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揚

作為民法典編纂的第一步,《民法總則》于2017年3月15日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通過,在中國的立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而我們更關心的是,在現代社會和網絡時代中,被稱為“社會生活百科全書”的《民法總則》和民法典,將如何回應個人信息權、人格權、監護制度、數據和網絡虛擬財產糾紛等新問題?
本刊專訪了參與《民法總則》專家建議稿起草的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國法學會民法典編纂項目領導小組成員、秘書長王軼。
三聯生活周刊:剛剛通過的《民法總則》中,涉及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深受困擾的諸多問題,比如對個人隱私和個人信息的保護。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網絡時代里侵犯個人隱私和信息的現象日益普遍,諸如在網上非法搜集他人隱私并予以傳播、泄露個人相關信息的電信詐騙案等極端案例層出不窮,私人生活受到極大威脅。那么《民法總則》在針對網絡時代公民隱私權和個人信息的保護上,具體都做了怎樣的努力?
王軼:的確,現代社會中保護個人隱私的重要性越來越突出。從我國以往的民事立法來看,《侵權責任法》第2條第2款在確認侵權責任制度保護對象時,就已經把隱私權列舉為一種獨立類型的人格權。而此次《民法總則》第110條,再次明確地把隱私權作為自然人享有的一種獨立類型的人格權加以確認。這意味著,我們的《民法總則》及民事立法體系,將對隱私權的保護發揮更直接的作用。比如在民事責任承擔方式上,消除危險、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等責任形式都將對隱私權的保護發揮作用。如果因侵害隱私權而造成損害的,包括賠償損失在內的損害賠償方式,也將發揮作用。可以說,《民法總則》將隱私權作為一種獨立類型的人格權加以確認,對整個民事立法所產生的體系效應將十分明顯。
就個人信息的保護來看,應該說是這次《民法總則》重要的著力點之一。實際上,在《總則》起草乃至民法典編纂過程中,是否將個人信息權作為獨立類型的人格權益加以確認和保障,其實是存在爭議的。有一種主張認為,已經有了對隱私權的保障,就沒必要規定個人信息權了。但事實證明,隱私權并不足以囊括個人信息權益的全部情形,很多個人信息并不屬于隱私,那么隱私權在發揮保護作用時就力有不及了。因此,《民法總則》在第111條中,就對個人信息權益進行了專門的確認和保障。規定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任何組織和個人需要獲取他人個人信息的,應當依法取得并確保信息安全,不得非法收集、使用、加工、傳輸他人個人信息,不得非法買賣、提供或者公開他人個人信息。這就把我們在生活中可能遇到的、與個人信息相關的具體需求都明確地列舉出來,并做出回應。這種對個人信息權益的保障,尤其是在互聯網時代和信息化時代極為重要。
三聯生活周刊:那在《民法總則》通過之前,關于個人隱私和個人信息的保障,在過去的司法實踐中存在哪些現實的問題?《民法總則》對隱私權和個人信息權加以確認后,能否在司法實踐中有效改善這些問題?
王軼:像我剛才提到的,隱私權在《侵權責任法》制定時,已經在第2條第2款中作為獨立類型的人格權通過侵權責任制度加以保護,但《侵權責任法》中確實沒有關于個人信息權益的明確規定。盡管在《侵權責任法》第2條第2款中,除了明確列舉一些人格權、身份權、財產權之外,還在條文結尾處用了“等人身、財產權益”的表述,意思就是說,侵權責任制度所保護的人身和財產權益并不僅限于條文中明確列舉的,如此才將與個人信息相關的人格權益用這種“等外等”的方式納入保護視野。但這種“等外等”的形式,意味著當時人們圍繞個人信息權益所形成的價值共識比較有限,裁判者在進行法律適用的過程中,很多時候還需要依照民法基本原則、結合案例的具體情形,去創制對糾紛進行處理的具體裁判依據。而現在《民法總則》在第111條中對個人信息權益做出明確規定后,則意味著裁判依據變得清晰和明確,對于保證司法實踐中裁判尺度的統一,有著決定性的關鍵作用。
三聯生活周刊:在現代社會和網絡時代中,人格權的具體內容是在日益豐富的,《民法總則》對這些日益豐富的內容,是如何進行回應的?比如對人格權的財產價值問題,《總則》中有無相應的規定?在司法實踐中,面對人格權的財產問題,又是如何操作的?
