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北京城區內最大的自發聚居的藝術區——黑橋即將拆遷,又一個當代藝術“異托邦”將成為歷史,背后是文創產業介入和北京高漲的房價現實。
進黑橋村的路很少通暢。沿京密路往東北五環方向,大山子橋是必經之地,那是全北京城最堵的幾個地段之一,趕上早晚高峰,四方車輛呈麻花狀擰在一起,自行車和電動車如走迷宮般溜縫兒穿行,打開高德地圖,箭頭所指的方向一片黑紫色。
擠過大山子,望京的繁鬧就被甩在了身后。右轉是著名的“798”藝術區,再往前走是藝術家工作室和畫廊零星分布的草場地。黑橋在它們身后。繞過中國電影博物館,壓過鐵軌,就到了黑橋村口。我頻繁出入的那幾天,村口一片狼藉,搬家車和皮卡車進進出出,工人們站在車上,守著各種封在木箱子里的畫框和包裹得奇形怪狀的雕塑。

藝術家馬東利在位于北京崔各莊黑橋村二道八號院的工作室內
村里租住的藝術家正在陸續離開黑橋。去年年底,他們收到消息,黑橋要整體規劃,村里的藝術家被要求在2017年3~4月份徹底搬走。
2月底,我第一次去了搬遷中的黑橋,在二道八號藝術區見到馬東利。兩年前我到過他的工作室,100多平方米,一層工作、會客,二層睡覺,標準的藝術家工作室配置。
他剛從老家陜西綏德回來,手機閃個不停,群消息一條條涌進來。二道八號藝術區有個500人微信群。最近,群里來了很多陌生人,有搬家的、做運輸的、作品打包的,小到要買個螺絲、鉚釘,只要在群里吼一聲,總有人跳出來解決問題。
“得到黑橋要搬家的消息,他們就都進群了,消息特別靈通。”馬東利說。去年11月,二道八號院的藝術家也是在微信群里得到了消息——2017年3月底,住在A到F區、二道八號院、光華藝術區和金風藝術區的所有藝術家都要搬遷完畢,黑橋藝術區將成為歷史。“第一反應就是找工作室。”馬東利和十幾個藝術家朋友搭伙,騎著摩托車,趕到有廠房、價錢相對便宜的順義去撒網式找。
“黑橋拆遷,最急的還是年輕藝術家。”不算年輕的藝術家鐘飚坐在位于李橋的新工作室里對我說,“很難再找到黑橋這樣價格低,地理位置又好的工作室了,年輕藝術家的負擔很大。”

黑橋藝術區最早的房東之一保旭東
相較于年輕人的措手不及,黑橋當年最早的入駐者鐘飚早就另覓安頓之所。他消息靈通,很早就得到了拆遷情報,并當機立斷割舍下黑橋這1000多平方米的“豪宅”和花園,搬去了位于順義的李橋。
“從2009年開始,黑橋要拆遷的傳聞就沒停過,但這次是真的要拆了。中交集團介入,按照規劃,整個環鐵之內都將是濕地公園和文創產業。”鐘飚說,黑橋的拆遷和之前索家村、奶子房等藝術區的拆遷不一樣,這次不是針對藝術家,而是整片區域,“大局勢不可逆,只能接受”。
藝術家口中的“大局勢”是央企的介入和北京高漲的房價。黑橋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它緊鄰東北五環,到藝術活動活躍的草場地僅4公里,離“798”五六公里,距望京的中心麗都商圈也只有6公里。離村口不遠的一個別墅樓盤,均價已逼近10萬元/平方米,比這離五環更遠的小區樓盤的售價也已超過4萬元/平方米。
