立立的夜總會唱歌、摟著小姐跳舞,對這種瘋狂的噪音,我不僅無法感受其樂趣,反而感到十分疲憊和厭倦。

久之,茜羅和同事都認為我 “迂腐、不開竅”,再不強拉我進這種場面。而我則樂意躲在家中闊綽、采光極好的露臺上看書,發呆。我呆呆地望著斜陽慢慢落下去,落進門前靜靜流淌的錦江里,然后月亮又一點一點爬上來,爬上柳樹梢頭,再慢慢地掛上天幕。

當厭倦的帷幕一旦被拉開,厭倦便像螞蟻從各個角落爬出來,開始圍攻我的生活。

不知何時起,我開始想念云朵。

很快,這種要命的想念,像泉水一樣從我本來已經干涸的記憶的枯井中,汩汩往外冒。我越是想按住,越往外冒不停。

甚至只有想著她,才能激起我和茜羅“行房”的欲望。這真是要命的滑稽。我一邊遐想著她天真無邪的嬌笑,兩只溜圓的小酒渦,猶如水面上蕩漾的波紋;小腦袋總是緊緊依偎在我胸前,頑皮地刮我鼻梁、撕扯我的胡子、輕輕咬我的耳朵;有時會傻瓜一樣地笑,那笑聲脆過清晨樹枝上黃鸝的鳴叫。當遐想到那白被單上鮮艷的“紅玫瑰”時,我終于亢奮起來……

不久后,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我似乎懷了孕。

當我和茜羅干完那事兒時,這胎兒似乎就動起來,并輕輕踢我的肚子,我開始感到惡心和干嘔,和孕婦的癥狀一模一樣。

這胎兒似乎在一天一天長大,并變得越來越沉重,令我喘息也困難起來。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頭發大把大把地掉落,并很快顯露山窮水盡的禿頂;擺上餐桌的食物不再散發任何香氣……

我終于想要重尋月光下的小巷子的時候——時間不知又過了多久……

可是多少個黃昏和夜晚,無論我怎樣獨自悄悄努力尋找,當年的小巷卻神秘地消失了,連同那些迷宮似的弄堂、小娼妓館都消失了,甚至連月光也不見了蹤跡。

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夢,那個叫云朵的女孩兒不過是我在夢里臆造的影子。

以我當時的身份和地位,加之迫于茜羅的淫威,我只能獨自悄悄進行這種危險的尋找。

倘若找到,又能怎樣呢?我沒有深想。

接著,一連串戲劇般的故事發生了。

岳父家莫名其妙的失了盜。或許不能稱之為失盜。因為盜賊并沒有盜取任何物品,只是把家里翻得亂蓬蓬,并愚蠢地留下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寫著“惡有惡報”幾個大字,用大紅墨水畫了三個巨大的“!!!”。這種頗有俠盜風范的行為,向我和茜羅死水一潭的夫妻生活中投入了一塊石頭,為我們找到了共同的談資。

“是什么樣的盜賊居然能夠輕而易舉躲過咱家兇惡的藏獒?躲過探照燈似的監控攝像頭?悄沒聲息地翻進市府的高墻深院呢?”

“是江湖傳說中飛檐走壁的燕子李三,還是佐羅再世?”我有了好多猜測。茜羅馬上嗅出了我幽默的語氣中無法掩藏的興奮。

她白了我一眼,說:“難道你很高興發生這種事?咱家倒霉了,對你有什么好處?”我不再吱聲。我當然清楚,她家倒霉,我這科長也不能得意。

此后不久,又發生了一件更蹊蹺的事:岳父的專職司機深夜被人暴揍了一頓。坊間的人都清楚,這司機實質兼著岳父的保鏢,知曉岳父很多官場的內情和秘密,他若出事,岳父就會處于險境。俗話說“打狗須看主人面”,這打手顯然是沖著岳父來的。