王軼:在有關人格權法應否獨立成編的討論中,經常會談到人格權的商品化問題。現實生活中確實有一些人格權益,可以作為市場要素進入市場流轉,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演藝界人士運用肖像權進行商業代言。針對明星代言中發生的責任承擔問題,是一個很突出的社會問題。但在《民法總則》中,盡管可以通過民事法律行為制度部分地對這樣的問題進行法律調整,但實事求是地說,目前《總則》中對此類人格權商品化的現象所做出的回應,并不充分。
在相關的司法實踐中,只能依照《民法總則》關于民事責任的一般規定,并依照《侵權責任法》的相關規定做出處理,但針對性并不夠強,也不大容易規定得很細致。這樣就給裁判者留下了較大的裁量空間,當然有時候最高法院為了統一裁判尺度,也會通過出臺司法解釋做出回應。而此次《民法總則》和民法典編纂,很重要的任務就是把司法解釋中被證明行之有效的司法經驗,上升到民法典或《總則》中來。因此,我們仍然寄希望于在接下來民法典各分編的編纂過程中,對這樣的社會現實需求做出充分且直接的回應。關于人格權益的保障,的確還有很多努力空間。
三聯生活周刊:這便引申到人格權法是否獨立成編的問題上來了,我們也了解到,此次人格權法是否獨立成編是《民法總則》乃至民法典編纂的一大爭議。這一問題對人格權的保障究竟意味著什么,差別又在哪里?對此你是持什么態度?
王軼:人格權法是否獨立成編,主要是立法技術的問題——把調整人格權益有關的法律規則,究竟是在民法典中作為單獨的一編集中加以規定,還是讓它們分散到民法典的總則編和各分編中分別加以規定。這并不意味著兩種不同意見的堅持者,對人格權益的確認和保障有不同的價值判斷結論,堅持不同的價值取向,而僅僅是說,如何通過妥當的法律技術,將這些價值判斷結論和相關的附屬因素,在民法典中做出妥當安置。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人格權法是否獨立成編是一個立法技術的爭論。
從目前《民法總則》的情況來看,在民事權利一章中,第109、110、111、112條有關于人格權益、身份權益確認和保護的規則。但據我了解,從人民法院進行法律適用的角度來講,僅僅有這些關于人格權益、身份權益的法律規則,還遠遠不能滿足現實需求。舉一個例子,全國人大常委會很少就民法問題做出立法解釋,但2014年曾做出一個關于人格權的立法解釋:父母給孩子取名字時,是否可以隨意決定、改變孩子的姓,既不隨母姓也不隨父姓,可不可以?這就涉及姓名權中的姓名決定權,像這樣的問題,在《民法總則》中并沒有相應的法律規定,它也不涉及民法典分編中侵權責任法編的內容,從立法技術上來講,如果有一個單獨的人格權編的話,像這樣的問題就好放進去。

王軼
但現在爭議的焦點是,究竟還有多少類似的問題需要放在獨立的人格權編里去,主張獨立成編的學者通常會說還有很多,而反對獨立成編的學者則認為沒那么多,這個爭議直到今天為止也沒有形成足夠的共識,像合同、物權、侵權責任、婚姻家庭、繼承等沒有爭議的部分都已經啟動各分編的編纂工作,而像人格權編、債法總則編這些有爭議的,還需要進一步討論以形成共識。我個人覺得,如果未來的民法典中有一個獨立的人格權編,或者以其他合適的方式強化有關人格權益的法律調整,將是對人文關懷理念在立法技術層面上最突出的回應,也是對《民法通則》所開創的立法傳統的堅持和繼承。
三聯生活周刊:近年來頻繁出現未成年人監護缺失或監護失當的案例,如貴州畢節五孩喪生于垃圾桶中、南京虐童案等諸多事件都反映出未成年人監護制度的巨大漏洞,而此次通過的《民法總則》也首次對監護制度進行了大量修改和完善,你認為重點和亮點都有哪些?能否有效避免此類社會悲劇事件的重演?