一條繞黑橋而建的環形鐵路讓這里僥幸成了多年以來的房地產價格洼地。這條長8.5公里的環形鐵路始建于1958年,是國家鐵道試驗中心的綜合性鐵路試驗基地,“和諧號”動車組就曾在這里試驗,并投入使用。因為這道屏障的存在,環鐵內的9000畝土地并未大面積開發,黑橋和位于環鐵區域的其他村子依然是城鄉結合部的模樣。

藝術家吳迪在自己位于黑橋村F區的工作室里
經過2008年之前藝術市場的高熱,北京市內各個藝術區的房租都大幅度提升,連離黑橋最近的環鐵藝術區房租都一度漲到了每天每平方米兩元錢。年輕藝術家和美院畢業生被黑橋低廉的房租和臨近“798”、草場地的地理位置吸引,紛紛入駐。這片暫時被城市建設遺忘的村子成了很多人藝術家生涯的起點。
“藝術家們在這里,房租每天每平方米不到一塊錢,再看看周圍的房價。”鐘飚帶我們去參觀他已經搬光了家當的工作室。他在黑橋住了11年,房租從每平方米兩毛八漲到八毛五,覺得自己撿了大便宜。
我們穿過村里的一片片棚戶區,在日落前趕到了他位于黑橋A區的工作室。大部分東西都搬走了,近千平方米的屋子里堆著搬家時留下的垃圾,從那些散落的酒瓶、裝飾畫和椅子里還依稀能看到這座房子曾經的熱鬧。“用了8輛搬家公司的大車,當年鐘老師從重慶來北京時,可只有一輛車的東西。”為鐘飚打理工作室的助手小吳感慨。

藝術家、曾經的藍房子酒吧股東之一翟倞
“看,望京SOHO。”同來的藝術家吳迪招呼大家。我們轉身望去,略過近在眼前的垃圾和小平房,扎哈·哈迪德的著名建筑就在不遠處的余暉里。
按鐘飚和A區房東保旭東的回憶,鐘飚、朱彤、楊冕和來自臺灣地區的藝術家洪東祿是最早的“黑橋客”。
保旭東從小在黑橋村長大,記憶中村里就沒太種過地。“八幾年的時候種過兩年,露天的,后來不知怎么的,種不成了。”再后來,村里蓋起了大棚,種西紅柿,“好吃,全北京城出名”。
1996年,保旭東就離開了黑橋村,去城里賺錢。“我是北京最早的黑車司機。”他為外企干活,幫公司接送大客戶,老板是美國人。“一年干好了,能賺10萬塊錢。”但好日子沒幾天,公司CEO換成了中國人,“摳門,不賺錢了”。車不開了,他轉去幫朋友做消防工程,一直干到了2002年。
保旭東說,活了小半輩子,從沒想過這輩子會和藝術沾上關系,如今卻和好些藝術家成了酒肉朋友,“都是趕巧了”。
2000年之后,黑橋村里開始有人建倉庫,房子蓋好后租給物流公司或企業,靠收房租賺錢。保旭東看到了商機。2003年,他扔下城里的小生意回到黑橋,租下2000平方米地,開始建倉庫。“那時沒錢,東拼西湊,前前后后投入了100多萬元,兩年才把房子蓋起來。”
倉庫建好了,正準備招租,恰好又遇到了以前做消防時認識的朋友潘修龍。“那會兒人家已經是紫禁軒畫廊的老板。他和我說:‘你先別著急租,我給你找藝術家,你把庫房租給他們當工作室。”保旭東將信將疑,“藝術家租庫房,靠不靠譜啊?”