前兩次事件余波未了,一件更駭人的事件又發生了。

岳父被人捅了一刀,這一刀差點要了他的命,他被迫住進了醫院重癥病房。

茜羅早就忍不住要招呼警局的一幫“哥兒們”“好好收拾一下暴匪和竊賊”,可在岳父的極力阻攔下,前些時發生的事終究被瞞下來。我和茜羅一直不解,一向威嚴的岳父竟然容許人犯如此囂張。

更叫人奇怪的是,剛剛從醫院重癥監護室清醒過來的岳父,面對警局的詢問,卻極力對這次“行刺事件”輕描淡寫甚至試圖掩蓋。從他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們大意知道了一個試圖搶劫錢物的小毛賊,在遭遇了他的全力抵抗后,情急之下動了刀子,并奪路而逃。

事實上,當警局調查事發現場的監控錄像時,還原出這樣一幅清晰的畫面:一天深夜,一個長得高大威武、儀表堂堂的年輕男子,敲開了岳父下榻賓館的房門,大搖大擺進入房間,迅速捅了他一刀,然后大搖大擺消失在走廊盡頭。

那動作酷似影視里的俠客,手起刀落間惡犯人頭落地的快意。可當警局的人想要進一步了解當時的情景或是“毛賊“的相貌時,半清醒半昏迷的岳父回答說記不清了,并竭力顯示他不過受了點皮外傷,很快就能回到工作崗位上,吩咐警局大可不必破費警力來追擊一個小毛賊之類云云。說著說著,岳父竟又昏迷了去,鑒于岳父危重如斯,警察也不便過多詢問,只決定從外圍尋找案件的蛛絲馬跡。

然而不管是警局抑或是公眾都決不能容忍為謀取一點小錢物便刺殺“德高望眾的老領導”這種殘暴的行為,堅決要將暴犯繩之以法。就連岳父的老政敵也對他的遇刺事件表示了強烈的義憤和同情,所以警局不敢有絲毫懈怠,層層深入展開了對 “搶劫“事件的調查。

無處不在的“天眼”一路追蹤,很快獲取了暴匪的真實面目,不久警局就在全市公共場合貼出了通緝令,并附上了匪徒的照片。

乍一看到“暴匪”的照片時,我吃驚地發現,這是一張非常熟悉的面孔,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然而,搜索腦海里所有的記憶,也無法想起他是誰。

唯一確定的是,那是一張無比熟悉的臉孔。我甚至聞到了他近在咫尺的呼吸的氣息。

很快,傳來了暴匪被抓的消息。

當大家急急告知躺在醫院的岳父時,原本以為他定會高興,于傷勢更加有益。誰知,他突然神情大變。再閉上眼時,已氣若游絲。半響,他睜開眼,扭頭仰視著窗外,喃喃自語了一句什么,我和茜羅都沒聽清。只見窗外有一棵非常高大的玉蘭樹,潔白的花朵在陽光下鬧哄哄開著。然而,我們很清楚,岳父的自語肯定不是沖著玉蘭花。

隔了些日子,我被派往外地出差,然而很快又被召回了,說是另有新的安排,我經辦的項目將由一位同事暫時接替。

剛回到家,我便察覺了異樣。茜羅灰白著臉,臉上慣有的驕橫與暴戾消失了,而是顯出大難臨頭的絕望和悲涼。聽說暴匪剛剛交待案情,岳父已被移到另一家醫院 “保護”起來……

俠盜?暴匪?勿需我們費勁猜測了。我們很快和這位神秘人物見了面,以一種非常奇特的方式——在本市《法制故事》電視欄目上。

雖然故事中人物均用化名處理,但除了岳父,出場的人物俱是真人真面。

當一張熟悉的面孔走上熒幕時,我像一條滾進油鍋的螞蚱,被沸騰的熱油炸得尖叫一聲,然后,眼睛直直地盯著電視,任狂濤巨浪在胸中翻轉倒騰……

是的,她是云朵。

她依舊驚人的美,不,比以前更嫵媚、迷人了。即使穿著灰暗的囚服,臉蛋依然燦若桃花盛開。水晶似的眼波閃發著勾魂奪魄的光芒。那一頭黑發,則讓我穿過歲月漫長的森林,嗅到了往昔甜蜜的芬芳……