王軼:《民法總則》在設計監護制度時,把自愿原則貫穿在監護制度的始終,無論是為被監護人指定監護人,還是通過協議確定監護人,還是在監護人履行監護職責時,都要求尊重被監護人的真實意愿,這無疑是人文關懷理念的重要體現。《總則》中明確提出了監護資格撤銷與恢復的規定,這是對監護制度的重要完善和發展。這意味著,如果監護人實施嚴重損害被監護人身心健康的行為,或怠于履行監護職責,或無法履行監護職責卻拒絕將監護職責部分或者全部委托給他人,導致被監護人處于危困狀態的等情形,可以依照《民法總則》第36條第1款,撤銷監護人的監護職責。除此之外,《民法總則》還強調民政部門在監護制度中的積極作用,不僅僅是監督作用,更重要的是發揮兜底作用。我想,這對于避免和減少上述的社會事件也將發揮正面作用。
《民法總則》監護制度的另一個亮點,是在《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26條第1款的基礎上,確立了成年協議監護制度。第33條規定,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可以與其近親屬、其他愿意擔任監護人的個人或者組織事先協商,以書面形式確定自己的監護人。協商確定的監護人在該成年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履行監護職責。在過去《民法通則》的表述中,只有無民事行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才能獲得監護,但實際上并不僅僅只有精神障礙才會造成行為能力和辨識能力的喪失,因年事已高或其他疾病導致無法獨立處理自己事務的情形比比皆是,這就需要監護人履行相應的監護職責。實際上,成年監護制度也是對中國步入老齡社會的現實回應,不少詐騙團伙都把目光投向老年人群體,如果沒有監護人履行監護職責,那么很多老人的權益就很難得到保障,這也體現出設立成年監護制度的必要性。
三聯生活周刊:在《民法總則》的修訂過程中,被稱為“好人法”的見義勇為條款備受關注,人們關心見義勇為有過失時要承擔怎樣的責任?在救助過程中見義勇為者遭受的損害該由誰來負責?我們也注意到,在前幾次審議稿中都有著“重大過失”的字眼,而在最后通過的《總則》里卻刪掉了“重大過失”。幾經修改,是出于怎樣的考慮?最終呈現的結果,能否免除類似于救助老人反被“碰瓷”的后顧之憂?
王軼:最終通過的《民法總則》第184條規定:因自愿實施緊急救助行為造成受助人損害的,救助人不承擔民事責任。應該說,這項條款在全國人大代表中引起的爭議較大,而之所以在最終的表決版中把“重大過失”和“重大損失”等內容刪除,主要是一些人大代表提出來,在中國目前的現實情況下,應該讓救助人在自愿實施救助時不要有太多的法律負擔。
不可否認,這個用心是好的。但我并不認為第184條里刪掉了關于“重大過失”等內容,就意味著自愿實施緊急救助的人,哪怕是故意或存在重大過失導致被救助人遭受重大損害,也不承擔任何責任了。從妥當進行利益關系安排的角度考慮,恐怕還不能把《民法總則》第184條就解釋為一個完全法條,認為單單這一條就能解決自愿實施救助的所有問題,在司法實踐中應結合《侵權責任法》關于侵權責任制度的相關具體規則,來進行系統、綜合判斷。如果不這樣,這里面的道德風險就太高了,很容易被鉆空子。事實上,法律要從紙面上的規則,變成生活中“活”的法律,單純依靠法律本身是不夠的,這樣的規則究竟能夠在現實中發揮何種作用,也取決于中國社會人們普遍的道德水平提升到何種程度。
三聯生活周刊:《民法總則》中首次提到了對數據和網絡虛擬財產的保障,面對這些網絡時代的新鮮事物,《民法總則》如何進行行之有效的調整和保護?從更嚴格的標準來看,此次《總則》中對數據和網絡虛擬財產的保障,是否過于籠統了?