藝術家鐘飆正準備離開位于黑橋的工作室
沒過多久,潘修龍還真介紹了藝術家來看房子。當時,鐘飚已經有些名氣,在朋友的慫恿下,決定從重慶搬到北京發展。來黑橋之前,他和楊冕等人組團看了很多地方,不是距離遠就是價格貴。
“黑橋卻是一眼就相中了。2005年,房租兩毛八1平方米,離‘798和望京只有幾公里,這位置,這價錢,環境再差都無所謂。”看房當天,鐘飚、朱彤、楊冕和洪東祿就瓜分了這2000平方米倉庫。房子前有片空地,原本是留做裝貨、卸貨的,他們也打算利用起來,做成個有山有水的小院子。
早期搬進來的藝術家都對當年黑橋村的臟亂破敗記憶猶新。“當時還沒有這些民房,對面就是一片苗圃。”鐘飚站在工作室門口指給我看,“這地方(腳下)有個大溝,是我們租下工作室后來才填上的。”
另一位很早搬進黑橋的藝術家彭禹也抱怨,“純粹的農村,要買盒煙必須開車3公里,到村口的小超市”。彭禹和同為藝術家的丈夫孫原,原本有個工作室在“798”院里,地方小,干不了糙活,他們就看中了黑橋,租下1000平方米地方,大作品在黑橋做,工人和助理也可以住在工作室里。
2005年前后,中國藝術家對于工作室的高需求是空前的,北京尤其供不應求。黑橋盡管環境糟糕,還是靠著低廉的房租以及它鄰近“798”藝術區、中央美術學院的地理位置吸引了大批藝術家。
“2005年,國內的當代藝術市場空前繁榮,豈止是繁榮,簡直就是瘋狂。北京是畫廊和藏家最多的地方,從那時起,分散于全國各地的當代藝術家就開始往北京扎堆,大家又都賺了錢,都希望租個大工作室。”從2006年開始,策展人杜曦云就經常出入黑橋村,他見證了黑橋藝術區的整個發展歷程。
藝術市場的大躍進帶動了黑橋藝術區的大躍進。藝術家們一個介紹一個,排著隊來黑橋找工作室。
保旭東覺得有利可圖,很快就張羅著向村里租地,再建新的藝術區。
B區剛建起來,整個院子就被四川美院來的藝術家們一間不剩地租走了。“到了蓋C區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向藝術家收定金了。”保旭東說。他當時就拿著圖紙給藝術家看,要多大地方、要哪一間,大家隨便選,選中了交1萬塊錢定金,建好了就直接入住。“有些等不及的租了其他的工作室,1萬塊錢也沒人管我要,那時候大家都有錢。”保旭東回憶。
“2006年下半年的藝術市場瘋狂到什么程度呢?我做畫框一個月能做出40萬元的活,大概幾千平方米的面積。運畫的包裝箱必須做成空的,因為畫還沒干就被運走了,要在箱子里留出空隙,以免碰壞了作品。”一直幫鐘飆打理工作室的小吳說。2006年3月,他被另一位藝術家楊冕召喚,從四川來了北京。到北京后,他一面幫A區的4位藝術家打理工作室,一面做著老本行——為藝術家做畫框和幫忙布展。
如果說,上世紀90年代,那群掙扎在貧困線上的藝術家聚集到圓明園和東村是尋找精神與生活的安放之所,是‘剛需,那2005年之后,最早入駐的這批藝術家聚集到黑橋就是在尋找“改善型住房”。
倫敦大學學者莫里·麥肯齊已經對黑橋藝術區做了兩年相關研究,他告訴我,工作室大小與藝術家作品的規模直接相關。在上世紀90年代的紐約,藝術家們從蘇荷區的小工作室轉移到切爾西的大工作室,很多人都是從那時開始創作大體量作品的。作品越大,價值越高。大作品賣得越好,藝術家對工作室面積的需求就越大,這是一個淺顯的擴大再生產的道理。
在當時,中國藝術家顯然遵循了這一定律。搬到黑橋之前,鐘飚在重慶也有一個工作室,“一個地下室”。“別說年輕藝術家了,在2005年之前,張曉剛的工作室也是在花家地的民房里,100多平方米而已。”鐘飚說,藝術市場的突飛猛進,讓中國藝術家對工作室的概念都轉變了,這也直接影響了后來的年輕藝術家。