但我也瞧出了她身上細微的變化。那便是先前籠罩在臉蛋上那層夢幻似的光芒消失了,現在這美麗顯現得更真實、甚至帶著幾分邪惡——我找不出更合適的字句來描述這種變化。我只能說,即使在回答法官的訊問時,她也能飛快地拋出媚態的眼波,這是風塵女子慣用的勾引嫖客的眼波。

然而,我的震驚很快讓位于另一個更大的震驚。

我看到了先前通緝令上那張讓我十分熟悉的臉孔!

這分明是另一個我!和我有著一模一樣的臉孔!

嘴唇、眉眼、鼻梁、身條……統統長得和我一模一樣。我相信,倘若我的母親稍微粗心些,恐怕會誤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

細端量,我倆還是有些細微的區別。除了他顯得更年輕,因而眼波更清澈和明亮(簡直是孩子般的清澈和明亮)外,他的身上還有一股子游蕩江湖的俠氣,也或許可以稱作年輕人的銳利或野性,像我這種整天泡在沉悶的機關里的人是不可能有的。

有點可笑的是,這年輕人雖然犯了大罪,神態卻很倨傲,好似在居高臨下地審判法官,仿佛真正接受審判的恰是這些審判他的人。

很快,年輕人的身份被揭開了——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云朵的追求者,然而并非云朵的男友。據他交待,他雖然十分仰慕云朵,然而她并不曾答應成為他的情人。

九妹也來了。那一頭紅發,恰如一杯猩紅濃烈的葡萄酒,在頭頂夸張地晃動著。灰色囚服背心下是黑色短皮茄克配上肥大的哈倫褲,顯得有些吊兒朗當。仔細端量,這女孩其實長得很清秀,眉眼若水,一見便知底;肉嘟嘟的嘴唇像在撒嬌又像在賭氣;那不倫不類的裝扮不過是刻意掩藏自己的孩子氣。

這女孩兒竟然有著可憐而不為人知的身世——父母雙殘、弟弟腦癱,高齡的祖父母支撐著窮苦的家庭,為補貼家用,她十五歲便離鄉外出掙錢,迫不得已做了他人的情婦。

而隨著謎底揭開,那包養了九妹數年的“有點來頭的神秘人物”終于浮出水面,他,竟然是我岳父!

意外的是,金胖子也來了。不過,他已儼然成了大俠。

故事便像剝洋蔥般一層一層露出來。

九妹、云朵如今的公開身份是某酒樓的“迎賓小姐”,夜間卻是出入一些高檔酒樓的“三陪小妹”。 岳父一直“包養”著九妹,并每月定額給她一筆錢。她便應他的召喚“隨時侍寢”。像這樣的“情人”,坊間傳岳父還有好幾個。

一次偶然中,岳父認識了與九妹同行的云朵,要九妹傳話也“包養”了她,姐妹二人共侍一“夫”。云朵當即怒從心頭起,她視九妹為“救命恩人”,豈能做下對恩人的不義之事?便決意教訓一下這個“糟老頭子”。

云朵的想法當然得到了那位仰慕者的贊同。小伙子從小練習跆拳道,有幾招過人的功夫。于是有了幾人合干的“俠盜”和暴打司機的“義舉”。

原以為數番“示警“令岳父收了心,誰知他對云朵仍不死心。或許岳父在官場樹敵甚多,誤為系某政敵而非云朵這一伙人所為;也或許他根本不曾把這類小恐嚇放在眼里。總之,只有岳父本人才清曉內情了。

出事當晚,岳父本在宴請上面下來視察水情的大員。酒酣飯飽之后,他便致電九妹攜上云朵去“陪陪“他。二人怒不可遏,決意讓金胖子和那位仰慕者再次教訓岳父。他倆授意二人假意應允前往,隨即就訂下了“教訓方案”,只令姐妹二人相機行事。