王軼:對數據和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和調整,在民事基本法和單行法中都是首次出現。這意味著在現實司法實踐中,圍繞數據和網絡虛擬財產的糾紛,已經到了立法機關必須做出回應的地步。事實上,諸如網絡游戲裝備被盜、比特幣糾紛等類似案例也越來越多。但在《民法總則》第127條中,只對數據和網絡虛擬財產保護做了相對抽象和概括的規定。原因在于,究竟什么是應受法律保護的數據和網絡虛擬財產、互聯網時代的到來究竟會對人類帶來哪些影響,到目前為止,人們積累的共識尚不足以支撐立法機關做出具體和明確的規定,仍然需要相當一段時期的司法實踐來慢慢凝聚共識。但《民法總則》第127條對數據和網絡虛擬財產的抽象規定并不是無意義的,這種價值取向將為裁判者在裁斷具體案件時提供價值坐標,結合案情形成具體的裁判依據和準則,進而影響人們的日常生活。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都知道自然人的民事權利是始于出生,終于死亡。但《民法總則》卻在自然人一章中,明確規定了對胎兒利益的保護問題,為何《總則》要專門對此做出相應規定?
王軼:《民法總則》第16條的胎兒利益保護規則,首要考慮的肯定是現實的社會需求。事實上像胎兒的遺產繼承問題,早在繼承法中就已有“特留份”的相應規定,但在今天的社會生活中,出現了很多向尚在母體中的胎兒進行財產贈予的社會需求,這種情況下胎兒到底可不可以作為接受贈予的主體?實踐中也出現了因為母親遭受人身損害,導致尚在母體中的胎兒也遭受損害的情況,如果娩出時胎兒是活體,能不能就自己在母體中遭受的損害向加害者單獨主張損害賠償?這都是非常現實的問題,需要我們基于今天的價值共識,做出相應的判斷和回應。
《民法總則》給出的回應是:“涉及遺產繼承、接受贈予等胎兒利益保護的,胎兒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但是胎兒娩出時為死體的,其民事權利能力自始不存在。”立法機關在法律技術上用了一個“等”字,這意味著除了遺產繼承、贈予之外,在更廣泛的領域里,胎兒的利益都將受到保護。事實上,對胎兒的相關利益進行保護,也是人文關懷理念的體現。人并不是從娩出時才開始生命歷程,嚴格來講,尚在母體之中時,這個歷程就已經開始。從某種意義上來看,胎兒確實屬于弱者中的弱者,既不能通過語言,也不能通過喜怒哀樂來表達情緒和需求,這些弱者中的弱者的權益要如何保護?今天人們積累的價值共識,我想已經足以支撐我們回答這個問題。人們常說,民法對人的關注是終其一生的,從搖籃到墳墓。如今看來,這個說法可以調整一些,借用孟德斯鳩的話來說,“民法慈母般的眼神”將關照到人進入搖籃之前,一直到進入墳墓之后。
三聯生活周刊:《民法總則》還規定,未成年人遭受性侵的損害賠償請求的訴訟時效,從受害人年滿18周歲開始算起。為什么會在訴訟時效上做出這樣一個特別規定?它的現實價值在哪里?
王軼:為了體現對未成年人權益保障的重視,《民法總則》第191條明確規定:“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訴訟時效期間,自受害人年滿18周歲之日起計算。”這是訴訟時效上的一個特別規定,也是充分考慮到在中國今天的語境中,遭受性侵害和遭受簡單類型的人身傷害存在一定差異。身體遭受損害了,絕大多數人會及時提出權利主張,但如果遭受了性侵害,可能在心理和社會中的阻礙會大得多。對此類訴訟時效期間的起算點,做一個特別規定,既照顧到了中國的社會現實,也充分體現了人文關懷的理念。這種對人文關懷理念的關注,體現在《民法總則》的字里行間里,讓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