借著藝術市場的東風,黑橋藝術區急速擴張,單是后來的二道八號院就占地170畝,十幾萬平方米。到了2013年,散落在黑橋村主路旁的藝術區總面積已經超過20萬平方米,黑橋也成了北京城區內最大的藝術家的自發聚居地。
與藝術市場一樣激進的,是2008年前后的房地產市場。房價高漲導致房地產急速擴張,黑橋也在當時的整體規劃之列。2009年,藝術區即將拆遷的消息就熱鬧過一陣子。
沒想到的是,2009年之后,中國房地產一度突然降溫,黑橋反而安定下來了。安穩并逐漸完善的黑橋成了藝術家的異托邦。越來越多年輕藝術家、美術學院畢業生被黑橋低廉的房租和熱鬧的氛圍吸引。最高峰是2013年,黑橋有超過1000名藝術家入駐。
哲學家福柯曾在著作《詞與物》中第一次界定了“異托邦”的概念,它是現實中存在的異質空間,寄托著人們超脫于現實的想象和愿景。某種程度上,黑橋就是藝術家們的“異托邦”。
像所有樓盤一樣,每個藝術區都有其自身的定位。如今,“798”藝術區已經被畫廊、餐館和創意小店占領,藝術家們紛紛撤出。草場地是成功藝術家的江湖,離黑橋村不遠的環鐵藝術區入駐的大多是藝術圈里的中產階層,而黑橋被認為是年輕藝術家的天堂。
名氣大的藝術家并非沒有,鐘飚、張大力、孫原和彭禹夫婦……這些成功藝術家都是很早就入駐黑橋的。他們的工作室或裝飾豪華,或動輒上千平方米,大家偶爾互相走動,但多數時候都關起門來工作和生活。門外的黑橋烏煙瘴氣,門內的黑橋有流水、花園和精致的茶海,屋里屋外兩個世界。
真正決定黑橋藝術氛圍的,是那些后來入駐的年輕藝術家。
“二道八號院起來之后,黑橋就吸引了更多年輕人。”保旭東說,二道八號院的房東野心頗大,他們的藝術區是整個黑橋面積最大的,整體規劃也做得很完善,“幾乎可以拎包入住”。
在黑橋,馬東利找到了從未有過的歸屬感。與多數畢業于專業美術學院的黑橋藝術家不同,馬東利當年考美院落榜,大學讀的是舞臺設計專業。剛畢業的那一年,馬東利把自己憋在南五環的民居里畫畫。“姐姐的房子,小區是全新的,院子里還有房子在建,入住率不高,很寂寞,很壓抑。”
熬不下去了,他在老師馬軍的推薦下來了黑橋。“大家都是搞藝術的,很快就熟了。”誰的展覽開幕了,大家就一起去捧場。遇到展覽機會,朋友間也彼此推薦。
“喝別人的酒,參加別人的派對,每天也挺高興的。”住在B區的藝術家翟倞說,那時候,他樂于參加各種聚會,一來是找樂子,二來是要推銷自己,“這是每個年輕藝術家都得經歷的過程”。
黑橋的日子有好些事煩心,自來水污染嚴重,目之所及盡是垃圾,藝術家和村里偶爾還會鬧個矛盾。這里沒有北京的繁華,卻容下了這個城市所有的污濁。即便如此,馬東利、翟倞們依然喜歡黑橋。翟倞曾短暫地在上海,“住了一年,在法租界,生活氣息很濃,覺得自己終于像個城里人了”。但這樣的生活太甜膩了,待久了,翟倞反而想念黑橋的殘酷。
“藝術來源于生活,但這個生活不一定是具體的,它是一種氣息。黑橋很真實,很粗魯,但這種時刻存在的不安全感和矛盾感,反而是我靈感的來源。”翟倞說。
在黑橋三四年了,馬東利依然沒法靠賣作品支撐日常開銷,好在姐姐偶爾可以幫襯。這次因為黑橋拆遷要換工作室,也從姐姐那里借了些錢。馬東利說,家里親戚都覺得他的生活不靠譜,但他自己沒覺得有什么不體面,“只要不是太說不過去,肯定要繼續畫下去”。
8年前,鐘飚在黑橋工作室舉辦過一場有名的500人參與的“海市蜃樓之夜”大派對,當晚,賓客的汽車從工作室門口排起了長龍,密密麻麻的,一直排到岔路口。藝術家朋友來了,藝術批評家們來了、媒體人來了,收藏家也來了。