兩朵姐妹花應邀到岳父下榻的賓館后,老頭子頓即喜笑顏開,揮退手下后,便急不可耐地要求姐倆陪他“玩玩”,云朵假意歡笑道:

“要玩玩嘛,須來點酒才好,喝醉了,行事才有趣兒。”

美人兒應允了好事,岳父好不快活,自當百般依從,于是趕緊倒了一杯藍色的雞尾酒遞給云朵,以添些“酒趣”。一見這雞尾酒,二人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原來,九妹當年便是被岳父騙喝了這樣一杯雞尾酒后昏睡過去,被他趁機強奪了童貞。

云朵假意笑瞇瞇地接過雞尾酒一飲而盡,嬌滴滴連呼“腦殼昏”,身子便軟綿綿倒在床上,老頭子見狀大喜過望,餓虎般撲向床上的小羊……

誰知緊要關口,卻傳來呯呯敲門聲,老頭子示意九妹噤聲,九妹卻偏要“開門瞧瞧,說不過是服務員”,便大大方方打開房門。

神秘大俠徑直走到老頭面前,只輕輕一下子,干凈利落,只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老頭兒便像破棉絮般倒在地上……

不消片刻功夫,躲在墻角的兩位“女俠”也拿衣服蒙了頭,先后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一邊盯著電視,一邊懷著復雜的心情想像著某些更細的細節。云朵幾個是真人真相地出現在電視里,也未曾用 “馬薩克“處理。岳父卻不曾露面,只用了一個“白某某”來代替。故事講到最后,用了“等待云朵等人的必將是法律的嚴懲,而白某某也終將受到黨紀國法的制裁,將由另案處理”之類的話來作結。

然而,老頭子沒能等到黨紀國法的嚴懲,卻因傷勢過重,一命歸西了。也有人懷疑其畏罪自殺,但不管什么原因,反正老頭子是死了……

“樹倒猢猻散”,我卻暗自吁出一口長氣,像小時喝下神奇的“九龍水后”,那一直卡在喉嚨的魚刺竟無形地化掉了。

因著岳父的死亡,云朵的那位仰慕者便判了最重的罪——死刑,并于不久執行槍決。咱們這個古老的文明國度,從來都講殺人償命,哪怕你殺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其余幾個也都定了輕重不同的罪名,但都活下命來。

岳父的死,暫時沒有危及我科長的位置。據說老岳父臨終前,把我們夫婦二人托付給了他幾個貼心老哥兒們和老部下。岳父已在本地為官多年,業已“樹大根深”,倘若要對他一查到底,勢必要牽連更多的人,他死了,就一了百了。他活著一日,便令許多人坐臥不安。所以,大家暗底下都認為岳父死得其所,于己于人都有莫大的益處。茜羅也暫時收斂了些脾氣,從前的日子照舊。

有一天,我突然腹疼,好像有一把鋒利的刀子一寸一寸割著五臟六腑。臨近正午時分,這種難以名狀的痛苦猛烈加劇。我猜測人的大限將至時恐怕就是這般滋味吧?后來,我痛苦地蜷在床上,幾乎陷入了昏迷。

呯!突然,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清晰而沉悶的輕響,把我從昏迷中驚醒。一顆子彈似乎穿透了我的頭顱,血水和腦漿迸裂的瞬間,一朵燦爛的花開。

雖然我生平未曾有子彈射穿頭顱的經歷,但我敢斷定,那沉悶的輕響一定是一支軍用步槍發射子彈的聲響。

我大汗淋漓地坐起來,瞬間便洞察了遠方正在發生的事件:在這個正午,那個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年輕人,被一顆子彈輕輕結束了性命。