2年前我到黑橋采訪,曾坐過幾次村里的黑車。一位黑車司機也主動和我提起了2009年的這個大派對,“好些人,大概都是腕兒”。
鐘飚說,那天朋友們一個帶一個,最后來了500多人,其中至少有一半人他沒見過。作為主人他展示了自己的新作《海市蜃樓》,高4米、長18米,是那時鐘飚最大尺幅的油畫。“第二天就要裝箱運去美國丹佛美術館,一展就是四五個月,想著讓朋友們來先睹為快。”鐘飚把派對變成了新聞發布會和展覽開幕式,這個讓黑車司機至今印象深刻的派對,也讓很多非黑橋的人第一次認識了黑橋藝術區。
成名藝術家有自己的交際方式,年輕人離名利尚有距離,但他們有的是荷爾蒙和大把時間,聚在一起總要折騰出些聲響。
在大環境相對穩定的2013年前后,黑橋出現過很多非營利性的由藝術家組織的藝術空間。Action、OFF空間、AIYO、分泌場、“我們說要有空間于是就有了空間”……它們以反畫廊甚至反展覽的態度出現,一度讓黑橋成為京城最活躍的藝術家聚集地。

鐘飆位于李橋的新工作室
2013年夏天,策展人崔燦燦在“我們說要有空間于是就有了空間”里策劃了黑橋最出名的藝術項目——“夜走黑橋”。從6月1日凌晨開始,藝術家可以在接下去的60個夜晚進入這個空間自由創作,只要不破壞房屋結構,任何作品都能被接受。除了被邀請的包括艾未未、王慶松、隋建國在內的40位藝術家,“夜走黑橋”還吸引了很多村內村外的藝術家,大家走進這10平方米空間,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夜走黑橋”成了一個藝術事件,很快在媒體和互聯網上傳播開來,“黑橋藝術家”第一次作為一個群體概念出現在公眾面前。隨后,空間主人蔡東東又把這個10平方米地方改造成一座廟宇,組織了“額滴神啊”藝術項目,黑橋再次受到關注。
也是在這一年,黑橋有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酒吧——藍房子。酒吧是四川美術學院畢業的幾個藝術家開的,前期投入5萬塊錢,在村里,做生意的成本總不會太高。黑橋的川美藝術家很多,在北京,他們保持著蜀地人的生活習慣,喜歡種花種草,喜歡泡吧,喜歡扎堆兒,總是互相提攜,彼此照應。
藍房子很快成了村里的文藝重地。趙波負責經營,翟倞、張伊銘、范趙寧等一眾人負責出點子。“放電影,做讀書會,大多是和藝術沒什么關系的事,偶爾會辦辦展覽。”
剛開始營業時,他們也去過村子里貼廣告、發傳單,想著和村里的老百姓、農民工互動一下。“但沒什么效果,酒吧幾乎沒有村里人來,互相之間還是隔著。”翟倞說。隨著趙波離開北京,藍房子也陷入了經營困難,2016年關門了。
比藍房子更早偃旗息鼓的是那些熱鬧一時的非營利性空間,除了個別還在堅持做展覽、辦活動的,很多空間都不再運營了。“雖說是非營利性空間,但沒有市場介入,沒有錢進來,始終是無法持續的。”策展人杜曦云說,他是不太看好黑橋的非營利性空間的,“年輕人聚在一起就是要折騰,但各自有了好的發展后總是很快解體,黑橋的空間大多是年輕藝術家沒有展覽機會時的自慰和自救,當代藝術向來是以反收藏的方式成為收藏的。”
莫里·麥肯齊研究過幾乎所有黑橋的非營利性空間,也采訪過近60位藝術家。他覺得,相較于獨立空間的學術性,黑橋的藝術空間和藝術項目有著更強的社交屬性。張明信在Action空間的項目“五星大飯店”是邀請大家一起來吃飯,于伯公邀請大家到空間里來做飯、喝伏特加。黃道明將AIYO空間變成了茶室,每天都有藝術家和客人來喝茶聊天。
在黑橋,藝術與生活的界限是模糊的,有些藝術家走了,新的藝術家又住進來。有些人的夢碎了,而對于另一些人來說,夢才剛剛開始。
盡管高峰時入駐了上千名藝術家,但藝術家群體依然是黑橋村的少數派。房東保旭東說,他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村里的其他人群越聚越多,大多是四川人和安徽人。
“我們村里的常住人口只有2000多人,但外來人口最高峰時達到7萬人。每天早上,環鐵那個鐵道邊都是一隊一隊的電瓶車,壯觀極了。”房東保旭東說。
黑橋村很大,但藝術家的生活半徑卻很小。主路一側是藝術家工作室,另一側是村民和住在村子里的外來人口,兩伙人幾乎沒有交集。“村里人”,這是藝術家們對隔路相望的鄰居的稱呼。盡管村里人和藝術家彼此疏遠,自動隔離,但生活瑣事還是把他們聯系在一起。外來人口眾多,黑橋的麻煩事也不少,一度常常登上社會新聞。垃圾成山、自來水污染、火災、進村收費……在這些社會新聞里,藝術家終于也成了“村里人”,他們被隱去了名字,成了痛陳事件經過,大倒苦水的鐘先生、張先生、王先生……而現在,黑橋拆遷的變故更是將他們變成了同一群體:被迫搬離者。
在《榮榮的東村》里,藝術家榮榮寫到過上世紀90年代英國作家和藝術評論家凱倫·史密斯對東村的描述:“在大都市的陰影下,很多村民靠拾破爛為生。垃圾堆積在小池塘邊,污染了塘水,夏天發出有害的臭氣。街上的污水直接排入池塘。落寞的狗兒在胖子之間的窄巷中吠叫。人們無目的地張望著,臉上掛著郁悶的空虛深情。”這段20多年前的描述,放在今天的黑橋依然貼切。
采訪的最后一天,我和攝影師決定跟著保旭東去村里轉一轉。我們沿著主路旁的溝渠往村里走,一路上垃圾場、廢品站、維修站相鄰,散發出難聞的氣味。與2014年相比,這條路上的垃圾還少了些,像是治理過的。“哪有什么治理,就是人少了,以前7萬人,現在三四萬人,按人頭算,垃圾也該少了。”保旭東糾正我。
我們從黑橋村最大的那家華聯超市旁進村。那是一個與藝術區完全不同的世界,沒有規劃,沒有設計,完全的野蠻生長,卻長得和任何一個小縣城一模一樣。
盡管藝術區的房子存在或多或少的問題,但畢竟是規劃過的,質量說得過去。村里的違建房更令人擔憂,每家每戶都把房子拔高了好幾層,磚頭、木板、鐵皮板齊上陣,能多隔出一間是一間。
保旭東也把村里的房子改建成了三層小樓,1000多平方米,隔出了40多間屋子,分租出去。“大部分都是打工的,保潔或者快遞、送餐的,每天騎著電動車上班。”保旭東知道,房子都是違建房,但沒辦法,村里人都見縫插針地改造,自己不參與,就是有錢不賺,吃虧。
各個藝術區的房東大多和村里關系不錯,拿地容易,施工容易,驗收合格也容易。“中國的農村,還是靠關系維系。只要事情不鬧大,就都好解決。拿地、建房、消防設備,這些都是吃頓飯就解決的事,得過且過。”保旭東說。
保旭東在村里和藝術區都是房東,但他對兩邊人的態度卻不太一樣。在藝術區,他把自己定義為“服務者”,藝術家有需求就盡量滿足需求。他對村里房子的管理要簡單粗暴得多,“想租就租,不滿意就走。收房子也簡單,一句話的事”。
但房東和藝術家成了酒肉朋友,不意味著他們就互相理解了對方在想什么。保旭東說,他幾年前計劃著為藝術區集中供暖,花費5萬多元建了鍋爐,準備按每平方米40塊錢向藝術家收費。“但不是所有藝術家都在工作室過冬,人不在,就拒絕交費,其他人的成本就要升高,時間長了,大家就都有意見了。”最后,這事變成了壞事,集中供暖的想法作罷。保旭東至今想不明白,“樓房里沒人住的屋子也要交采暖費,怎么換到藝術區就都有意見了呢?”