我之所以得出如此結論,皆源于我瞬間洞察了那個殘疾科學家宣揚的真理:宇宙雖然浩瀚無邊,然而無非由兩種物質構成,一是正物質,一是反物質,而這兩種物質其實生得一模一樣,有一天,宇宙終究會因為兩類物質相碰撞而爆炸毀滅;同理,人當由人和反人構成,也即你、我、他由反你、我、他而構成。所以那位科學家告誡我們,倘若有一天,你遇上了你的反你,那么你們千萬不要握手,否則你們會在握手的瞬間同時灰飛煙滅。很顯然,那個和我生得一模一樣的年輕人便是反我。如今,這個反我替我頂了死罪,我才得以活命。這個一直抽像地躺在我腦海中的真理,終于在這個正午,因為這個殘酷事件而變得具體且確鑿無疑……

岳父死后那段相對平靜的日子,躺在我腹中的“胎兒“似乎已經安靜下來。然而,“反我”被槍斃后不久。腹中的胎兒又動起來,令我整天腹痛難忍。

醫院CT掃描結果很快出來了:我的肚里長了一個西瓜般大、狀如胎兒的腫瘤。

這腫瘤長得極快,很快要搶占我腹中肝膽脾腎的地盤了。

由于癌瘤太大,手術已無法摘除。也就是說,不久之后我將因肚子爆裂而亡。醫生婉言我恐怕還有三個月的活命,或許比三個月更短,因為仁慈的醫生總要給病人留些余地。

“反我”的死并沒換回我的命。是我們在同一環境狹路相逢,沒有發生毀滅性的爆炸么?

奇怪的是,那種厭倦感也消失了。恐懼和絕望也很快過去,因為我知道無論怎樣,也已無法挽回自己必死的事實。我反倒平靜和坦然下來,并對所有人隱瞞了病情,包括父母、茜羅。

我突然感到生命變得欣欣然,并被神奇地賦予了另一種全新的意義。我決定盡快處理完所有的俗事,安靜地度過余生。

我首次回到村莊,和所有親朋故舊平靜地道了別,并大方地散盡了隨身所帶的錢物。我把所有的積蓄留給年邁的雙親以度余生,并最終隱瞞了絕癥。對年邁的老人而言,痛苦晚一點來比早一點來總要好些。

我向單位請了公休假,說是去外地散心。當我向茜羅告別時,她有些緊張地問:“去多久?”

我拍拍她的肩,平靜地說:“不會多久。”自岳父走后,茜羅雖然有所收斂,但仍舊不改居高臨下的語氣,凡站在她面前的似乎都是奴仆。好在我逆來順受慣了,何況我即將要去見心中人。

我反倒替她傷感起來。這個女人,除了我賜予的一個婚姻的名份,并沒有從我身上拿走什么。甚至我死后,連尸骨也不會留給她,她卻仍要按照幾千年舊俗,立一塊“雨農之墓,妻茜羅立”的墓碑。

我最后留給茜羅的,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笑。當是償還這個前生、我臨死之時,替我蓋了一件舊衣的女人。她或許會明白,也或許永遠不能夠明白。因為我自己也不清楚,那笑容,是否能夠完成一種償還。

接下來,有一段充足的日子,我要慢慢地、欣然地完成那最后一件人生大事——到監獄去探望云朵。

我仔細打扮了自己,理了發,刮了胡子。我感到自己青春勃發,看上去年輕了十余歲,和那位“反我”一樣年輕、利索、干凈了。

我不急于抵達目的地,而是選擇了繞山繞水的慢行。生前,我未曾來得及享受山川風物之美。臨別之際,我要好生消磨眼前一花一葉、點點滴滴。

我坐上了慢速列車。我的心底,同車窗外倒退的植物、河流、山岳、陌生的臉孔一一地道別;在修竹茂林之中,芙蓉花鬧哄哄地開滿道路兩旁,兩條鐵軌隱隱伸向遠方,儼然通往天國的階梯。

我仔細觀察著車廂里每一張臉孔。滿懷柔情地奶著嬰兒的年輕母親、寂寞地吐著煙圈的少女、神情憂郁的中年男子、看透人世滄桑慈眉善目的老者……這一切觀察多么生動有趣,我想像他們是來自同一個大家族的長者、父母、兒女、孫輩,在這個狹窄而溫情脈脈的世界共享生之美好。