如果說消防和供暖還是個別藝術家與村里、與房東之間的爭執,那2015年的黑橋停車收費事件就是藝術家與黑橋村矛盾的大爆發,鬧上了媒體。
當時,黑橋村里決定在村口設收費點,外來車輛進村收費,每次2元,常住村里的外來車輛每月收費1500元。村里的大媽成了收費規定彪悍的捍衛者。她們站在村口攔下一輛輛汽車,態度強硬,急了就破口大罵,偶爾還會動手。村里的藝術家首先站出來聯名抵制收費,拒絕交費,與收費站的村民連連發生沖突,村民也不退讓,罵人、恐嚇、砸車……雙方一度劍拔弩張。
“我們就去找村長、村支書、派出所所長談。”在幾次黑橋的沖突事件中,孫原和彭禹夫婦都是代表藝術家一方的協商者。談的不僅是停車收費,還有城市、農村改革。“講了很多大道理,藝術和藝術家怎么帶動農村發展,他們的行為怎么阻礙這種發展之類的。”

黑橋村村口
也許村里一方是聽進去了。去年年中,藝術家吳迪給去采訪過的我發過一條微信,讓我有空再去黑橋看看,說“村里打算整體規劃,把這片區域變成一個真正的藝術區”。
可是隨著黑橋拆遷消息的到來,村里規劃的藝術區也擱淺了。“更大的力量介入了,村里也無能為力。”一直幫忙張羅藝術區改造的藝術家吳迪也有些失落。
過去10年,住在北京的藝術家們因房價和多變的城市規劃而被迫不斷流動,從東四環流到東五環,再到眼下馬上要搬去的六環外。
“中國的藝術家總是生活在城中村或者城市周邊的城鄉結合部,這些地方是最不穩定的。”研究他們的莫里·麥肯齊說。
在我采訪的所有藝術家中,運氣最差的是高孝午。2004年高孝午從廈門搬到北京,2009年入駐黑橋之前,他就已經換過5個工作室,“孫河、索家村、草場地、小店村、奶子房,最后才是黑橋”。其中,索家村的拆遷讓他損失最大,是純粹的暴力拆遷。“前一天下午敲門讓我們搬走,第二天就把這塊地圍起來準備拆遷了,東西都被搬到了院子里,推土機把門墻破壞掉。我一箱膠卷和信件都不見了,很多還沒倒模的泥塑也壞掉了。”后來,奶子房的拆遷也斷水斷電,高孝午差點帶著助手們和房東打起來。2009年高孝午被迫無奈搬到了黑橋。當時,大家知道黑橋其實已經在政府的規劃之內,看起來也不是久留之地。“沒想到,竟待了七八年,已經很知足了。”高孝午說。
去年年底,鐘飚、吳迪、杜曦云等藝術家、策展人和黑橋村支書一起吃了頓飯。飯局設在鐘飚工作室,大家邊喝酒邊聊。村支書突然感慨:“如果我們在10年前就能形成這種對話,黑橋藝術區也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鐘飚和吳迪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黑橋藝術區存在的這十幾年,藝術家和村里從未形成任何形式的對話。村里不知道除了房租之外,藝術家還能帶來些什么,藝術家也從未有意識地將各種可能性滲透給村里。“雙方從未形成過有效的溝通。”鐘飚感慨。
自發形成的藝術區成功留存的案例并非沒有。在和藝術家孫原、彭禹的交談中,他們為我歷數了北京幾個重要藝術區的開發過程。