我旁邊坐了一位低頭讀書的少年,那攤上膝蓋的書里,不知有什么好玩的故事,以至逗惹他不時發出吃吃的笑聲。

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兒,在車廂內搖搖晃晃走來走去,各種姿勢不時引來周圍愉快的笑聲,而他越發顯得意了。他年輕的父母也因得了這么一部有趣的作品而錦上添花,我甚至忍不住想要親吻那肉嘟嘟的小天使了。

從前,不是這樣的,我一坐上火車便焦躁不已,總想要盡快抵達目的地。想著快點辦成某件事、盡快見上要見的人,辦成要事、見上某人之后,又同樣焦躁著返程,急匆匆奔赴下一個目標。

火車抵達某個小站,我隨擁擠的人潮下了車。然后轉乘了一輛大巴車。在大巴上打瞌睡是極其舒坦的。對面上鋪的那位身強體壯的民工,他一躺進自己攜帶的被蓋里,一路便甩出了響亮的鼾聲。同車者多是農夫,誰都無意打擾他的好夢。

汽車在翻越一道山梁時,爬不動了,司機扯著大嗓門吼:“老鄉們,都下來了,幫著把車子往前推嘍!他媽的破車!”

大家都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那一直沉睡的農民,像一頭敏捷的豹子跳下車,口中吆喝道:“大家伙們,來呀!”他領頭一聲喊,大家齊刷刷就把車子推上了山梁。越過山梁,車上又熱鬧了好一陣子,大家互相問著好,嘮起了家常。我又開始舒坦地打瞌睡。

下了汽車,便是一段鄉村公路。離監獄還有些距離,正在路旁躊躇,一個開拖拉機的中年農夫向我招手,問:“老鄉,去哪答兒?”

我說:“大路溝監獄。”

他說:“愣起啥子?上來吧,我順路捎你一段!”

坐上突突的拖拉機,我倆互報了姓名,聽他愉快地吹了一陣殼子。進得山中,壯漢的手往前一指,說:“前方到咧,你走好!”

我跳下車,“大路溝監獄”幾個黑字已然在望。我向管事的獄卒通報了姓名,又遞上了路邊買來的山貨,表達了渴求見上云朵一面的愿望。誰知他很快便回了話,說云朵不愿見我。

我不死心,幾番央求,人家幾番輾轉周折遞話,回回都說:“兄弟,死了心吧,人家姑娘不肯見你!”

我又央他:“大哥,行行好,再遞幾句好話給她。”

那獄卒笑笑,轉身又傳話去了。對獄卒,我同樣隱瞞了自己的絕癥。我可不想用這個卑劣的借口來換取云朵的同情或原諒。

不見也罷,靠她近一點死,也讓我很愉快。

幸喜我帶夠了盤纏,于是便安心在監獄旁的一戶山里人家住下來。這戶人家只有一位上了年紀、有點聾啞的老者,一雙兒女都出山見世面、掙大錢去了。我來了,老者多了個伴,倒歡喜得很。

我腹中的 “胎兒”已扎穩了營盤,在逐日長大,可他變得安靜了些,不再折騰我了。我越來越消瘦,身子骨越來越輕,我知道,自己就快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躺在安靜的房間里,回顧自己這一輩子,仿佛還不曾認真地活過,便要走了。現在,我要慢慢、慢慢享受這人世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毫分毫秒。

漸漸地呀,我就忘了空間、忘了時間。我變成了時間和空間的剩余物質。或者說時間和空間遺忘了我。

這慢呀……到底有多慢?我不會計算。那位殘疾科學家能夠算出,大約慢得比當前的時間還慢。他還說,如果人按照低于時間的速度活著,便可以回到過去。

就這樣,有一天,我慢慢地、慢慢地飛起來了。

瞧,我現在多么快活,像一縷慢光中懸浮的塵埃、一只貼著水面飛行的豆娘……慢慢地,回到過去了……

遙遠的天邊,掛著故鄉的一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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