當年,圓明園藝術家轉投宋莊,栗憲庭與村里合作,共同開發,如今,位于北京通州區的宋莊鎮已經成為國內最大的藝術家聚集地。“宋莊的機遇是土地問題,現在的問題也是土地問題。”彭禹說,黑橋藝術區的大部分用地都是農業用地,“算起來都是違章建筑”。幫鐘飚打理工作室的小吳也告訴過我,黑橋拆遷賠償以2013年的衛星圖為準,二道八號院2013年之后建起來的8000平方米房屋很難得到賠償。而宋莊從一開始就解決了土地性質問題。“盡管解決的方式非常中國,但可以看出,村里與藝術家達成了共識,是有長遠規劃的。”彭禹說。
彭禹還記得,當年很多藝術家都跑去宋莊買地,栗憲庭也給孫原和彭禹留了一塊。“但當時不能蓋房子,要3年之后才可以。”彭禹說,中國有很多潛規則,改變土地性質就是其中之一。她眼看著自己那塊地從農業用地變成垃圾山,再因為堆了垃圾而不適合用作耕地,因而順利變成了宅基地。“土地性質變了,蓋房子就有合法性了。”當然依然不可以買賣,這才引發了后續宋莊村民與藝術家的矛盾,但這是后話了。
另一個藝術區的成功留存,孫原和彭禹也經歷過。2002年,他們從民房搬到“798”工作室。在他們眼里,相較于黑橋,“798”藝術區是經歷過工業革命洗禮的,其工業遺存是它能留存下來的重要條件。“德國人的建筑,漂亮、結實,非常現代,符合當代藝術家的審美。這是其他藝術區的廠房、違建房不能比的。”比硬件條件更重要的是,經歷過規劃、建設、規則制定的工人群體比村里居民更具有對話的可能性。“某種程度上,與‘798管理者的對話要比與黑橋的管理者容易很多。”彭禹說。
杜曦云說,與黑橋純粹的野蠻生長不同,最早入駐“798”的藝術家黃銳等人積極參與了“798”的規劃和建設,早早就與廠房主人——七星集團取得了共同發展的共識。“最早入駐‘798的畫廊——東京畫廊也是在藝術家的努力下引入的。”杜曦云說,黑橋缺少一個像宋莊的栗憲庭、“798”的黃銳一樣的領導者和溝通者,這或許是黑橋藝術家群體與黑橋村從未形成對話的原因所在。
“但即便形成對話,藝術家,尤其是黑橋的年輕藝術家真能從中獲利嗎?”彭禹和杜曦云都對國內的藝術區規劃不抱信心。按照現有的規劃,黑橋村和環鐵內的大部分區域都將變成綠地和創意文化產業基地,但這“創意”“文化”中有多少和藝術相關是個未知數。
莫里·麥肯齊也發現,在中國,“創意產業”和“文化產業”的概念與英國不太一樣。“當中國政府或地產商討論這些時,他們常常忽視當代藝術。就像如今的‘798,那里的商店和餐館多于藝術。”
如今,黑橋的藝術家們大多選擇到六環外安身,位于順義區的李橋成了多數人的選擇。“再搬怕是要搬出北京,進軍河北了。”鐘飚開玩笑說。

黑橋村正在閑聊的村民
我曾去李橋參觀鐘飚位于噴灌藝術區的工作室。與今天的黑橋相比,那里是更純粹的鄉村。藝術區隱藏在距離李橋村三四公里的樹林深處,走進黑色大門,整個藝術區都在緊鑼密鼓地裝修。
“已經有50多位藝術家入駐,我的房子是一期,已經分完了,二期還在建。”幫鐘飚打理工作室的小吳成了這次拆遷的受益者,如今,他已經是保旭東的合伙人,兩人在離噴灌藝術區3公里的地方盤下了幾座廠房,打算繼續做藝術區這門生意。
“和黑橋一樣,都是賭博的生意。藝術區建起來,差不多3年回本,多挺一年就賺一年錢。”保旭東說。
從馬東利的新工作室離開后,我收到了他發給我的一條視頻,視頻里,推土機正在他們新的工作室里轟隆隆響,滿地的碎石和殘垣斷壁。十幾天后,這里將面目一新,十幾個年輕人會讓這個舊廠房重新熱鬧起來。
“漂泊一下也挺好,過得太好就沒有靈感了。”馬東利寬慰自己。